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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明究竟何以兴盛?
——评《西方大国崛起的文化再生机制》

2020-02-20贾卫章汤正翔

语言与文化论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维京大国欧洲

◎贾卫章 汤正翔

人类文明演化至今何以只剩下一主一从的两个部分(Huntington, 2011):西方文明及其他(the West and the rest)?冷战后,趋势所向,甚至地球只剩下单一的文明体(global civilization, 单数),即普世化(实指西方化,尤指美国化)。对此,历史上曾经辉煌一时的各文明体均难以接受,去西方中心化、反西方化和敌视西方的情绪在西方文明内部尚且存在,在各非西方文明中更是程度不同的普遍存在,愤激之语不绝于耳,文明多元化(global civilizations, 复数)的主张遂应运而生。普世化与多元化、双重趋势的理论对立转化为文明之间冲突与对话的现实诉求。无论如何,单一化与多元化,文明冲突论与对话主张均表明一个不争的事实:西方文明是人类当世唯一强势文明体。尽管西方文明衰落之声有数据、有论证,但是有分量的专著均为欧美学者所作,意在防微杜渐、维护西方文明长盛不衰,而非相反、更非规律。

问题是,自1500 年以来,作为一个历史的、动态的概念,西方文明何以兴盛?西方大国何以崛起?其演化趋势是否走向普世化?或,天命所归,兴衰有数?为此,探究西方文明兴盛的历史根源是揭示谜团的关键。迄今为止,各种答案普遍局限于在西方文明兴起过程中用前一个现象说明后一个现象,再用一连串历史现象解释西方文明兴盛的缘由;或者,抽象出西方文明的若干因素和特质及特征作为西方大国崛起的根据。这些答案都遵循着循环论和命定论的逻辑,难以令人信服。专著《西方大国崛起的文化再生机制》(以下简称《西方大国》)(汤正翔,2019)一书则避开欧洲及西方历史上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另辟蹊径,运用哲学理论——混沌理论①混沌理论是一种质性思考兼具量化分析的思想方法论,必须运用整体的、连续的而非单一的数据关系探究事物动态的、非线性的、复杂混乱和随机无序的、却始终存在着深层根本结构的演变规律。混沌理论认为:事物的发展高度依赖敏感的初始值;初始值总是遵循着阻力最小的途径运行;阻力最小途径由不可见的根本结构决定;不可见的根本结构可以被发现,也可以被改变。,从全球文明生态②文明/文化生态指社会(主体)与环境交互作用的不同层次实体(相当于“文明体”)之间的关系。文化生态的构成,由内而外,分别是社会(主体)、价值观念、社会组织、经济体制、科学技术和自然界。文明体内部不同层次之间、地缘文明体之间和全球文明体之间存在依附共生和冲突博弈的交互作用,从而形成缠绕制衡状态。演化的视角揭示现代西方九个大国五百年来依次崛起的深层混沌规律,亦即,现代西方文明兴盛的“蝴蝶效应”机制。作者意图所向,似乎欲与西方学术界的“东方学”“对冲”:在彼此对立又互相认可的基础上,构建东方或中国的“西方学”?

1 寻找“那只特定蝴蝶”——维京文明:现代欧洲文明兴盛的初始值

普遍的观点认为,现代西方文明的主干是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承接希腊——罗马文明的是西罗马帝国(“西方文明”的最初范围),虽然也认为东罗马帝国(“东方世界”的最初主体)、阿拉伯——伊斯兰文明、北欧诸国也对现代欧洲文明的兴盛、传播和变异有所贡献,却语焉不详。20 世纪初期德国崛起时,韦伯将德国或西方文明的兴盛归结于“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20 世纪末期,亨廷顿将冷战结束西方“压倒”东方总结为“民主政治”的胜利。2008——2009 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后,朗西曼(Runciman,2013)则即时警示西方社会不要落入“(民主政治)信心的陷阱”。从人类文明演化史的视野,《西方大国》与直接现实拉开距离,将现代西方文明兴盛的历史与逻辑起点设定为维京(Viking)文明体,并且明确指出,维京文明不仅是欧洲文明的第三根支柱,还是引发欧洲文明、西方文明,乃至人类文明走向“现代化”的初始值(initial value)——引发人类文明生态演化成现今状态“蝴蝶效应”的那只特定“蝴蝶”(“引言”)。《西方大国》“第一章”论证和剖析了维京文明的来源、属性和独特的能够产生“蝴蝶效应”的结构模式。

1.1 维京文明体构成:移民再生文化实体

欧洲维京时代(8 世纪后期至11 世纪中期)之前,在众多蛮族移民/入侵衰落的罗马帝国期间,维京人居住在斯堪的纳维亚南部及周边地区。维京人(也被欧洲各地和各种语言称为诺曼人、瓦良格人或罗斯人),身型高大,信奉主神为奥丁(Odin)的多神教,有口语而无文字。定居北欧、构成维京文明的主要部族包括伦巴第、苏维汇、弗里西、朱特、法兰克、匈奴、阿瓦尔、斯拉夫、保加尔、阿兰、哥特、汪达尔、盎格鲁和萨克森。在占据斯堪的纳维亚一带过程中,维京人与本土居民发生激烈冲突和战争,维京获胜后,居于统治地位,将自己信奉的多神教与本土多神教合二为一。

1.2 维京文明体结构:五位一体的独特模型

作为移民再生文化实体的新故乡,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维京社会有主导和从属两种模型。从属模型是一般自然经济模型,主要从事农耕渔猎养殖活动,主导模型是海上/水上商业模型。维京海上商业文化模型由探险模式、劫掠模式、武士模式、贸易模式和殖民模式五种亚文化模式彼此勾连而成。“同时具有五位一体、松散联合体”是维京文明的独特之处。自然经济时代,在欧亚大陆上众多部落和种族中,那些具有主动改变现状的思想、气质和敢于行动的成分从各自族群中离析出来,反复入侵、移民和围攻繁荣的罗马帝国,最后可能因战败而啸聚苦寒之地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再生为独一无二的维京移民文化实体。维京人在扩张过程中,总是因时因地灵活地、实用主义地运用五类不同的亚文化模式及其不同组合,只有追求商业价值的目的和为达成目的的探险精神始终不变。

1.3 维京文明体特质:极具张力而缺失凝聚力

相对于地中海文化中心,维京人处于文明中心的边缘之外。地缘文化生态关系决定了维京文化与自然经济条件下其他文化截然不同的特质,即主要不是通过自然条件缓慢积累财富,而是通过快速占有他人财富为己有、并以占有他人财富为基础而获取个人荣誉和社会地位。维京文化快速集中而非缓慢积累财富的属性决定了维京文化的另一特质——张力,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因此,维京文化缺少能够维系社会稳定的文化内核,换言之,维京文化缺乏凝聚力。维京文化张力源于商业文化属性。维京商业文化具有三大特征:维京移民来源多样化;维京人体型高大、孔武有力、善于计谋、长于海事;拥有五位一体的海上商业文化结构模型。

2 考察“蝴蝶翅膀的抖动方式”:维京文化与各地本土文化的耦合方式

2.1 维京文化与欧洲各地本土文化碰撞耦合的一般方式

一般认为,承接希腊文化的罗马文化在接受外来的基督教以后,通过自身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并且接受伊斯兰——阿拉伯及北欧的影响,此后再通过一系列“运动”和“革命”,率先走上现代化进程。《西方大国》似乎认为,从文艺复兴开始,欧洲及欧洲以外的其他西方一连串的重大事件只是欧洲及欧洲以外的其他西方和世界文明史演化的表象,而非规律。《西方大国》论述的基本思想是自1500 年以后,欧洲及欧洲以外的其他西方文明的演化始终遵循混沌演化规律。

在人类文明演化进程中,局部文化生态的简单结构在不断重复循环、自相似(selfsimilarity)、分形(fractal)和自组织(self-organiazation)的同时,产生细微变量;这类细微变量加入简单结构的不断复制过程中,与相似结构经过耦合作用,最终发生突变,再生出新的复杂结构,即变异体。公元纪年的第一个千年间,基督教作为细微变量的初始值加入罗马文化生态的演化过程中,形成新的欧洲文化生态初始条件(initial conditions)。8 世纪末,更新的细微变量——维京文明又作为新的细微变量的初始值(能量)通过三百年维京扩张的方式加入罗马帝国——基督教主导的欧洲文化生态,产生了欧洲文明走向兴盛的“蝴蝶效应”。至公元纪年第二个千年伊始,欧洲文明已经演变为三大维度或三个亚文化构成的复合体:希腊——罗马文化、基督教文化和维京文化。其中,希腊——罗马文化是原有基础,基督教是新的主导系统,维京文化则是更新的动力系统,换言之,维京文明体通过三百年维京扩张与欧洲各地本土文化碰撞耦合再生出多个维京变异体,即现代欧洲大国原型。

如同基督教在欧洲传播高度依赖初始条件罗马文化一样,8 世纪后期,维京文化作为新的初始值在欧洲的传播也高度依赖罗马——基督教文化这个既定初始结构,与之构成依附共生与缠绕制衡关系,推动欧洲文化生态的渐变与突变。三百年维京扩张,维京人通过海洋和河流的水路,植入环欧洲的阻力最小的薄弱或冲突地带。维京文化植入欧洲各地的方式是因时、因地、综合、灵活地运用维京海上商业文明的五种亚文化模式,或冒险开拓未知世界,或劫掠防守薄弱地区,或充当强势王权/教会的雇佣军,或趁乱建立殖民地,或远距离发展贸易。凭此,维京文化植入欧洲各地、并占据各地文化的社会上层,处于引领或统治地位,各地本土居民则处于顺从或被统治地位。维京扩张过程就是维京文化与欧洲以罗马——基督教为主体的文化生态的冲突与耦合过程。经过冲突与耦合,欧洲各地再生出新的维京文化变异体,即现代欧洲及西方大国的民族文化原型。这些维京变异体即欧洲大国原型的再生过程与结果虽各不相同,却都共同遵循着曼德勃罗集演变模式,具有相似的深层结构(Underlying Patterns)。《西方大国》从第二章至第八章用主要篇幅阐述了一个基本思想:虽然欧洲/西方九个大国原型及其演化各不相同,但是各国都共同拥有维京文明体的结构模式。九国的民族文化深层结构与维京文化保持一致:正是西方文明各个民族国家的文化深层结构具有相似性,决定了西方各国同属一个西方文明体。

2.2 维京文化强势统治与不列颠、俄罗斯民族国家原型的再生

维京变异体——大不列颠民族文化的再生:多批次、多群体和规模不同的维京人劫掠、殖民和征服不列颠群岛众多大小王国和地区,耦合生成不同的不列颠变异体,组合成“大不列颠帝国”多元民族国家原型。8 世纪后期,维京文化移植到不列颠群岛后,与原有本土文化经过三百年的碰撞融合,再生出若干维京——不列颠文化变异体,即不列颠民族国家原型,包括丹麦区、“北海帝国”的英格兰王国和英格兰——诺曼、苏格兰——诺曼、爱尔兰——诺曼和威尔士——诺曼,构建了不列颠多元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西方大国》(第二章)明确指出:包括英格兰在内的整个现代不列颠文化的根是维京,而不是来源不明的盎格鲁——萨克森。如此偏差的不同定位,原因在于现代欧美文化的基督教价值观本位排斥维京“海盗”身份所致。

维京变异体——维京罗斯人“应邀”统治斯拉夫人,再引入基督教/东正教构成“三位一体”的俄罗斯民族国家原型(基辅罗斯)。维京扩张时期,东出的维京人也称瓦良格人/罗斯人。9 世纪,由罗斯的留里克三兄弟率其部族“应邀”跨过波罗的海管理纠纷不断的斯拉夫各部落,在内、外地缘文化关系的冲突和融合过程中,建立基辅罗斯并皈依拜占庭基督教/东正教。后维京扩张时期,在更广泛的文化生态范围内,与西方天主教世界、东方蒙古帝国、南方伊斯兰世界持续冲突和耦合,历经数次文化断层,陆续再生出鞑靼罗斯、莫斯科罗斯和彼得俄罗斯,重塑了独具特征的斯拉夫——东正教文明体。《西方大国》(第四章)对俄罗斯民族文化原型的结构剖析与苏联/俄罗斯出入较大。苏联与新俄罗斯均认同维京的文化原型,但是苏联强调维京武士(雇佣军)与商业文化属性,新俄罗斯一方面承认维京的劫掠、殖民特质,另一方面只认同皈依东正教的维京文化才是俄罗斯的源头。同样,民族情感与东正教价值观限制了苏联/俄罗斯的视野。

2.3 维京文化强行植入与法兰西、意大利民族文化特质的形成

维京变异体——维京诺曼人通过碰撞与耦合再生出法兰西民族文化原型。10 世纪扩张至法兰克王国的维京人被称为诺曼人。诺曼人通过强迫建立诺曼底公国楔入法兰西王国,此后不久,诺曼底公国崛起为欧洲最强势国度之一。在维京诺曼文化冲击法兰克王国及其地缘文化过程中,法兰西民族文化意识逐渐觉醒并在与地缘文化博弈过程中得到强化。维京文化投入混合着高卢、罗马和法兰克地缘文化生态中,经过碰撞和耦合,再生出法兰西民族国家的基本原型。《西方大国》(第三章)对法兰西民族文化原型的追寻与现代法兰西自我认同明显不一:法兰西重视法兰克、高卢、罗马和天主教的正统性,唯独排除了使法兰西成为法兰西并能够强势崛起的维京诺曼传统。

维京扩张与地中海文明/意大利原型的再生。11 至12 世纪,在欧洲各地扩张的维京人继续以无序的方式扩张至意大利南部,通过充当雇佣军、多次战斗和各自独立征服,最后建立统一的西西里王国。在其后期,诺曼西西里王国几乎建立了等同于古希腊帝国版图的、环地中海的、横跨欧亚非的、包容多元文化的维京诺曼“西西里帝国”。在意大利南部扩张和统治的维京诺曼人实行宽容的多元文化政策并与意大利半岛各个商业自治城邦(共和国)耦合,奠定了14 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社会基础。《西方大国》(第六章)评述了诺曼西西里王国/“帝国”的多元文化政策是维京商业属性使然,还指出,维京诺曼文化并不真正崇奉天主教、也不真正排斥伊斯兰教,更无意复兴罗马帝国或共和国,诺曼人所崇奉者,唯商而已。维京诺曼的这一文化导向最终加速了东正教拜占庭帝国衰亡、基督教/天主教的分裂,维京诺曼西西里王国连同维京其他变异体共同决定了神圣罗马帝国从徒有虚名到最终解体。正是由于维京诺曼文化的植入,才引领了意大利从文艺复兴运动开始,成为第一个现代的世界知识生产中心并崛起为第一个具有全球投射力的现代西方大国。

2.4 维京文化引领“缠绕”与荷兰、葡萄牙、西班牙、德意志民族文化的变异

维京双向扩张与荷兰、葡萄牙、西班牙的原型再生并崛起。10 世纪前后,维京人经略和劫掠了前荷兰、前葡萄牙和前西班牙地区,冲击了当地封建和教会的统治秩序,为集中财富而实施城镇自治,引领了商业化和世俗化的双重趋势,为后来地缘文化生态变动而生成三国原型奠定了商业文化基础。催生荷兰、葡萄牙和西班牙民族国家原型生成的深层缘由在于以维京各支为主力的十字军在历次东征过程中,只顾抢夺地盘、聚敛财富,导致东征的最终失败,致使联通东西方的商贸通道(丝绸之路)被奥斯曼帝国封堵,从而迫使维京各变异体/欧洲大国原型转向大西洋方向,寻找新的商贸通道。荷兰、葡萄牙和西班牙在此转向过程中率先开启了地理大发现和殖民运动的进程,其他各国随后跟进。一般认为,荷兰、葡萄牙和西班牙因重视商贸及具备沿海因素是率先崛起的条件,《西方大国》(第五章)则认为,维京时代维京分支经略三国;后维京时代,维京主要力量参加并主导了十字军东征的失败,迫使欧洲对外贸易转向,导致荷兰、葡萄牙和西班牙三个小国率先承接了维京扩张,开启了欧洲各国向全球的“第二次维京扩张”。三百年维京扩张导致维京各变异体成为欧洲列强、“第二次维京扩张”导致欧洲各国崛起为世界列强。

多个维京变异体的缠绕制衡与德意志民族国家的再生。德意志民族文化原型极为特殊。整个维京扩张时期,神圣罗马帝国阻挡了同出一源的维京武士向欧洲大陆腹地推进,迫使维京武士只能沿水路在欧洲边缘地带的沿海/沿江进行扩张。日耳曼强势推进到罗马帝国腹地,主要路线是从北欧向南直接由陆路进入欧洲大陆腹地,直至罗马;而维京扩张则主要从欧洲大陆两翼的河海路线包抄欧洲大陆。路线的不同和占领地域的不同也是导致后续地缘文化向不同方向演化的重要变量。后维京时代,各个维京变异体在维京商业文化的引领下,欧洲文化生态经过反复分裂、重组,最终导致神圣罗马帝国统一梦想的破灭,从而生成了德意志民族国家原型。如同意大利作为罗马文明和天主教中心、德意志作为神圣罗马帝国中心一样,掩盖了维京文化的冲击力量,《西方大国》(第七章)拨开层层表象,从德意志地缘文化关系缠绕制衡的交互作用中,揭示了德意志与维京文化的同源关系,均缺乏凝聚力。商业利益导向引领德意志一直试图复制、恢复罗马帝国,以获得利益最大化,但是最终在各个维京变异体的博弈过程中落败,统一梦想破灭,成为欧洲的后发大国。

2.5 维京变异体的完整移植与美利坚合众国二次变异体的再生

维京二次扩张与维京的北美二次变异体的再生。《西方大国》(总结论)一书跳过整个西方大国的崛起过程,仅对当世大国美利坚合众国作了简要评述,认为,美利坚合众国民族文化可视为维京五位一体海上商业文化结构模型在“新大陆”完整复制而建立并崛起的移民/殖民“商业股份公司”——从隶属于不列颠的十三个分支机构,为商业利益(抗税)而强势宣告独立,再经过综合运用探险、劫掠、武士、贸易和殖民的维京方式及远交近攻/“外交内攻”的制衡博弈策略,崛起为当前拥有五十个“分公司”的商业帝国——美利坚合众国。

鉴于不列颠与美利坚之间特殊的文化渊源关系,《西方大国》(第二章)提出了一个基本思想:“如果英国主流历史传统是维京文化而不是盎格鲁——萨克森文化,那么相应地,美国文化传统的支柱是否也是维京文化而不是白人盎格鲁——萨克森新教文化?”进一步言之,自1500 以来欧洲文明在全球五百年的扩张、传播、冲突、耦合与变异,也只是维京在欧洲三百年扩张、传播、冲突、耦合与变异的复制?再进一步,全书似乎暗示了“西方化”的本质含义和现实启迪:西方化就是维京化——财富集中而非积累,包括从他人和自然界集中;过度地集中财富是冲突的根源,于是作为“穷人宗教”的基督教通过安抚“精神穷人”和“物质穷人”伴随西方化进程而传播,维护了西方及西方化社会的稳定和秩序——此为西方化进程与基督化进程相辅相成、并行不悖的历史与逻辑关系?

3 探究西方大国原型再生机制:维京文化与各地本土文化的耦合机制

在详述维京扩张时期维京文化与欧洲各地本土文化碰撞和耦合的具体过程之后,《西方大国》(第八章)历史地、逻辑地抽象出多个维京变异体——欧洲大国原型的交互作用关系和再生机制。总体而言,维京文化与欧洲及西方基督教会、封建王权及殖民地的碰撞耦合关系分为三类制衡状态:与强势对象的关系是依附共生,通过互利依附而立足和发展;与一般对象的关系是博弈平衡,在多方博弈关系中,寻找阻力最小的途径运行做大;与弱势对象则是征服、兼并和殖民。维京移民与各地本土文化的交互作用关系包括三个维度,碰撞耦合的再生机制分为五个基本原理。

3.1 维京殖民/移民文化与各地本土文化的交互作用

3.1.1 维京文化与欧洲基督教文化的依附共生与缠绕制衡关系

维京扩张者与基督教会的依附共生关系。维京首领带领武士扩张到欧洲各地,不约而同地放弃自身多神教而有条件地皈依基督教并强令部属和属地居民也皈依基督教。其中,维京多数首领接受当地天主教,如维京英格兰、诺曼法兰西和诺曼西西里王国;基辅罗斯大公则接受临近拜占庭帝国的东正教。维京扩张者与基督教会互相依附,各取所需。后世维京变异体均继承基督教传统,从而使基督教成为维系社会秩序和统治秩序最基本的价值观和最基本的社会规范。维京扩张者与基督教会又彼此“缠绕”制衡。维京扩张者在基督教框架内无视教规,巧取豪夺,与基督教会冲突不断。在很大意义上,维京各地首领率众皈依基督教只是一种取得更多、更长期商业利益的战略选择。维京首领在皈依基督教时均签署协议,协议中将维京皈依基督教作为交换条件,换取在占领地实行合法殖民统治、贸易优惠和其他利益。维京各个变异体生成以后,维京王权与教权冲突不断,突出表现为争夺当地的主教叙任权。

3.1.2 维京文化与欧洲各地封建王权的依附共生与缠绕制衡关系

维京扩张者与各地封建王权的依附共生关系。维京各地扩张者每占领一个地区,在皈依基督教的同时,还通过协议接受封建王室封号,把事实占领合法化。维京扩张者还通过广泛的政治联姻结成盟友关系,以至于欧洲各国王室通过繁复联姻结成家族统治,因此欧洲各国之间的宗教和领土混战本质上只是王子/公主争夺王位继承权的战争而已。维京扩张者彼此之间,各自与神圣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等政治实体也存在着缠绕制衡关系。植入各地并占据各地上层社会的维京人,再生出强势维京变异体,建立起后世欧洲大国的强势原型后,张力十足,与欧洲最大、最正统的两个政治实体——神圣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还与域外的蒙古帝国和塞尔柱帝国/奥斯曼帝国明争暗斗,构成缠绕制衡关系。

3.1.3 后维京时代,维京文化引领欧洲文化生态走上商业化和世俗化道路

维京扩张者在建立并维护自身封建统治秩序的同时,不断冲破欧洲封建等级秩序,引领欧洲商业化进程。维京统治者一方面为维护自身的统治率众皈依基督教,为了抵御穆斯林向欧洲扩张或者征服其他“异教”而加入十字军并成为主要力量,另一方面,维京文化又冲破基督教统治秩序,引领欧洲社会走向世俗化方向。在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中心以外,维京变异体,典型如英格兰王国、莫斯科大公国及神圣罗马帝国的北方各国,维京商业化本身为教会允许,世俗化则通过宗教改革和教会分裂,政权与教权制衡、政权控制教权的方式,一直演变为政教分离。维京化/西方化进程既是基督化进程,更是世俗化进程,神的统治回归为人的统治、人的统治由人的等级统治泛化为人的市场化的阶级统治。

3.1.4 欧洲大国在全球文化生态中持续扩张聚敛财富奠定了崛起的物质基础

以欧洲文化生态和全球文化生态千年跨度观之,维京文化探险模式不仅引领维京在欧洲扩张三百年,生成欧洲大国原型,还引领欧洲大国原型在全球文化生态进行“第二次维京扩张”,生成并崛起为现代西方大国。维京扩张三百年,维京人在全欧洲及其地缘范围内聚敛财富,奠定了强势维京文化变异体即欧洲大国原型的物质基础;第二次维京扩张五百年,维京变异体即大国原型在全世界范围内聚敛财富,则奠定了欧洲大国原型崛起为全球大国的物质基础。

3.2 维京移民/殖民文化与各地本土文化的再生机制

3.2.1 欧洲大国通过复制维京文化模式而崛起的渐变与突变的三维制衡机制

欧洲大国原型在1500 年之后五百年的“第二次维京扩张”中复制维京文化探险模式、劫掠模式、武士模式、贸易模式和殖民模式中的不同组合而崛起,表现为从事包括科学研究在内的探索更广阔的未知世界、更大规模的直接掠夺、军国主义及代理人战争、从重商主义转向自由贸易、殖民主义,以及超越集中具体财富而反映大国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对诸多国际秩序的安排。《西方大国》一书省略了五百年现代西方大国依次崛起的具体进程,却明确指出,西方大国的沉浮兴衰与非西方文化及非西方大国的衰落只是维京二次扩张“蝴蝶效应”所引发的渐变与突变的结果而已。

维京商业文化的传播改变了欧洲文化生态和全球文化生态两个范围的三维结构。宗教维度上,维京商业文化模式从维京扩张时期皈依基督教和依附基督教会构成依附共生关系,同时与之缠绕制衡,不仅争夺教会权力,还为商业利益屡次突破教规大肆劫掠,维京文化主导的基督教国家之间互相攻伐。封建等级维度上,维京商业文化模式以集中财富为目的,必然要求以财富的占有量为标准划分社会层次,即以经济等级(阶级)取代贵族等级并以此为基础建立民族国家取代家族国家,以资产阶级国家政权取代贵族政权。维京商业文化通过商业革命引发的“蝴蝶效应”转换了欧洲文化生态和全球文化生态中经济利益、宗教信仰和国家关系的三维结构。在此过程中,商业革命的渐变引发的突变表现为11 世纪十字军东征、17 世纪欧洲“三十年战争”和20 世纪“第二次三十年战争”,即将两次世界大战作为一个过程看待。

3.2.2 在“商业革命”进程中欧洲大国崛起的商业化/现代化/市场化机制

即便在前维京时期,各繁盛文明体均有过繁荣的商贸活动,但是没有形成商业文化。《西方大国》(第九章)论证了这样一个历史与逻辑规律:维京商业文明通过维京扩张传播到欧洲、再通过欧洲扩张至全球,引领了欧洲文明率先走上现代化进程——所谓现代化就是商业化或市场化。商业革命是维京文化弥散的必然结果。维京商业文化通过维京扩张和十字军运动弥散到欧洲文化生态的基督教文化、罗马文化及边缘的部落文化之中,尤以汉莎同盟和意大利城邦商业自治共和国最为明显。

通过欧洲河流与沿海的贸易网络,维京商业文化嵌入欧洲各地。在维京扩张与十字军运动时期,维京商业文化与封建等级文化、基督教文化依附共生和缠绕制衡,不断得到复制,弥散到欧洲文化生态中并再生出强势维京文化变异体,形成了欧洲商业革命的社会基础。以欧洲文化生态系统中正在崛起的维京海上商业文化为基础,商业革命于11 世纪启动,止于18 世纪中期,为工业革命所取代。确切言之,工业革命和19 世纪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及20 世纪的信息革命,只是承接了维京文化启动的商业革命。

3.2.3 维京文化主导西方大国兴衰百年周期律的腐蚀与膨胀机制

《西方大国》一书摆脱了西方文明本位、摆脱了西方各国民族本位、摆脱了基督教及其各个教派本位,简述了一个被西方强势话语有意无意转移了的基本史实和规律,即全球文明生态演化的腐蚀与膨胀机制。九国依次崛起的进程也是这些全球大国主导全球文化生态“膨胀与腐蚀”的过程,表现为三个维度:第一,欧洲文明西方化、西方文明全球化的膨胀,相应地,全球多元文明的“腐蚀”、萎缩与灭绝。欧洲文明膨胀为西方文明辐射全球文化生态,以至于出现当前全球文明单一化趋势与全球文明多元化趋势之争,且能够制衡西方文明普世化趋势的主要力量是西方文明内部多元化趋势,而不是非西方文明。第二,基督教在全球传播,相应地,其他宗教和无神论的“腐蚀”、萎缩与消失。第三,全球大国的陆续崛起,其投射力不断增强,大国影响力不断“膨胀”,非大国与弱国的地位和实力处于边缘化、被挤压状态,因而被“腐蚀”。在本质上,这一机制与维京时代初期小规模维京劫掠者杀人越货、集中他人财富完全一致。“文明冲突”的实质就在于此。

3.2.4 “文明冲突”机制

一本薄薄的《西方大国》没有正面回应亨廷顿“文明之间冲突”的机制,却又明白揭示了西方文明兴盛过程中的“文明冲突机制”,包括西方文明内外之间的冲突机制。维京化因集中他人财富的本质导致冲突,典型冲突从“维京时代”的零星劫掠冲突升级为打着宗教旗号的小规模征伐冲突,再升级为17 世纪欧洲大规模的“三十年战争”,高潮是20 世纪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视为连续过程的“第二次三十年战争”。后冷战时期,西方社会和非西方社会好像都忘记了冷战高度对峙时期,西方社会“整天提心吊胆地生活,战战兢兢地等待灭亡时刻的到来”。那时,处于正午时光、攻势凌厉的苏联作为政治上“东方世界的代表”却在文化根源上始终是欧洲文明典型的分支,虽然在政治文化上苏联已经异化为整个西方文明/“西方社会或自由社会”的“末日审判者”。(德赛,2006)

“文明冲突”的本质是维京化,即集中他人财富。“文明冲突机制”是维京化导致冲突,冲突不仅发生在维京变异体与非维京文明体之间,也发生在各个维京变异体之间;维京化在文明体内部冲突需要各教派和民族内部的统一稳定,需要固守一个教派和一个民族的共同价值观;维京化在文明体之间导致的冲突就是“文明冲突”,包括宗教信仰价值观、经济价值观、文化价值观和政治价值观的冲突,表现为军事战争、贸易战争、货币战争、文化战争及其他。美国强势文明体在全球扩张和传播就是美国化,西方文明体联盟在全球强势扩张和传播就是西方化。强势西方文明价值观由此泛化为“普世主义”价值观,冲突的对立面则主张文明“多元化”——与“普世文明”抗衡或制衡。

4 评 论

4.1 评论及分析

4.1.1 《西方大国》宏观、深度地探究了西方文明兴盛的文化根源

驳论易、立论难,复杂现象建设性立论更难,中国人试图解决盛产知识的西方社会的宏大命题又难上加难。探究西方大国崛起或西方文明兴盛的根源,如此宏大复杂的命题由一位中国作者凭一己之力进行开创的“探险”,直觉让人生疑。①在该书出版资助评审会上,评审专家提出命题过大问题。但是,《西方大国》又确实提出了具体明确的立论,还能自圆其说。毕竟,无论“西方中心说”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德意志鼎盛时期提出)(韦伯,1987)、“文明的冲突”(美利坚鼎盛时期提出),还是非西方中心说或反西方中心说,有谁能提出一套西方文明兴盛的机制?《西方大国》虽未正面批驳韦伯与亨廷顿的思想,却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连根拔起、将尚未建构的“文明冲突”机制直接解构。新教教义对物质追求的肯定、教徒的勤勉、资本主义者对金钱英雄般的追求、西方和美国文明的内外冲突,不正是西方文明深层的简单结构——维京商业文化属性及其特质特征的表现和注释吗?

4.1.2 《西方大国》初步系统、独辟蹊径地揭示了现代西方文明兴盛的“蝴蝶效应”机制

全书以人类文明演化史为背景,提出西方大国原型生成的历史与逻辑预设前提:希腊——罗马文明为欧洲文明的底层、外来的基督教文明作为中层,构成现代欧洲文明的初始条件,将维京文明作为初始值投入欧洲大地,经过碰撞和耦合的一系列事件,揭示了一套现代西方大国崛起和西方文明兴盛的机制,殊为不易。但是,对维京文明体的作用有无夸大之嫌?至少,书中甚至将维京文明传播与19 世纪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相关联①盲审专家在肯定该书对维京文明体结构剖析的创新见解后,提出了书中对维京扩张历史作用的夸大质疑。,确有颠覆现有基本认知之嫌。“得克萨斯的龙卷风”与巴西的“那只蝴蝶”有何关联?无论如何,在《西方大国》一书面世之前,有谁论证过维京文明是现代西方文明兴盛的初始值,不仅如此,还全面地、历史与逻辑地构建了一个初步的系统框架?

4.1.3 《西方大国》缺少定量研究

在专著里,作者动用了大量神话、传说、传奇和轶事,几乎每节都配有图表、油画、文本原件、雕塑及古迹照片,甚至邮票,增加了有意义的人文气氛和直观性,但是在现今大数据时代,缺失大数据支撑和构建数学建模推演,西方文明兴盛的规律就难以验证。②在评审会上,专家在肯定《西方大国》的整体立论和论证的同时,提出了大数据和构建数学建模的问题。可能由于千年之前维京时代的数据难以采集,或者勉强推算出残缺不全的数据,构建数学建模后推演出的效果仍然缺乏必要的精确度。在量化的“具体”史实数据中验证“抽象”的非线性的变异机制,似乎过于苛求。当然,专著如能运用抽象出的机制定量模拟五百年以来西方大国崛起的动态演化图示,那么专著的直观性、科普性和可读性将大幅增加。

4.1.4 《西方大国》未能探究五百年西方文明兴盛过程机制

不知作者有意还是无意绕过了1500 年以来“西方文化生活从黎明到衰落”的五百年,将西方文明兴盛的源头从一般的文艺复兴前置到1000 年前后的维京时代三百年,好像继续为巴尔赞(Barzun,2000)关于现代西方文明兴衰史的集大成著作正本清源。该书重点置于中世纪中后期的维京时代,兼及前、后维京扩张时期,通过分别探索欧洲大国原型的生成演变,抽象出现代西方文明的兴盛机制,但是未能运用文化生态学思想方法论探究西方文明整体的演变机制,即未能从欧洲文明整体的社会主体至自然界的多层次交互作用关系中揭示其渐变——突变机制,虽然这可能超出了专著的范围。巴尔赞描绘西方文化五百年兴衰长卷的文化史,也只是西方文化深层结构的维京属性反复复制、渐变与突变、冲突与变异演化进程的生动描绘。或许,这是《西方大国》没有重复陈述西方大国五百年依次崛起历程的原因?

4.1.5 《西方大国》没有剖析美利坚合众国文明兴盛的“蝴蝶效应”机制

无论如何,专著简述了西方文明的北美变体,却没有详尽论述,篇幅甚至不到一个专章。这与当世美国的大国地位严重不符,尽管美国民族文化的原型已包含在欧洲其他大国,特别是英国民族文化原型的探究之中。意味深长的是,“9·11”事件以后,“文明冲突论”的作者不再继续研究全球文明整体中的西方文明及全球各个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是转向美国民族文化,指出“9·11”事件之后,美国民众的民族文化自我认同大幅提高。换言之,世界不属于西方,更不属于美国。特朗普执政的主导理念就是基于亨廷顿(Huntington,2005)“新发现”的民族主义复活的社会文化基础。

4.2 进一步讨论

中华文明在先秦时期就已成就了诸子百家的学术盛世,何至于沉沦到当下仅以传播西方知识中心生产的知识为己任的边缘地位?以至于对中华文明自身研究(“国学”/汉学)的学术高地也被日、韩、美占据?21 世纪,中国经济体的数量纵比与横比均极大膨胀,于是“大国崛起”与“民族复兴”成为中华文明集体意识。在中国经济体量显现“高原现象”时,质量问题,包括但远不限于经济结构、科教兴国和创新战略在内的民族素质问题——中华文明新内涵的宏大命题,赫然耸立。察人而内省,《西方大国》或可借鉴?

深度解析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韦伯、 “发现”全球主要文明体之间冲突属性的亨廷顿和权威梳理五百年现代西方文明的巴尔赞,此三人皆西方社会当世最强势民族大国的文化学者,其著作一出,瞬时洛阳纸贵。《西方大国》作者处于世界知识中心的边缘之边缘以外,试图以一己之力探寻五百年来一直处于世界知识中心地位的西方文明体之演化规律,似有自不量力之嫌,难以引起长期习惯于边缘地位、以搬运西方知识为己任的中国学术界重视。故为之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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