“硬核”与温柔
2020-02-20丁爱波
丁爱波
即便在疫情肆虐的當下,我们应当坚持自我的价值观,政府也应当坚持施政的尺度与颗粒度。以疫情之名行“硬核”之实,这是将防疫工作简单化的表现,也更容易加重不必要的恐慌情绪。
从正月初二那天起,我村的高音喇叭便开启了它的“八小时”工作制:从早八点到下午四点,不断广播着由镇政府发布的《倡议书》。我听了近20天,那份《倡议书》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在我印象中,村里的大喇叭很少启用过。它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与生产队这个当代年轻人颇为陌生的事物息息相关,主要用于政治宣传和通知村民开会。它是当时基层社会的管理工具之一,通过这种简单有效的方式,国家意志抵达了中国社会的末端与基层。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生产队这个农村基层权力机构被村委会取代,国家治理方式发生了巨大转变,国家权力不再如以往那般事无巨细地管理村民的私人生活、私人生产,作为集体权力的一个象征,大喇叭的功能也随之弱化、边缘化。
与此同时,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电话、电视、广播、手机等大众传播工具开始普及,这让村干部、村集体对大喇叭的“通知”需求也越来越低,一年也响不了几次。“有事儿基本都在微信群里通知,”堂哥点开一个微信群,那是我村村民群,不懂微信的父亲不在其中,微信群里所通知的捐款活动,父亲也没有从大喇叭中获知。“年前,大喇叭吆喝村里70岁以上的去领福利,好像也就这么个作用了。”
喇叭功能的变化折射出国家权力在基层乡村中的角色转变。集体时代,农村权力结构是一元的,所有人都受无处不在的国家权力支配,改革开放后,农村权力构成发生改变,经济、文化等诸多权力参与其中,国家权力仅是农村诸多权力中的一种,近似于政治权力。
一元权力时代,国家权力无处不在,高高在上,这让村民心生敬畏,一个具体表现便是集体经济时代,村民会十分注意听喇叭的广播。然而, 当国家权力是多元权力中的一种时,其在村里的地位就不再特殊,村民会选择性服从甚至无视国家权力的要求,从而漠视喇叭播报的内容。“再说了,现在村里人基本都在外打工,即便平常日里都广播,又能通知到几家几户?”
这场蔓延在春节期间的疫情,让大喇叭恢复了它的“荣光时刻”。一个已不太有存在感的事物,缘何再次焕发青春?在我看来,一个主要原因是:国家此时处于非常时刻,需要通过更加直接的方式,将各级政府的意志、措施快速传递到每一个村民耳中。大喇叭不同于社交媒体所生产的真假莫辨的信息洪流,它所传递的信息单纯、直接,作为村集体权力的象征,还保留着某种公信力和强制力,于是,在非常时刻,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与高音喇叭一同成为防疫宣传“爆款”搭档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横幅标语。
其中,某些地方的所谓“硬核”标语,在网络、新媒体传播广泛,一度还登上热搜榜。如:“今年上门,明年上坟”“拜年就是害人,聚餐就是找死”“带病回村,不孝子孙”“敢从武汉来,坚决不接待”……有的村民家大门口被挂上“此户为武汉返乡人员,禁止人员出入接触”的大红横幅。
必须承认,某些喇叭和标语所展示的内容,存在着粗暴、刺耳乃至冰冷之处。让人无语的是,这种“粗暴”却引发了网友的称赞,一些网友称之为“硬核”,认为话糙理不糙,鲜明有趣接地气。
这种“硬核”实在让人无法苟同。且不说与日本友人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相比实在不够体面,而且其中还蕴含着某种歧视:似乎我们的村民只能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来管理、教育。
我们常在朋友圈中摘抄这样的句子:愿你被世界温柔以待,而真到了需要我们温柔的时刻,我们却为那些明显“粗暴”的“硬核”之举点赞、狂欢。
君子慎独,对个体而言,指的是在任何时刻我们都应当坚持一种自律,这种自律映照我们的价值观,映照我们对待世界的态度。对政府而言,则意味着权力的边界与施政的尺度。即便在疫情肆虐的当下,我们也应当坚持自我的价值观,政府也应当坚持施政的理念、尺度与颗粒度。以疫情之名行“硬核”之实,这是将防疫工作简单化的表现,也更容易加重不必要的恐慌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