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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悖论书写下的忏悔认知

2020-02-20

阴山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蝌蚪悖论姑姑

邢 玉 茹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小说《蛙》以计划生育为历史文化背景,聚焦妇产科医生姑姑五十余年的生活经历,书写中国农村跌宕起伏的生育史,并在其中构建“犯罪—认罪—赎罪”的忏悔精神史,以毛茸茸的人物故事呈现出充满悖论的忏悔精神和生命意识。一经出版,便引起了学者的广泛关注。忏悔意识、生命主题成为众多学者青睐的解读角度,王达敏认为“《蛙》是莫言文学创作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忏悔之作”[1]28;周志雄也意识到“《蛙》有忏悔的角度”[2]76,程宁认为“《蛙》建构了‘忏悔—救赎’的叙事模式。”[3]66罗兴萍也指出《蛙》重新拾起了“人的忏悔”的主题。关于生命意识的解读,也是层出不穷,李荣博认为“在历史和现实夹缝中屈伸夭矫的生命强力,在蛙鸣中蓬勃而出的生命欢唱,在被压抑与被贬损困境中顽强继续的生命过程”[4]19是小说《蛙》的深层意蕴。李松睿则以“生命政治”理论关照被残害荼毒的生命。学界多层次多角度地挖掘了《蛙》的忏悔意识和生命之思。但忏悔的精神内核、表现形式,与生命意识、人性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仍然漂浮在小说的悖论书写中。这里将以悖论书写为切入点,探究小说《蛙》,也即作者莫言的忏悔认知。

悖论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说谎者悖论”。此后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光的波粒二象性重大发现,使得悖论研究从数学领域走向哲学领域,进而应用于人文学科。悖论由英文单词“paradox”翻译而来,即“令人难以置信”“无路可走”。《韦布斯特字典》中的解释是:“这是两个原则之间的矛盾,而这两个原则都被判定为真。”《数学百科辞典》也给出了解释:“一个论证能够导出与一般判断相反的结果,而要推翻它又很难给出正当的根据时,这种论证称为悖论。”[5]5由此可以看出,“悖论”是从合理的论题出发,推导出似是而非的论点,并难以推翻,从而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具有极强的艺术张力和思考力。小说《蛙》将生命纳入了政治维度,使生命服务于国家的政治需要,这就产生了国家发展利益与生育自由、“养儿防老、传宗接代”思想的巨大矛盾。但“计划生育”政策并非作家品判的标靶,莫言并非对国家政策有所指涉,而是将政治、生命伦理这组大的悖论处理成小说书写背景,在其中潜藏深刻具象的背离书写,在复杂胶着的关联中阐释对忏悔的认知。

一、“宽容与批判”的矛盾式悖论

《蛙》由剧作家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四封书信和一部话剧构成。其中叙述者蝌蚪具有明显的自传性质,蝌蚪有过饥饿难忍、无奈吃煤的童年,成年后有过参军入伍的经历,在小说中流露出“解剖自我”的创作观。对照莫言,两者有着共同的生活历练和共通的创作理念,莫言不止一次地表达写作是为了“人性剖析和自我救赎。”[6]206蝌蚪作为代言人,复现了莫言深刻自觉的自我审视、自我批判精神。莫言以蝌蚪矛盾的赎罪心理为突破口,追溯了中国忏悔意识的精神来源及内核。

(一)宽容他者与批判自我

在普遍缺乏“把自己当罪人来写”意识的中国传统文化中,莫言清楚地认识到人性的不完整、不彻底,秉持着“他人有罪,我也有罪”[7]的创作信念,坦露内心世界,批判人性的丑陋和罪恶,真正做到了“不要把别人想象得那样坏,而把自己想象得那样好。”[8]53小说《蛙》是一部忏悔之作,其中有直接参与计划生育,扼杀生命的忏悔者姑姑、小狮子;也有间接卷入计划生育,因私欲铸成大错的忏悔者蝌蚪;甚至有因个人情感而深陷计划生育泥淖的忏悔者王肝和秦河。几种类型的忏悔者虽然犯罪程度、忏悔境界有所不同,但最终都走在“犯罪—知罪—赎罪—得救”的忏悔道路上。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与莫言有着共通性的赎罪者蝌蚪,与姑姑、王肝等人的自我忏悔相异的是:蝌蚪在一步步意识到自我与他者沉重的罪恶时,有意识地宽容了别人,批判了自己。

在小说中,蝌蚪多次表示“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9]264“我不抱怨姑姑。”[9]143并且请求杉谷义人“能谅解她们,理解她们。”[9]272而面对自己,则展现出几近残酷的自我审视与批判。在与杉谷义人的对话中,频繁地审丑,暴露生活习性、人性私处的丑陋。在杨主任抛出转业升职的橄榄枝时,大胆地承认“我是个名利之徒。”[9]153在与小狮子新婚的夜晚,也毫无隐瞒地认为自己是个“意志软弱的男人”[9]164。在返乡遇到陈鼻时,鄙夷自己有“抽烟的不良嗜好”[9]238,在遭到张拳外孙攻击,身处危险时,清醒地承认“怯懦、软弱的天性暴露无遗。”[9]256甚至回想起童年用图钉钉死虫子的残忍恶作剧,“将那种青色或者绿色的虫子,用图钉或者荆棘,将它们的尾巴扎在地上或墙上,然后看它们挣扎,看它们想爬行逃命的意识与不停指挥的身体如何搏斗。”[9]260莫言在省净客观的语言中,灌注了对自然生灵的忏悔和对自己毫无怜悯心的批驳,将忏悔追溯到过去自我无意识的行为中,把自我放在生命和忏悔的高台上,于有情有趣的童年游戏中进行无情客观的批判。

宽容和批判形成了悖论,这在小说第五部分话剧中体现地更为鲜明。第五部分以话剧作为故事载体,以陈眉状告牛蛙公司和蝌蚪喜得金娃、宴请来客两条并行线索展开,并以反讽的手法借助“包公智断亲子案”将孩子判给了蝌蚪和小狮子。第五部分的话剧在时间上承接书信,姑姑和小狮子的忏悔心理也延续至此。姑姑惧怕青蛙,深夜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到张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还有王胆的死……”[9]339并认为“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去煎,像熬药一样咕噜咕噜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9]339于是姑姑企图以上吊自杀来结束忏悔的恐惧和煎熬,而蝌蚪则砍断绳子并肯定了姑姑再生的说法。从十八岁开始跟着姑姑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小狮子,人如其名,在计划生育政策中表现出了盲目、冷漠的兽性,说出“王仁美是咎由自取”这样绝情、毫无怜悯心的话。但在小狮子的兽性中,也出现了两次人性的回归,一次是追逐王胆,故意跳入水中拖延时间,这是小狮子受生命意识感召的自觉人性回归;一次是借陈眉之腹生子,自己却分泌出了奶水,这是以戏拟的方式,用母性象征小狮子人性的回归,对她用新生命的降临来赎罪的行为做了艺术关怀。对姑姑和小狮子的罪行和忏悔给予了理解宽容,但对于蝌蚪的罪恶,莫言在话剧中则没有过分关注,而是让他继续赎罪写作,这实际上是批判自我的最大展现,认为蝌蚪所犯下的罪行是无法用艺术写作来消解的。

(二)“中国式忏悔”的精神内核

蝌蚪对姑姑的罪行给予重生的机会,对小狮子寄寓了褪去兽性回归真人的希望,而对于自己因私欲犯下的生命之罪,则以极强的审视精神,将自我困在忏悔的漩涡里,这是莫言忏悔的极大境界和极大悲悯。宽容他人和批判自我的悖论书写,并不是莫言忏悔精神的弱化,相反是一种强化。蝌蚪具有鲜明的现代自我意识和忏悔意识,他是计划生育的受害者,痛失妻与子,但蝌蚪却从个体生命反思的角度,在善的内心呼唤下,意识到自己也是王仁美悲剧的害人者,这种“他人有罪,我亦有罪”的认罪精神与五四时期“人人吃人,我也吃人”的现代忏悔意识具有跨越时代的互通性和感召性。鲁迅的《狂人日记》成为经典,是因为“狂人”不仅是批判国民性、抨击封建社会的文化符号,而且是敢于否定自己、自觉归罪的认罪者,他从一个指斥别人、劝说别人的受害者、启蒙者,变成了自觉认罪的害人者、忏悔者,把过去四千年的群体之罪当作个人罪恶承担下来,这是中国忏悔文学的星星之火,莫言认为“鲁迅之所以是一个伟大的人,就是他在批判社会的时候,同时能够批判自我。”[8]221并在绍兴文理学院演讲时表示“向鲁迅先生学习”“要把自己当罪犯来写。”可以说,莫言小说中的忏悔精神植根于鲁迅开创的忏悔意识。

同时,蝌蚪不断审视和暴露人性丑陋,也明显带有西方“人生而有罪”的思想和人性觉醒、良心发现而认罪的忏悔精神。可以说,在宽容和批判这组悖论中,《蛙》接通了五四新文学的脉络,继承了鲁迅开创的现代忏悔意识,吸收了西方忏悔精神的思想资源。

二、“理想与现实”并存式悖论

如果说“宽容和批判”是两种价值间的矛盾冲突,那么小说《蛙》中体现出来的“理想与现实”则是通过合理的论证推理出的两个矛盾的命题,且不能推翻其中的一方。《蛙》的格式特别,以剧作家蝌蚪向日本作家杉谷义人写信的方式展开。对于杉谷义人的设定,有学者表示否定,认为“杉谷义人”除去格式新颖、与姑姑的人生经历有一定联系之外,在小说中显得冗余。但其实杉谷义人的存在是莫言表达忏悔认知的一大策略,与之相关的人物还有陈眉。

(一)灵魂忏悔与实用忏悔

杉谷义人和陈眉分属两个叙述层面,彼此没有交集,但他们却代表着“忏悔意识”在中国行进的两种表现形态——理想和现实,前者是基于原罪意识,形而上的超越世俗的灵魂忏悔,后者则是基于“乐感文化”,理性实用的中国式忏悔。

杉谷义人身份的巧妙性在于,他不仅是推崇生命的文学家,也是侵华战争中日军指挥官杉谷的后代,在得知父亲杉谷与姑姑一家的联系后,他正视历史,将父辈罪责担在自己身上,虔诚地代替已过世的父亲向姑姑及故乡人民忏悔,杉谷义人因侵华战争指挥官后代的身份而身负重罪,他在无罪可赎和无人追罪的境况下敢于认领“家族之罪”,愿意用自己的努力去赎罪,与张炜《古船》中体现出来的忏悔精神有着相似性,《古船》中的隋抱朴因地主之子的身份,甘愿认领“家族之罪”和“阶级之罪”。这种从生命中生发出来的深厚的罪意识和对“无罪之罪”的体认,无疑是震颤心灵的。内心坦然,指向解放的个人自由精神活动是忏悔的高深境界。

陈眉,是计划生育年代,在姑姑穷追不舍的坚决打击下,以失去母亲的代价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同时,她也是生育混乱年代,代孕生子的悲剧母亲。陈眉身份的巧妙性在于,她是衔接两个时代的人物线索,或者说是两种罪恶的亲历者,一种是政治维度下对生命的残忍剥削,一种是金钱权利戕害生命的现实。正因为陈眉是罪恶的聚集点,所以她也是连接姑姑、小狮子、蝌蚪等人忏悔的重要枢纽。小狮子与蝌蚪重组家庭后,直到晚年仍膝下无子,她认为这是暴力执行计划生育的报应,她对生命毫无怜悯,所以生命也对她避之不及。因此,晚年回到故乡的小狮子,表现出了对孩子的怜爱和占有欲,迫于身体的现实情况,选择陈眉作为代孕对象。早年的蝌蚪选择前途,导致了王仁美娘俩的悲剧,晚年的蝌蚪选择了生命,企图用新生命的降临来赎罪,甚至在陈眉生产时,梦见了姑姑为王仁美接生,“随即发出一声爆米花般的响声,一个满身沾着血污和黏液的婴儿,就托在姑姑的手中了……”[9]275梦里王仁美顺利生产,与现实陈眉产子形成映照,说明了蝌蚪潜意识里将金娃的诞生,看成王仁美未出世的孩子。姑姑在代孕事件中,也扮演着忏悔者的角色,和小狮子演戏,延续着捏泥娃娃来赎罪的路数,为荒唐滑稽的借腹生子“保驾护航”。莫言以陈眉为中心,展开了小狮子、蝌蚪、姑姑等人的忏悔书写,三人在悔悟之后,不约而同地靠近生命维度,弥补曾经的悲剧。这种“以物换物”的替代性忏悔带有明显的实用主义和世俗意味。

(二)“中国式忏悔”的表现形式

“起源于原始巫术及原始宗教中的原罪意识和忏悔意识融入人类文明的进程中之后,在不同的文化中有着不同的境遇及其不同的演变路径,产生出内涵有别的忏悔意识和忏悔模式。”[10]75在西方文化中,普遍的忏悔意识浸润在宗教伦理中得以推崇,进而发展为“人生而有罪”的原罪意识,在中国文化中,经历巫入礼归仁的“巫史传统”,受到理性实用的“乐感文化”的长期影响,忏悔意识被迫边缘化,被遗忘、否定进而消失。直至近代列强侵略中国,忏悔意识才逐渐复归,但不可避免地具有不同于西方忏悔内涵的实用主义倾向。莫言在小说《蛙》中有意识地塑造了灵魂忏悔者杉谷义人,和实用忏悔指向者陈眉,呈现出灵魂的两种状态,两种状态下的忏悔者都将自我纳入否定对象之中,在罪感中体认良知的召唤。但深入其中,就可以发现,两者呈现出来的忏悔是同中有异,异大于同的。西方的忏悔意识是一种个人自由的、无须裁判官、超越世俗的精神活动。而在《蛙》中,莫言则清楚地展现了普遍忏悔意识在中国的发展模式,即浸润着轮回、因果报应、实用主义文化的中国式忏悔。

首先,忏悔需要外部条件的支持,而非叩问灵魂后的内心平静。小说着墨最多的忏悔者是姑姑和蝌蚪,姑姑的忏悔节点开始于退休之夜误入一片蛙地,叫声连片的蛙声“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在蛙的围攻之下,姑姑的内心防线崩塌,她意识到这是“蛙”的复仇,是生命意识的跳动,清醒之后姑姑和郝大手结婚了,以捏泥娃娃的形式给予逝去生命的重生。蝌蚪则在醒悟自己因私欲扼杀生命之后,默认了小狮子借腹生子的荒诞计划,认为金娃是王仁美及腹中孩子生命的延续。两者的忏悔都借助了外部条件的展示,姑姑的忏悔借以身份、形态各异的泥娃娃来展现,蝌蚪的忏悔则依靠鲜活的生命体金娃。反观杉谷义人,虽涉及篇幅比较少,但能看出他没有依靠任何外部事物来做忏悔的表现平台,有的只是承担“无罪之罪”的真诚态度和勇气。

其次,忏悔设置了审判者,审判者的设置会让忏悔变成一种裁决,而非内心过程。刘再复和林岗在《罪与文学》中说道:“在忏悔中,如果站立着这种权威中介角色,就会使自我解放的自由精神活动变成压迫自我的精神的裁决活动。”[11]135在小说中,蝌蚪决定接受陈眉的代孕事实,把陈眉的孩子想象为那个夭折婴儿的投胎转世,并请求杉谷义人“赐他一个名字”,请求极具忏悔意识的杉谷义人给孩子取名,实际上是在探寻身份的认可与忏悔的可行性。不仅蝌蚪的忏悔设置了审判者,姑姑的忏悔也同样有此意味。姑姑与泥塑艺人郝大手的生活,被拍成了视频,制成《高密东北乡奇人系列》DVD,意味着姑姑与郝大手携手制作泥娃娃的场景成为一种公开化的活动,“姑奶奶毁掉的两千八百个孩子里,就缺你了,你来了,就齐了。”[9]269通过捏泥娃娃的方式来弥补心中的歉意,这种忏悔的审判者就是千千万万观看视频的观众。

于“理想与现实”的悖论书写中,莫言展示了合理论证下的两种不可推翻的命题。建立在西方“无罪之罪”意识上的忏悔精神,和基于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下的实用主义忏悔,两种忏悔的精神内涵相似,只是在“犯罪—知罪—赎罪—得救”的忏悔层次中,中国式的实用主义忏悔更多停留在是非善恶的评判和裁决上,尽管忏悔者努力进行自我灵肉的分离,和叩问灵魂的辩驳,但忏悔者身处注重实用主义、和偏爱道德良知来规约人性的中国文化语境中,往往忏悔有深度,却很难达到第四个层次的精神高度。

三、“崇高与虚妄”循环式悖论

源于对人性的认识与剖析,莫言小说始终在思索“人”的问题,他深刻自省地剖析了人性中善与恶、美与丑等两面性的存在,在小说《食草家族》中直接说道“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兽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如果彻底了,便没有了人。”[12]255进而说明“人实际上是不彻底的。”[13]425此外,跳动的生命也是莫言小说密切关注的视域,《红高粱家族》中野性夹杂着血性的生命力,《丰乳肥臀》中朴素伟大的生命原初,《生死疲劳》中乐观坚韧的生命精神。可以说,“生命”一直是莫言小说逃不开的视域。在小说《蛙》中,莫言秉持“作家对自己灵魂的剖析”[13]379的创作观,将人性、生命与罪感救赎矛盾奇异地联系在一起,探寻以西方忏悔精神为内核,浸润在中国文化语境下的忏悔意识的深度与高度。

(一)生命崇高与忏悔无能

小说《蛙》的忏悔赎罪是以“生命”为起点和终点的。罪恶起源于对生命的戕害,包括直接或间接扼杀生命本身,如姑姑严苛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亲手将数千名婴儿送进地狱,也包括有意识或无意识导致个体生命诉求、生命过程、生命尊严陨落的行为,如被剥夺戕害生育权的陈眉。同时,罪恶救赎同样源于生命,当犯罪者意识到生命过程的可贵、生命尊严的不可侵犯性、生命力的延续是至高无上的根源时,精神忏悔开始出现。这似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人性发展,认识到生命崇高所以开始为罪恶忏悔,但莫言却敏锐地把握住了生命崇高、人性之恶与忏悔的巨大循环悖论,“罗素认为,悖论产生的原因在于恶性循环。”[14]482生命、人性和忏悔就构成了一种循环悖论。因为生命的崇高性和唯一性,罪恶者必须为曾经的生命悲剧忏悔,但也正因为生命的不可替代性和“人实际上是不彻底的”的人性之恶,忏悔陷入了自我胶着的状态,难以达到彻底的高度。

《蛙》中忏悔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过艺术手段来赎罪,一种是以生命本身来完成救赎。前者主要以作家蝌蚪和民间艺人郝大手、秦河为主,艺术能够还原生命的外在形式,达到抚慰心灵、安抚生命的效果,但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鲜活的生命,第五部话剧中,郝大手和秦河争吵不断互不相让,实际上暗示了这种救赎的矛盾性和不彻底性。蝌蚪的写作赎罪也在试验中被否定,“我原本以为,写作可以成为一种赎罪的方式,但剧本完成后,心中的罪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沉重。”[9]281后者主要是姑姑、蝌蚪、小狮子三人企图利用新鲜的生命来代替未降生就遭戕害的婴孩,以贬损削弱陈眉的生命过程来维护他们生命力的延续,这种途径实际上是制造了新的罪恶来弥补旧的罪恶,将忏悔引向了克服恐惧的世俗境地。生命的唯一性、崇高性决定了忏悔难以到达精神辩驳和心灵升华的层次。

同时,莫言还清楚地认识到人性之恶是彻底忏悔的又一壁垒,莫言谈文学创作时说道“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因此,莫言小说里的人物没有完全的好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余占鳌果断杀伐,心有大爱,但他也惊世骇俗、野蛮强悍;司马库敢做敢当、豪情万丈,但也不免粗俗冲动。在《蛙》中,莫言延续“把人当人写”的创作观念,小说中的姑姑、蝌蚪等人虽然在时间和道德的淘洗中意识到自己罪恶的行径,将自我纳入否定的对象,在罪感中体认良知,为罪恶忏悔,但都不同程度地带有人性之恶,也就无法到达纯粹的忏悔。姑姑从“送子娘娘”变成手上沾满鲜血的“恶魔”的过程中,男友王小倜驾机叛逃台湾、姑姑割脉自杀的情节不可忽视,姑姑用死来表明自我价值和对党的忠心,在此前提下,就可以理解为何在执行计划生育中,姑姑表现出了执拗狰狞的一面,她必须用认真的工作态度和出色的工作业绩来证明自己,征服别人,保护自己不被划为“敌人”阵营。也就是说,姑姑晚年的忏悔中不仅包括数千名未出娘胎的生命,也应当包括她人性深处的自私与胆怯。姑姑虽出生在乡村知识分子家庭,但她的基本文化素养只是停留在一个村干部的水平上,姑姑不能或者不想去挖掘忏悔的真正内涵,致使晚年的忏悔跌入因果报应的漩涡。作为知识分子的蝌蚪,也同样因为人性中的私欲,很难达到彻底的灵魂忏悔的境界。蝌蚪最早识破小狮子荒诞的代孕计划时,是“血冲头顶,怒不可遏”[9]249并痛斥“这简直像乱伦”[9]250一直想把陈眉腹中的孩子扼杀掉,但在被张拳外孙,那个像“豹子般的男孩”疯狂地攻击、刺伤,被张拳的两个女儿侮辱、厮打直至“血管随时都要崩裂”后,明确了自己的想法,“我要这个孩子!我迫切地需要这个孩子!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宝宝。”[9]264快速的转变中,蕴含着蝌蚪在意识到我辈生命衰弱之后,渴望生命延续的强烈欲求,蝌蚪背负着乱伦的骂名选择了生命,但觉醒的生命意识中又夹杂着希望在下一代生命中获得安定的人性私欲,忏悔的动机是不纯粹的,忏悔也就走向了无能与虚妄。

(二)“中国式忏悔”的局限

于生命崇高、人性之恶与彻底忏悔的循环悖论中,莫言将忏悔书写与生命叙事融合在一起,叩问人的灵魂,探寻忏悔的出处,显示了“中国式忏悔”的局限性。莫言认为每个人都是不彻底的,都是有罪的,个人因对生命意识、生命过程、生命尊严的漠视和迷失而犯罪。同时,因为个体反思和良知的呼唤,会产生忏悔。但由于生命的独一无二性和人性私欲的普遍性,忏悔往往只有深度而难以到达高度,无法触及彻底的忏悔。但我们不能轻率地认为,小说《蛙》所呈现的忏悔不够彻底,就直接否定莫言对中国文化语境下忏悔思想的理解和呈现。正如鲁迅的《狂人日记》,狂人病愈后又与吃人社会联系在一起,我们不能因为狂人战斗精神的微量消解,就怀疑鲁迅对国民性的真知灼见。莫言呈现的忏悔难以拔高,恰恰说明他对中国文化、忏悔精神的深刻理解与把握。

四、结 语

作为一部以计划生育政策为书写背景的中国忏悔之作,莫言洞悉与生俱来的普遍忏悔意识在中国行进的模式,将西方忏悔精神内涵注入小说人物的身上,与中国本土伦理资源和民间文化相结合,构建起具有现实意义的中国式忏悔,这是忏悔认知的突破。

莫言的主体性品格可分为深谙西方忏悔精神的“我”和理解实用主义中国式忏悔的“他者”,后者使莫言尚存困惑和探究的精神,包含着对西方彻底忏悔精神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的程度、结果的关注与思考。这个“他者”不是莫言的一种迷失和倒退,而是对忏悔精神的现实关照,怀着大悲悯的胸怀思考忏悔精神与中国文化、生命意识、人性之恶之间的关系,探究忏悔的高度及深度,以帮助个体叩问灵魂。莫言的忏悔认知体现在对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统一把握、对生命意识和人性之恶的深刻理解上,这使莫言及其小说《蛙》成为“人人有罪,我亦有罪”的忏悔时代先锋,而局部上出现的矛盾性和朦胧性,则体现出莫言忏悔认知的巨大空间,同时也暗示着中国忏悔精神发展行进的巨大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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