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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歌德的爱情观①

2020-02-20◎冯

语言与文化论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施泰因爱情观歌德

◎冯 晞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 年8 月28 日——1832年3 月22 日)是18、19 世纪德意志最负盛名的诗人与作家。于其漫长的一生中,无论在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还是在疾病缠身的迟暮之年,歌德均未停止过诗歌的创作。歌德一生中创作的爱情诗可谓是汗牛充栋,体现了极高的文学艺术价值。从歌德的爱情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爱情的珍视与执着。那么,他究竟有着怎样的爱情观呢?

对歌德的研究堪称汗牛充栋,尤其在德语界,从研究歌德的生平事迹,到作品解析,及至世界观、自然观研究,可谓包罗万象,面面俱到。

德国学者Korff(1949)曾结合歌德的生平探讨了歌德晚期的爱情诗集《西东合集》中的爱情,尤其是从精神层面、爱情的实现方面做出了详尽的分析。然而,国外对歌德作品中体现的爱情观问题重视程度不高,多是以传记的形式来描述研究歌德的生平,而较少直接研究诗人的爱情观。其中,较有影响力的是法国作家Brion (1982) 的著作《我一呼一吸都是为你.歌德与爱情》(Und jeder Atemzug für dich. Goethe und die Liebe)。该著作是歌德的传记,其中系统地介绍了歌德的爱情生活。

同样地,国内也鲜有相关研究,已有的研究较为零星地散布于文学作品分析中,不够深入,也不够系统化。在《论歌德小说〈亲和力〉的主题思想——兼议歌德的婚姻爱情观》一文中,钟燕(2010:58)从创作背景、小说人物设置与塑造的角度分析歌德的婚姻爱情观,得到以下结论:“年届花甲的歌德通过小说《亲和力》向读者展现的是一个充满自然魔力的世界,讨论的是人类婚姻宿命悲剧的根源——魔力无穷、生命有限。同时,他既肯定了中庸之道、勇于舍弃的婚姻态度,又颂扬了浪漫主义的爱情。”杨武能(1987:20)也曾在其介绍《罗马哀歌》的文章中提及:“在歌德看来,爱情也是一种学问,其意义不下于读古哲的经典,爱情能加深对艺术的感受和理解,能使眼睛和手指感觉更加敏锐。因此,艺术离不开爱情,艺术家的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袁志英(2014)在其著作《歌德情感录——歌德和他的妻子》中,详尽地介绍了歌德的爱情经历,是近年来研究歌德爱情生平的力作。

基于以上研究现状,笔者欲系统地研究歌德的爱情观。作为前提,笔者认为,应先厘清与爱情观相关的概念。

1 爱情类型理论概述

顾名思义,爱情观即人们对爱情问题所持的根本看法与态度。

爱情类型理论是爱情观研究的理论基础。刘聪颖、邹泓(2009:102)认为,爱情类型是处于浪漫关系中的人们对待爱情的态度倾向,是人们的爱情观思想的体现。

国外对爱情类型的理论研究,主要分为以下四个派别。

1.1 爱情的基本类型理论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Knox & Sporakowski(1968)将爱情分为浪漫之爱(romantic love)和伴侣之爱(conjugal love)两种。美国社会心理学家Hatfield & Walster(1978)按照是否包含性的因素,将爱划分为伴侣之爱(companionate love)和激情之爱(passionate love)。

以上两种分类法基本上是一致的,区别仅在于措辞。他们都提出了爱情的两分法。这一两分法在爱情心理学领域非常有影响力,也被认为是爱情最基本的分类法。

1.2 爱情风格理论

加拿大社会心理学家Lee(1973)将爱情分为六种风格(style)。他用色轮类比其建立的爱情类型学的概念框架,三原色映射出三种主要的爱情风格:激情型(eros)、游戏型(ludus)和友谊型(storge)。再用三原色的合理混合产生爱情的三种次要风格:占有型(mania)、实用型(pragama)和利他型(agape)。

1.3 爱情三角形理论

美国心理学家Sternberg(1986)在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爱情三角形理论(a triangular theory of love)。他认为爱情包括亲密(intimacy)、激情(passion)及决定/承诺(decision/commitment)三个元素,分别以三角形的三个顶点表示。

1.4 爱情依恋理论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Hazan & Shaver(1987)将原先用于母婴的依恋理论(attachment theory)拓展运用于成人间的浪漫爱情关系。他们提出母婴(也可能是父婴、祖孙或婴儿与其主要照料者)间三种最主要的依恋类型——安全型(secure)、焦虑/矛盾型(anxious/ambivalent)和回避型(avoident)——可从成年人和恋人交往的不同方式上得以体现。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只是有代表性的几种爱情的分类法,并没有穷尽其他的可能。而且,尚未形成权威性的或者公认的分类法。并且,不少分类法中的类别有重合,如“浪漫之爱”。笔者将不基于单一的分类法,而是按需择用合适的分类法进行分析。

另外,我们注意到,歌德的爱情观是个性化的体现。因此,有必要了解歌德的爱情经历。

2 歌德的爱情经历

歌德的爱恋贯穿其一生。直至暮年,诗人仍会坠入爱河。诗人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与众多女子的爱情经历,万分多姿多彩。

2.1 懵懂的初恋

1763 年,歌德在一家故乡的酒家中结识了格丽琴(Gretchen,Margaret 的昵称)。这是诗人的初恋,格丽琴的倩影留在其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段短暂的恋情虽未开花结果,却在歌德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特意在倾其一生之力而成的大作《浮士德》(Faust)中,将第一部的女主人公命名为格丽琴,以此来永远地纪念这段恋情。

2.2 激情与理智

1765 年,年仅16 岁的歌德前往莱比锡攻读法律专业。在城郊,歌德遇见了年轻的饭店老板之女安娜·卡特琳娜·舍恩科普夫(Anna Katharina Schönkopf, 歌德昵称其为“安内特”Annette,1746——1810),并与其短暂相恋。由于诗人无缘无故的妒忌,这段关系无疾而终。

在斯特拉斯堡求学期间,歌德经常骑马探访美丽的大自然。1770 年,微服出游的诗人邂逅了来自塞森海姆村的牧师之女弗里德莉克·布里翁(Friederike Brion,1752——1813)。大约一年内,他们保持着热恋关系。然而,诗人想在毕业后离开该地,同时害怕经营一段稳定的关系,因此在完成学业后,诗人选择了不辞而别。

1772 年,在韦茨拉尔的帝国枢密法院实习时,歌德爱上了朋友的未婚妻夏绿蒂·布夫(Charlotte Buff,1753——1828),她后来成为歌德的成名作《少年维特的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中的女主人公绿蒂(Lotte)的原型。但这份爱是一厢情愿的,令诗人极其痛苦。这无望的爱情让他异常沮丧,甚至萌生了自杀的念头。通过写小说,歌德成功地消除了自己的负面情绪,然而其作品给当时的青年带来了消极的影响。

1775 年,在一位法兰克福银行家的府邸,歌德初会了正在弹琴的其17 岁的千金丽莉·勋纳曼(Lili Schönemann,1758——1817),并对她一见倾心。两人坠入爱河,继而热恋。歌德强烈地感受到,其身心皆被丽莉支配着,无法摆脱这种魔力般的束缚。这种关系被诗人真切地写入了其著名的诗篇《新的爱,新的生活》(Neue Liebe, neues Leben)中。两人虽经由好友撮合订婚,但由于双方家庭背景和生活方式的格格不入,最终未能步入婚姻殿堂。

2.3 亦师亦友的羁绊

从1775 年中到1786 年在魏玛任职期间,歌德与年长其七岁的宫廷贵妇夏洛特·冯·施泰因(Charlotte von Stein,1742——1827)夫人保持了长达十年的柏拉图式的关系。作为一名因文才得到年轻的魏玛公爵赏识而步入政坛的“青椒”,歌德必须主动去适应宫廷生活,熟谙上流社交圈的施泰因夫人自然地成为他最好的导师。年轻的诗人从她身上不仅体会到了母亲般的温暖,姐姐般的亲昵,也享受着灵魂伴侣似的心灵上的深度契合。

然而,歌德在魏玛的生活并非完全顺心顺意,1786 年秋天,身心均疲惫不堪的歌德不辞而别,只身前往意大利旅游。他与施泰因夫人的关系就此中断,在歌德返回后也难以重圆。尤其是歌德爱上了平民女子克里斯典娜·伍尔匹乌斯(Christiane Vulpius,1765——1816)的事实更是加深了两个人之间的隔阂。

2.4 勇敢的妻

克里斯典娜·伍尔匹乌斯来自魏玛的一个中下阶层家庭,曾是一家绢花厂的女工。为了帮兄长找工作,23 岁的克里斯典娜主动登门寻求年长16 岁的中年歌德的帮助。歌德爱上了这个“大自然的尤物”,迎接她进了家门,让其掌管家务。但她的出身深受魏玛上层社会的诟病,这段关系也不为大众所接受。诗人常常需要捍卫她的尊严与声誉。

伍尔匹乌斯对于歌德来说,是家中的宝贝,厨房的宝贝,床上的宝贝。比起与施泰因夫人的柏拉图式的爱恋,歌德在她身上真正体会到了肉体与精神高度统一的爱情。伍尔匹乌斯真正做到了隐身于歌德背后,低到尘埃里,只在歌德需要她的时候出现。歌德重视事业远远高于爱情及家庭,尽管伍尔匹乌斯非常希望与歌德共度时光,但当歌德希望独处时,她也总能够忍受孤独。

1806 年,勇敢的克里斯典娜在入侵的法军的枪口下,保护了大文豪歌德的人身安全和他们的家。不久,深受感动的诗人正式迎娶她为妻,以此作为回报。

2.5 更大的自由

与克里斯典娜的稳固的婚姻并不能阻止多情的诗人一再地坠入爱河。

1807 年, 58 岁的歌德向耶拿的出版商弗洛曼(C. F. E. Frommann,1765——1837)的养女,18 岁的威廉明妮· 赫尔茨利普(Wilhelmine Herzlieb,歌德昵称其为“明娜”Minna,1789——1865)大胆地表白了他的深情,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两年后,歌德出版的小说《亲和力》(Die Wahlverwandtschaften)中的女主人公奥蒂莉(Ottilie)的原型,很可能就是明娜。

1808 年,59 岁的诗人热烈追逐23 岁的贵族女子希尔维·冯·齐格萨尔(Sylvie von Ziegesar,其名被歌德写作Silvie,1785——1858),在献给她的庆生诗中称她为“女儿”(Tochter) 、“女友”(Freundin)和“亲爱的”(Liebchen)。

1814 年,在威斯巴登旅游时,65 岁的歌德结识了银行家冯· 维勒默尔(J. J. von Willemer,1760——1838)和其伴侣玛丽安娜·容格(Marianne Jung,1784——1860),爱上了玛丽安娜,并且得到了对方的热情回应。当时,诗人正热衷于东方学研究,在波斯诗人哈菲兹(Hafis,约1315——约1390 年)的影响下写出了多首近东风格的爱情诗。玛丽安娜对歌德的诗歌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两人展开了抒情诗的对话。但是,两人的爱情又再次因诗人的主动退缩而失败。这启发诗人写出了著名的爱情诗集《西东合集》(West——östlicher Divan)中的《苏莱卡卷》(Buch Suleika)。

2.6 黄昏之恋

1821 年,歌德在玛利亚温泉邂逅了他最后的天使,17 岁的乌尔丽克·冯·勒夫曹夫(Ulrike von Levetzow,1804——1899)。一年后,动情的诗人向乌尔丽克求婚,遭到了少女的拒绝。诗人的失落体现在了《玛丽恩巴德悲歌》(Marienbader Elegie)中。

通过上述对歌德爱情生活的概述,我们了解到歌德感情生活的丰富多彩。然而,透过这些爱情经历或者体现,我们是否能找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呢?即诗人是如何处理爱情这一亘古难题的,他采取了什么样的共通性的策略呢?

如前所述,沉陷爱情之中的歌德倾向于逃离。就此,Brion(1982:41)曾总结道:

在他过着“鸟的生活”的沙龙中,从来不会缺乏风流韵事;但似乎他通过谨慎策略避免了“任何危险”的结合。对于他来说,“危险”就是使他冒着自我束缚、变得不自由和自我实现的风险的一切。因此,他也倾向于爱上已婚妇女或即将结婚的妇女(与她们所爱的男人结婚,以至于激情不会带来危险),或者会爱上他无法与之结婚的妇女,因为他俩门不当户不对。一旦感受到即将结婚的可能性,他就逃离了。①笔者译自德文,原文为“An Liebeleien fehlt es ihm nicht in den Salons, in denen er das `Leben eines Vogels´ führt; aber es scheint, daß er sich durch die Strategie der Vorsicht von `jeder gefährlichen´ Verbindung fernhält. Und `gefährlich´ ist für ihn alles, wobei er Gefahr läuft, sich anzuketten, unfrei zu werden, sich zu verwirklichen. Er verliebt sich deshalb auch vorzugsweise in verheiratete Frauen oder solche, die kurz vor der Heirat stehen (mit einem Mann, den sie lieben, damit die Leidenschaft keinerlei Gefahr mit sich bringt), oder auch in Frauen, die er nicht heiraten kann, da sie nicht standesgemäß sind. Sobald er die drohende Möglichkeit einer Heirat nahen fühlt, flieht er.”(Brion, 1982: 41)

从这段话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畏惧成婚的自私自利的男人形象。歌德所经历的恋爱的失败,无一不与之相关。歌德希望享受爱情的甜蜜,但又绝对不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

3 从爱情诗看歌德的爱情观

歌德的一生贯穿着爱恋。与形形色色的女子的爱恋是诗人诗歌创作的灵感来源。那么,歌德的爱情观又是如何?我们可否找到第一手的资料来加以说明呢?

我们发现,歌德丝毫不吝于对此发表其观点。它们或散布于其书信、日记以及谈话中,或是借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之口说出——是我们获知其爱情观的最直接的线索。关于爱情,歌德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①该句为郭沫若译《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卷首诗的前两句。《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初版并没有卷首诗,1775 年出第2版时歌德才分别于上、下篇之首各加了一首主题诗,郭老所译卷首诗的前四句置于上篇卷首,后四句放在下篇之前。但后来的版本中这两首诗没有再用。德文为“Jeder Jüngling sehnt sich, so zu lieben, Jedes Mädchen so geliebt zu sein.”借这句话,作家揭示了爱情是人类最普遍的情感这一事实。1827 年7 月5 日,歌德曾对其秘书Eckermann(1836:363)提起:“可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她们也是唯一尚存的供我们投注自己理想的容器。”②笔者译自德文,原文为“Es ist aber auch das einzige Gefäß, was uns Neuern noch geblieben ist, um unsere Idealität hineinzugießen.”(Eckermann, 1836: 363)。由此可见,歌德心目中的女性是理想化的,是高于真实的。诸如此类的论述是研究歌德的爱情观的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此外,众所周知,歌德的诗歌多是对其真实经历的感悟。不只是写诗,歌德创作的作品,无论小说还是戏剧,大多都融入了自身的经历,有的甚至是呕心沥血换来的。因此,我们可以从歌德的文学作品中挖掘其真实的想法。以下将以歌德的诗句或者文学作品中的话语为依据来展开讨论。现将歌德的爱情观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以便具体进行分析。

3.1 歌德的浪漫之爱——有条件的“爱情至上”

按爱情二分法来看,歌德的爱情显然多属于浪漫之爱,因为歌德的爱情经历丰富多彩,大多伴随着激情与强烈的渴望,呈现出浪漫主义的色彩。这种色彩体现在诗人“爱情至上”的爱情观上,他将爱情视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这种爱情观在他的众多作品中均得以体现。通过以下数例,我们能更真切地体会到诗人对爱情的重视。

在其成名作《少年维特的烦恼》中,歌德(1999a:37)借主人翁维特(Werther)之口道出了他对爱情的看法:“威廉,你想想这世界要是没有爱情,它在我们心中还会有什么意义!这就如一盏没有亮光的走马灯!可是一当放进亮光去,白壁上便会映出五彩缤纷的图像,尽管仅只是些稍纵即逝的影子;但只要我们能像孩子似的为这种奇妙的现象所迷醉,它也足以造就咱们的幸福呵。”

这句话用比喻的方式形象地描绘出了爱情在歌德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爱情,世界将不再有任何意义。并不止于言语,作家更是从情节的安排上强化了这一观念。歌德对爱情的重视体现在小说的悲剧性结局上——维特因为无望的爱而自杀,可见在当时的作者心中,爱情是重于生命的。虽然现实生活中的歌德并未如维特般自裁,但事实上,他曾随身携带着短剑,常常抵在胸前比画,是确有自杀意图的。

诗人关于爱情类似的表述还有很多。他在一首小诗《最好的》(Das Beste)之中说道:“再也不会爱,再也不会犯错:这样的人等于活埋了自己。”③笔者译自德文,原文为“Wer nicht mehr liebt und nicht mehr irrt, der lasse sich begraben.” (Goethe 2013:348)在其悲剧《埃格蒙特》(Egmont)中,歌德(1999c:185)借主人公的爱人克莱尔辛(Clärchen)之口说出“唯有恋爱的人才是幸福的人”。在其小说《亲和力》中,歌德(1999a:294)借主人公奥蒂莉之口说出:“自觉自愿的依附他人是最美的,但不能没有爱。”在赠予恋人弗里德莉克(Friderike)的《欢会与别离》(Willkommen und Abschied)中,歌德(1999b:34)也表现出了对陷入爱河的幸福与满足:

不过,被人爱,多么福气!

而有所爱,又多么幸福!

在《罗马哀歌》中,歌德(1999b:164)写下了突显爱情重要性的名句:

哦,罗马,你诚然是一个世界;

可要是没有爱,世界不成其为世界,

罗马也不成其为罗马。

对于歌德来说,爱情是生活的必需品,也是他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由歌德开始的任何一段恋情都是出于爱,丝毫不带其他的算计。诗人沉浸于爱情中,体会到了极大的幸福。尽管诗人的大多数爱情都历时短暂,但他当时都是真诚地爱着对方。因种种原因导致的失恋或者爱情失败也曾使诗人万念俱灰,甚至动过自杀的念头。通过写作,他才得以从情伤中解脱出来,获得活下去的勇气。

但是我们也必须要注意到一个事实:有着浪漫主义倾向的诗人,在现实面前,并不总能言行一致。歌德在每段爱情来临的时候,总是立下动人的爱情盟约。然而,随着激情退却,或是遇到现实的阻碍,诗人便会恢复理智,甚至不惜残忍地结束恋情,选择对自己更为有利的人生道路。鉴于这对矛盾,我们能否仍将诗人的爱情观称为爱情至上呢?

笔者认为,欲回答这一问题,还得从爱情观这个概念本身出发。从字面上看,爱情观是一种观念,而观念属于意识的范畴。意识具有指导、控制人的行为和生理活动的作用,但人最终的行为选择必然不会只取决于一种观念,而是经过多方权衡的结果。因此,爱情观大多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并不总能与现实中的行为选择吻合。爱情本就是非理性的,是一瞬间的冲动,所以笔者并不怀疑诗人高举“爱情至上”大旗时的真诚。但我们不应将歌德神化,为圣人讳。客观地看,歌德的“爱情至上”是有条件的,它只是诗人心中排除现实干扰下的理想状况。一旦加入了现实的考量,这一口号多少有些虚伪。从歌德的爱情经历来看,爱情经常输给了现实,便是对这一口号略带讽刺的注脚。

以上现象,还可以从浪漫之爱的定义上得到解释。按照爱情三角形理论,“浪漫之爱”是亲密与激情因素的组合,而其中并不包含决定/承诺。歌德对婚姻的审慎态度使其吝于做出承诺,而承诺是双方确定关系走入婚姻的重要前提。歌德的爱情大多属于“浪漫之爱”,也许在爱情中他也曾许下海誓山盟,但这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承诺,正是因为缺乏承诺这一重要因素,所以歌德的恋情大多归于失败,未能修成正果。

3.2 歌德的激情之爱——以自由和自我为前提

如前所述,浪漫之爱与激情之爱几乎是同义词,但激情之爱更多地强调性这一因素。歌德的爱情中充满着激情,按Hatfield & Walster(1978:9)的定义,即“强烈渴望和对方在一起的状态”。这种状态可谓浪漫之爱的常态,在歌德的恋情之中极富有代表性。

按Lee(1973)的爱情风格理论,歌德的爱情大多属于激情型爱情,即基于强烈的气质、外貌等身体特征的吸引的浪漫的激情的爱。从《新的爱,新的生活》一诗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沉迷于爱情的诗人的激情与无助:

心,我的心,这却是为何?

什么事使你不得安宁?

多么奇异的新的生活!

我再也不能将你认清。

失去你所喜爱的一切,

失去你所感到的悲戚,

失去你的勤奋和安静——

唉,怎会弄到这种地境!

新的爱,新的生活

(1775)

是不是青春的花朵,

这可爱的清姿,

这至诚至善的眼波

以无穷魅力勾住了你?

我想赶快离开她,

鼓起勇气躲避她,

我的道路,唉,刹那间,

又把我引到她的身边。

这充满魔力的情网

谁也不能够将它割破,

这轻佻可爱的姑娘

硬用它罩住了我:

我只得按照她的方式,

在她的魔术圈中度日。

这种变化,啊,变得多大!

爱啊!爱啊!你放了我吧!

(歌德,1999b:85-86)

在诗中,歌德描述了爱上丽莉后,生活中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热恋中的激情,诗人的心再也无法恢复平静,甚至为了爱人丢失了自我——他被迫改变向来的生活习惯,甚至暂时地荒废了事业追求。诗人一方面强调了爱情的魔力,表达了被迫陷入其中的甜蜜与苦恼;另一方面,诗人感叹着自己的心猿意马,发出了从爱情中解脱的央求,这说明诗人对自由与自我的珍视。基于激情之爱的定义中对性因素的强调,我们可以将上述爱情的魔力理解为丽莉对歌德的性吸引力——“清姿”“眼波”与“魅力”正是这种基于强烈的气质、外貌等身体特征的性吸引力的具体写照。虽然爱情让人迷失,但诗人心中仍存理性,潜意识地觉得这样的生活并非其真实所愿。

歌德虽也曾迷失于爱情中,为爱痴狂,但大多数的时候,尤其是当热情渐渐冷却时,他会回复到清醒的状态,严格地审视这段爱情。他判断爱情价值的标准不再是荷尔蒙,而是自由与自我。他的这种选择在心理学上有其依据。

美国家庭系统治疗的奠基者Bowen(1978)提出了自我分化(Differentiation of Self) 概念, 它指的是一种能够分辨和管理个人的情感(feelings) 和理智(thoughts),并将自我独立于他人之外的能力。它包括了个体内心分化(Intrapsychic Differentiation)——分辨理智过程和感受过程,以及外部人际关系分化(Interpersonal Differentiation)——把自我从他人那里分化出来两个层面。

根据这一理论,歌德是一个自我分化水平极高的人。一方面,他能明辨理智与情感的区别:在感情问题上,情感大多占了上风,诗人非常容易陷入爱情,甚至在年老的时候还会勇敢地追求孙女辈的乌尔丽克;然而,在考虑婚姻这样的人生大事时,诗人就会恢复理智,绝不会因冲动做出决定。另一方面,歌德不会受旁人意见的左右——这不仅体现在他坚持文学创作的自主权上,也体现在他对人生伴侣的选择上。

同时,我们看到,歌德的爱情也拥有占有型的特征,具体表现在歌德对爱人的强烈的占有欲上。歌德经历过的恋爱失败大都源于他过于敏感的自我:与初恋格丽琴的分别正是由于诗人敏感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与安内特的恋情的结束是出于他无名的嫉妒;为了表达对过多商贾来接近丽莉的妒意,歌德(1982:63)还特意创作了《丽莉的动物园》来加以嘲讽:

任何动物园也不及我

丽莉的那样五花八门!

她所豢养的禽兽珍奇万分,

她自己也不知怎样猎获。

瞧它们跳跃、奔跑、漫步,

张着剪短的翅膀乱扑,

可怜的王子们都挤在一处,

尝着难消的相思之苦!

嫉妒是爱情中经常出现的复杂情绪。有研究表明,这种情绪与自尊相关(克鲁克斯、鲍尔,2003:200)。为了维护自尊,坚持自我,在意识到自身与丽莉两家间不可逾越的门第鸿沟之后,诗人痛斩情丝,撤回了与丽莉的婚约。之后,歌德顶住了世人的冷嘲热讽,最终选择了克里斯典娜作为人生伴侣,也显示出了他过人的自我意识。诗人在爱妻逝世当天写下的挽歌,印证了克里斯典娜对诗人的重大意义:

太阳啊,你想冲破乌云,放出光芒,

却白费力气。

随她我失去了生命的

全部获得,惟有哀泣。

(杨武能,2012:14)

纵观歌德的爱情经历,我们会发现一个共性,即歌德应对绝大多数的感情失败的方法便是弃恋人而出走。这种逃逸是诗人爱情观的一个表象,体现出了他利己主义的倾向:歌德渴望爱情,但不会为爱情放弃事业或者既定的人生追求,即其所肩负的崇高艺术使命。当爱情与之矛盾时,每次诗人都会选择放弃爱情。在这里,诗人向往的自由不仅仅是作为个人选择的行为上的自由,更多的是诗人实现人生追求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完成其艺术使命的自由。

3.3 歌德的伴侣之爱——承诺缺席下的见异思迁

虽然歌德的爱情大多饱含激情,具有深厚的浪漫色彩,但我们无法忽视一个事实:歌德经营的数段爱情中,并不只有浪漫之爱,还有以伴侣之爱为主要特征的恋情。

如前所述,歌德与施泰因夫人的爱情可被视为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从这点上,我们认为,两人间的爱情中缺乏基于性吸引力的激情,因而排除了激情之爱的可能性。从浪漫之爱与激情或者性的紧密关系上来看,这种爱情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浪漫之爱。那么,我们是否能说,两人间是典型的伴侣之爱呢?

若我们遵循Knox & Sporakowski(1968:638-639)对伴侣之爱的定义——“较多地理性化,是一种平静的、可靠的、能给予更多安慰类型的爱情”,则可以得出结论:歌德与施泰因夫人的爱情是伴侣之爱。同样地,按Hatfield & Walster(1978:2)的定义——“对某人的友情和深度依恋”来看,歌德与施泰因夫人的爱情当属伴侣之爱。然而,若我们以爱情三角形理论为出发点和评判标准,那么歌德与施泰因夫人的爱情因缺少了“决定/承诺”这一重要因素,在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被称为伴侣之爱。

在此需要澄清的是,歌德对施泰因夫人当然做出过承诺。事实上,我们经常能读到诗人热情洋溢的爱情宣言(袁志英,2014:40),若只从字句出发,则可能得出歌德希望与施泰因夫人长相厮守的印象。然而,对于多情的诗人来说,说出这种美好的爱情宣言,可谓驾轻就熟了。这种承诺在某种意义上接近于花言巧语,并非诗人的真实意图。不然,我们就无法解释歌德之后何以借出行意大利疏远施泰因夫人,更不能理解为何在与她交往的同时,又会接连爱上其他的女子,甚至与克里斯典娜长期同居及至最终成婚。

这种伴侣之爱同样出现在歌德与克里斯典娜的婚后生活中。毋庸置疑,歌德与克里斯典娜初识至同居时期的爱情,一定是以激情之爱为主的——“床上的宝贝”这一称呼是对这种爱情的最好注脚。然而,在两人关系的后期,尤其是婚后,激情之爱或者浪漫之爱渐渐褪色,转向了更为理性的伴侣之爱。在这种伴侣之爱中,当然有承诺因素存在,但缺乏忠诚。从婚后的歌德仍然接连坠入爱河的事实来看,对婚姻这种制度,尤其是当时的一夫一妻制来说,这种承诺的实际效用也打了大大的折扣。

综上所述,歌德的伴侣之爱居于相对次要的地位,并且因为缺少了承诺这一重要因素,他的这种伴侣之爱并非是典型的。一般意义上的伴侣之爱往往强调忠诚,然而歌德的爱情观中并不包含忠诚,在与施泰因夫人和克里斯典娜交往的时候,表现出了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倾向。在这种意义上,歌德的伴侣之爱应属于爱情风格理论中的实用型爱情,即实用的、双方受益的关系或者友谊型爱情:实用型体现在与施泰因夫人或者克里斯典娜的相处中,歌德从施泰因夫人那边得到事业上的助力与心理上的安慰,从克里斯典娜处得到性欲的满足与家庭的美满。爱情风格理论中的友谊型爱情则不完全适用于克里斯典娜,而更适用于施泰因夫人,因为友谊型爱情往往不重视性这一因素。如前所述,歌德与克里斯典娜间素有激情,因而不能将两人间的爱情称之为友谊型爱情;而与施泰因夫人之间堪称柏拉图式的爱情,几乎可排除性的因素,因而完全符合友谊型爱情的定义。

4 结 语

无论从歌德的直接表述中,还是从其文学作品,尤其是其诗句中,我们均可得到其无比珍视爱情的印象——显然,歌德的爱情就其类型而言,以浪漫之爱/激情之爱为主。然而,经过仔细的分析,我们发现,其宣称的“爱情至上” 是有条件的:一旦与其人生规划或者说事业追求相抵触,歌德就会果断地放弃当时的爱人与恋情。歌德追求的爱情并非对应到具体的个人,而是一种抽象化神圣化的精神存在。歌德的爱情中充满了激情,但这种激情同样是有条件的,它以自由和自我为前提:一旦诗人感觉到自由受限,自尊受损,他便会借出走逃离激情之困。歌德的伴侣之爱居于相对次要的地位,并且因为缺少了承诺这一重要因素,并不包含忠诚,而是带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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