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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地方蔓延下的呈贡新城地方感:居民日常生活的空间实践视角

2020-02-20昊,周扬,2*

云南地理环境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规训新城媒介

李 昊,周 扬,2*

(1.南京大学 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29;2.南京大学 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0 引言

中国的新城始于20世纪90年代的开发区建设,作为适应外向型经济的主要载体,新城在空间上跳出老城区实现城市“拉开框架”发展,通过人口扩容和新产业功能置入成为城市新的经济增长极。以2005年进入实质性建设阶段[1]的呈贡新城为代表,云南省开启了新城建设的步伐。然而新城地方感缺失的问题逐渐出现:遵循现代主义规划方法的新城,拥有宽马路、棋盘格路网和高楼林立的空间特征,见物不见人的空间常常给人以人情味缺失、冷漠、令人生畏的感受[2]。新城建设热并未因以上问题的出现而消退,随着新基建的推广,包括高铁新城在内的新城“造城热”已然到来。截至2019年12月,在典型的“造城”大城市中,沈阳已规划19个新城,成都18个新城,广州15个新城,上海和天津12个新城,北京、南京和武汉11个新城。云南“高铁+”全域旅游战略催生了各州市的高铁新城项目,开启了云南省域新型城镇化的下半程。对于多民族混居、原生文化多样、自然环境和地貌差异高度异质的高原而言,城市化改变的居住空间形式将对云南当地居民产生何种影响、当地居民进入“新城”定居后会有着何种心理感受?将以上两个问题作为思考的出发点,本文以人文地理学的“地方感”为切入点,借助“身体规训”和“日常生活”等相关概念加以深入探讨。

1 文献回顾:地方与日常生活的对话

地方即有意义的区位。Tuan和Relph等人本主义地理学家引入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对地方感作出“经验诠释”(interpreting)[3],试图诠释人类“在世界之中存在”(being in the world)[4]的主体(subject)能动性以及复杂的人类经验”[5]。

Tuan认为地方感形成的基础是静止性,他在《恋地情结》一书中表达了静止地方观[6]:“如果视世界为一项流动或不断的变动,则我们绝不可能发展出任何地方感”[7]。Relph将充满流动性的空间称之为“无地方”(placelessness),新城属于典型的“无地方”,即工业化和城市化令地方变得“不真实”,大众文化切断了地方的“根”[8]:诸多新城之间的空间景观和社会文化在内容上相似,给人的感觉也相似,“一致性”将“多样性”取而代之[9];同时,新城居民告别了日出而作和田间地头的时间自由、活动路径固定、活动范围步行可达的“紧凑”生活模式,人们穿梭在居所、街道、地铁车厢、大厦中,新城这一地方通过追求效率的经济运行和社会组织架构将人的生存状态重构。地方当中远离地面的高楼、为汽车设计的道路、火车站与飞机场等设施通过强化人的“流动性”而削弱“地方性”,推动“无地方”的蔓延[10]。

静止地方观不能很好地解释新城居民地方感构建的议题:全球化推动的新城建设不一定意味着“无地方”的空间生产,新城居民虽然生活在“一致性”和流动性空间中,但对于居民来说是他们“对世界直接经验”的来源和空间实践的发生场域。因此,应抛弃传统地方与无地方的分异视野,以开放的地方观对居民日常生活加以考察。

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为研究无地方的地方感构建提供了很好的视角。与daily life概念不同,everydaylife着重探讨现代社会当中的流动要素对人们生活状态的重构,与无地方息息相关。普瑞德认为社会系统的结构以每日实践的运作而呈现[11],在生产资料与产品、服务充裕的语境下,制度化的社会将个体向着理性人的方向规训,但仍然充满着理性设想与现实结果、当下与未来的不确定关系和未知风险[12],人们主动对自身与外部世界的互动经验加以理性与非理性并存的复杂阐释,人们以地方中的现象与实践作为参考系来回应“我是谁”[13],如Seamon在Tuan和梅洛·庞蒂等人的基础上提出地方芭蕾(place ballets)理论,认为人在环境中经历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形成如钟摆一般的身体惯习和时空常规,因而确立一个地方的生活程序并产生新的地方意义[14]。

总之,日常生活契合了新城的现代性与无地方特点,是观察新城居民地方感的可行视角。本文有别于传统地方观对“无地方”的道德意义批判视角,在肯定日常生活意义的基础上,从无地方、空间实践与人地情感等关键词入手,通过访谈等方法,把握新城居民的日常生活,在阐释现象的基础上试图回答“新城居民如何成为新城居民”和“新城如何成为居民的特殊地方”两个问题。具体而言,其一,在新城的人地互动中,居民如何成为“新城居民”,即新城居民如何被打上属于“无地方”的地域特点;其二,新城如何在传统视野里的“无地方”语境下,通过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间实践而成为“特殊地方”,形成居民对新城的特殊地方感。

选择呈贡新城作为案例地,主要考虑:(1)作为昆明市最早的新城之一,是昆明城市空间扩张中出现的新城新区的代表;(2)符合 “快速大面积”的新城建设典型特征,2010年美国美国《外交政策》杂志将呈贡新城称作“用巨额资金堆砌的空城”,并出现在中国媒体2011年列举的七大楼市鬼城[15]和2013年中国十大鬼城[16]中;(3)区别于其他临近主城、周边设施早已成熟的新城,呈贡新城在空间和功能上相对独立,且有一定城市运行年限,有较好的研究意义。本文采取参与式观察与半结构访谈法,跟随居住在呈贡新城的8位居民,记录其一日时间惯例与驻留、移动等活动,观察并访谈不同场所对居民的地方意义;同时采用请受访者推荐的方式,采访了3位曾在呈贡长期居住的居民。本文所有引用材料均来自这些访谈,依照出现顺序将受访对象编号。

2 日常生活与空间实践的规训

2.1 半封闭规训场域的“拉出”

新城以现代性的空间形式与社会架构,赋予居民程式化的 “工作/学习、娱乐休闲作息表”,出于追求效率的考虑,居民将自身活动轨迹尽可能地限制在一个由居所、单位、通勤路线、购物娱乐地点组成的有限地域范围内,经过反复尝试形成最便捷高效的身体惯习,固化出属于个人的、很少与他人保持相同的、半封闭的新城子场域:“下午六点是下班时间,我会先叫个外卖送到毓秀路的家里,加班半小时后外卖差不多到了,就快速收好东西回家……基本上只有周末会买菜回来自己做饭吃……工作日去不了远处活动,加班把晚上的休息时间压缩了,很难跳出‘三点一线’(受访者01,28岁,公务员)”。

子场域内的各个场所相对固定,在流动的日常中构建了熟悉和心理亲密感:“楼下小锅米线店的老板能记得我,上个月晚上十点出差回来点了一份盖饭,老板给我加了份煎蛋,问我这几天没吃早点是去哪里了(A02,32岁,房地产公司职员)”。不同于乡村中,村民们日出时扛着农具走出家门、相聚于田间,日落时经同一小路返回彼此相邻的家中,异质性的人群构成让新城的子场域呈现出个人化、差异化特点。不同个体的子场域交集形成陌生人之间的“会遇”(encounter),令个体的空间实践带有公共性,在陌生大众时刻“凝视(gaze)”下开展:在地铁车厢内观察他人的发型、衣着等外貌,或低头看手机以避免与他人目光交汇的尴尬,并默许他人对自己的凝视;在单位或学校,个体的工作成绩在大范围的全体员工中被排名,与众多不相识的人比较,自己也在大众的凝视中被广泛知晓、评判,身体成为被管理和接受评论的对象。被凝视的意义不仅是指让大众知晓“我”的当下状态是什么(what is),还蕴含着接受大众凝视所可能产生的评价,将指引“我”对未来行动的调整与“修正”,即应当是什么(what ought to be)。对于居民而言,新城的地方意义就是“热闹”的,大众的凝视行为以及自身在凝视之下的角色感、欣喜感、懊悔感、紧张感相互冲突与平衡,在规训下形成既适应新城生活方式“事实”又与自我“价值”判断相统一的自洽心理状态。

居民在新城的场所中作为大众凝视的目标,在规训中走出从小生长的家乡地方和传统家庭结构,从故乡中“拉出”并弱化了静止地方所给予的痕迹。在乡村差序格局、老城单位小区等熟人社会中,身体凝视的评价标准具有“多样性”:田间一同劳作的乡亲、市场买菜偶遇的熟人、小区楼下闲聊的邻里,近距离感受对方的外貌细节、衣物上的褶皱和污渍、身材的胖瘦变化、孩子读书遇到的困难……静止地方允许这些不甚整齐、积极的生活痕迹存在;在新城这个“一致性”被放大的无地方,身体的评价标准也变得敏感、苛刻,即附着于身体上的私人生活痕迹被尽可能地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裹挟了大众文化的一致身体景观——无地方的“一致性”不仅体现在空间景观的演化,还与社会文化相耦合以使居民的身体趋同,人们纷纷以潮牌服装、流行口红色号、网红洗发水的味道、相同步骤处理的美颜照片等现象所表征的一致身体来应对“拉出”后的新生活,身体“拉出”为人们向着“新城居民”的身份转变奠定了指向。

2.2 细密时空安排下的“嵌入”

新城通过教育、产业等现代功能与活动的展开,一方面实践着国家、地方的政治权利与发展意志,另一方面以诸多追求效率的规章制度实践着密集的身体规训。正如清末的近代学堂通过“体操”让学生接受近代公共卫生习惯,新城对人的规训同样与其承担的宏观社会政治、经济组织需求相契合。

作为中国外向经济和现代产业的主要空间载体,新城有着细密到分钟的时间安排,人们的衣食住行活动,受到精确到分钟的严格时间控制。上班打卡、上课铃响、定点到达的公交地铁、有预计到达时间的快车和外卖、厨师对一道菜各个食材的处理时间……在访谈中,受访者07展示了这样一条朋友圈:主人公是大理四方街的客栈老板娘,前往呈贡昆明南站接父母,回程后再朋友圈中说到“大城市的旅行注定是兵荒马乱,我拉着父母的行李箱,躲闪于身旁的人群与目光,不时焦虑地抬头找寻那缭乱刺眼的室内标志。城市是向我嘶吼、将我驱赶的魔鬼,我的灵魂注定属于大理这座宁静的小城”,不适应新城规训的人会将此视为钳制。而身体的空间位置和动作状态如同时空网格上“连续的流”,长期的反复便会形成“地方芭蕾”,因此新城严格的时间安排虽然充满了对个人的钳制、规训和挑战,但在形成身体惯习后,大部分日常活动可以依照潜意识进行,形成日益稳定的地方芭蕾和人地情感联结。

新城对居民的细密规训形成“钳制”感与“归属”感并存的人地情感联结。这些钳制在形成身体惯习后被人主动内化,进而形成与个人价值相符合的特殊归属感,重塑个人今后的具身实践:“我在呈贡的设计单位工作了十年,因为想腾出时间照顾父母的原因选择回到德宏。单位这边办事效率和同事们的工作节奏比昆明差远了,我每天都刻意督促自己保持昆明形成的工作习惯,担心一旦松懈就被周围环境‘同化’了(受访者09,35岁,规划设计从业者)”。居民的身体从故乡“拉出”后,进一步完成了向新城的“嵌入”,即在个人价值取向上向新城的经济社会秩序主动依附,完成日常生活作息的重塑与空间实践的转换适应。

2.3 趋向多样性的日常实践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一书中,反思了崇尚科学、理性的现代社会与人的相互塑造关系,认为科学知识和职业知识能让人成为“特定的人”,而学习哲学的意义在于让人成为完整的人。诚然,细密的身体规训让新城居民带有强烈的“城市性”,但现代构架之下的个体地方芭蕾将人片面“物化”,而人为了实现存在的完整意义,会在能动性的指引之下开展规训视域之外的、多样化的日常实践,让自身从被制度化、理性化世界所塑造的“特定的人”,成为完整意义的人。

2.3.1 活动空间范围的扩大

人类总是盼望把自己的生活空间扩得最大[17],以获得对周围世界的最大体验。“我周末通常和朋友驾车去西山万达购物。回家后我会请她来家里坐一坐,用刚刚买的食材做些喜欢吃的菜,比如小龙虾、毛血旺。每次把车停在商场车库,我们背着包有说有笑地坐电梯上楼,看着万达中庭明亮的玻璃顶和身边熙攘的人们、听他们聊“八卦”新闻或家常小事,那感觉很轻松(受访者03,25岁,国企员工)”。得益于城市道路、轨道交通等“无地方”属性空间的完善和延伸,为人们在繁忙的作息中开展远行、穿梭在当地与异地提供可能。人们短暂离开制度化的当地世界,在异地感受更加完整的世界的“全部”,正如万达广场不仅是受访者03与朋友购物之地,还是她们感受周遭世界正在发生什么的地方,新城“无地方”空间的蔓延也连接了当地与异地,为人们体验周遭世界提供“跳板”。

2.3.2 空间活动内容的扩大

办公室等单一功能空间,发生着丰富且通常与空间正式功能不相符的活动。“雨天的业务不那么繁忙,我跟同事们会站起来接杯水,原地走几步路,互相调侃或闲聊关于女同事相亲、老员工的早年事迹、部门人事调动等八卦消息……或是讨论互联网上的热点话题,大家不同的看法汇集到一起还挺有意思的(受访者04,32岁,银行员工)”。上班时间的闲聊是“非正规”的行为,但也是特殊职业工作者们传递内部经验的重要过程。仅凭行长的“业务要熟练、代码要规范”等要求,回应的是“特定的人”命题,而不能展示“完整的人”命题。同事间通过自发的群体闲聊,对那些私下接触机会不多的领导和有声望的老员工在性格、生活态度、职业经历上做出日益完整的刻画,才能让年轻的员工们明晰自身未来的发展方向;社会热点话题是员工们自我展示的“爆点”,员工们以此为初始话题,各抒己见并辅以个人生活经历对话题引申丰富,无形中展示了职业之外的完整面。此类“非正式”的人生经验传递不需要大礼堂、大剧院、大教室等大型空间,仅需一间可容纳数人的小屋、几张桌椅、一个提供热水的饮水机便可将平时很少交流的人们临时凝聚。

3 媒介生活下的日常实践编织与地方感张力

探究“无地方”在高流动性的现代化要素影响下的地方感,就会涉及到同样产生于“现代社会”并高度介入“日常生活”的产物——媒介生活。访谈中发现,虚拟信息同样对呈贡新城居民的日常生活做出编织,媒介生活参与到呈贡新城居民的日常实践与地方感构建中。

3.1 新城与家乡的地方感张力平衡

社交媒介中与地方相关的图像、短视频连接了居民与呈贡新城的未知空间,信息流引导居民在未知空间开展实践,扩大了居民的实践空间范围,对新城的印象由陌生转向熟悉;媒介能够实时传输来自远方家乡的图像与声音,再现昔日所熟悉的人地情感,与当下实践相互交织进而抚慰思乡之情、增强对新城的情感。信息流成为连接信息受众与新城未知地方和家乡的纽带。

3.1.1 虚拟媒介对新城日常实践的编织

地方信息通过向虚拟媒介的转录,成为个人和群体开展空间实践的素材来源,对居民的日常实践做出虚拟媒介介入下的再编织。虚拟媒介中的地方影像消除了新城居民“非本地人”的陌生感,熟人“安利”让社交关系中的认同感和亲密感被移植到地方:“同事经常在朋友圈推荐呈贡的店铺,有单位附近的、她家附近的和她专程去探店的,有次推荐到雨花毓秀小区楼下一家配料很正的螺蛳粉,我尝过后觉得不错,现在有空都会散步过去吃(受访者07,公司职员,32岁)”。

新城居民在日常生活中的空间轨迹、社交人际往往有限,虽然想获得无地方中的新体验,却因对新城的陌生而导致观察视角长期“游移”,无法从那些外表一致的无地方中筛选出契合喜好的选项。虚拟媒介对地方的包装和营销为居民创造了新的“关注焦点”,即将新城的地方特色菜馆、旅游景点等信息转录[18]并进行个性化推送,亦或是朋友圈的探店安利,其中带有特色菜肴的探店照片、一段网红风景地的小视频引发居民心理层面的熟悉和认同,让居民在尺度宏大的无地方找到“自洽”的场合并前往开展空间实践。

3.1.2 虚拟媒介对故乡地方感的锚定

段义孚[19]使用“锚定”(anchorage)来指人们把情感(emotion)注入事物中,人地之间的情感可以经由“事物”进行“表达”和“锚定”。 新城在规划中采用楼盘化的居住区开发方式,整齐划一的“板楼”、“筒楼”将邻里社交网络切分到以户为单位的原子化状态,“我家隔壁被用于出租了,坐电梯上下楼所以也没见过楼上楼下住户……有时候在电梯里见到帅哥,但一出电梯就很难再相遇了(受访者05,企业员工,26岁)”,家门成为私人活动和情感展开的边界,边界外的电梯、小区花园、街道因为缺少邻里社交网络的支撑,难以像乡村水井、老城旧街巷那样“锚定”居民的人地情感。“晚上回家吃饭时我会和父母开视频,看一看姐姐家的小孩、家里养的猫。视频里的老宅有种厚重的亲切感,我还记得小时候在柱子上涂鸦、往水井里丢石子(受访者05,企业员工,26岁)。”受访者05以作为熟悉地方的家乡来补偿当下的人地情感缺失,虚拟媒介为异地补偿提供了实现手段:电话另一端家人的声音和事物不断揭开往日的记忆和情感,并伴随着当下电话这一端晚餐的味道、屋内的灯光、窗外即将日落的景色、街道上汽车启动与驶过的声音……新城的当下知觉体验与“锚定”在视频通话另一端的异地情感相互融合,实现情感“在场”对身体“不在场”的弥补,抚慰思乡之情并积极弥合当下的地方感。

3.2 媒介生活他者挤压下的地方感变化

虚拟媒介生活的流动性带来地方感的不稳定性,除了对“自我”时空实践的编制和地方感张力的平衡,还涉及与“他者”的微妙对比。熟人作为“他者”,在虚拟媒介上展示的地方形象与地方意义往往带有精致性和炫耀性,借风景秀恩爱、借场所炫富等存在于媒介中的地方意义持续挤压着“自我”的情绪。虚拟媒介让“我”在以他人为蓝本的对比之下,更加注重地方感的节奏、变化和空间实践的应对。

3.2.1 地方感减弱的“爆点”

虽然虚拟媒介可以让新城居民在地方感的双重张力中获得平衡,但居民的地方感会随着新城生活节奏的变化而出现增减变化。“我的大学在长沙,几个‘发小’里只有我选择回云南。刚工作时经常焦虑,新环境带来了排斥感和其他消极情绪,高耸的大楼、早高峰穿行的人流似乎与我无关,老板不定时安排的任务和各种时间节点……逐渐适应后开始享受忙碌带来的充实感,每天早晨会经过朝云街宽阔的马路,迎着高原晨光和身旁的人群一同等红绿灯、过马路也变成上班路上的有趣‘仪式’(受访者06,某企业运营岗,24岁)”。对于初来新城工作定居的人而言,日常生活缺乏稳定的“同行者”,身体被“弃置”在一个属于个人的、他人“不闻不问”的子场域中(见3.1),在家乡地方感消失和新城地方感尚未形成的语境下,出于对不能独自适应密集身体规训的担忧而心生恐惧;随后,对工作节奏的适应令人获得“忙碌的充实感”,即细密的身体规训形成属于个人的稳定生活节奏。

但忙碌不是常态,一旦工作节奏周期性地从忙碌过渡到平常,居民在细密规训中形成的稳定生活节奏被打乱,思绪便从当下生活中脱离,此时朋友圈中的图像或文字往往成为引起思乡之情的“爆点”,减弱新城地方感:“清闲的时候会按时下班回家追剧、刷朋友圈,与其说是享受独处不如说是掩饰孤独……看着同事们在朋友圈里晒吃的、晒景点、晒‘男票’,相比起他们的精彩生活,我不知道迈出新城的居所,还能和谁一起去哪里(受访者06,某企业运营岗,24岁)”。

3.2.2 现实社交的地方感构建及其不稳定性

为了应对地方感减弱,人们选择以现实社交的方式做出构建:邀请新城的同事、孩子朋友的家长、老家的亲人、异地的旧友来“我”在新城的家中做客,现实社交对象的身体“在场”投射出“我”所熟悉的情感,远方的情感交汇着当下的直觉体验,消除了虚拟媒介生活的不确定性并带来“新鲜感”,一次家中做客也会成为“我”铭记的时刻和今后与周围人的谈资。

“在呈贡工作的高中同学经常邀约我周末去捞鱼河公园,拍照、散步、品尝农家菜,我俩会分享新鲜见闻、谈论留在昆明或回玉溪的老同学们,也唠叨生活琐事。这里就像‘秘密据点’,我俩会尽情‘吐槽’各自的行业,也逐渐能静下心交流解答困惑,氛围正经又轻松(受访者07,公司职员,32岁)”。现实社交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消除了“他者”在虚拟媒介中单向传递的精致面,建立生活事实的双向沟通。在虚拟媒介中,观看者难以从文字配图、短视频中了解到他者的真实日常生活与地方经验,看不见摸不着的单向信息输入让每一条朋友圈动态都意味着一次新的、以他人为蓝本的对比;现实社交让双相沟通成为可能,大家分享者地方中的困惑和精彩体验,面对面交流使得“我”对他者的猜测、敏感、焦虑情绪失去必要,从而更专注于对地方经验的共性寻找。

但由于居民的各人生活节奏不一致,现实社交的嵌入具有不稳定性,无法保持像乡村邻居、老城单位旧小区邻里般经常性的大人串门、小孩同吃同住同玩耍,无法持续构建地方感。“毕业后很明确地选择呈贡的设计院,我看重省会城市这个更高的平台,能给予我更宽阔的职业视野和更宏观的工作经验。但工作几年后计算过买房养车所需的资金,加上想让孩子读好的小学还要买学区房,这样经济较为紧张的生活带给我太多压力,回家的话有更多朋友亲人可以依靠(受访者09,35岁,规划设计从业者)。”由于新城在规划之初强调经济功能,居民的地方感受到其经济生活表现的影响,当个人的经济生活预期不乐观或发生新变数时,如工作内容或岗位的变化、经历大的变故等,居民已“在某地扎根”的地方感将重新回到“流动性”的不稳定状态,此时“回家发展”成为最直接的选择。

地方感的不稳定性,裹挟了现代媒介的影响而形成无地方的“当下生存危机”。在现代社会以前,思乡是“月是故乡明”,是“一夜乡心五处同”,对远方家乡的情感起伏被社会所承认的——故乡是美丽的,此处戍边、求学、为官的漂泊生活也有积极的意义;而现代社会的个体情感在虚拟媒介的介入下变得“众声喧哗”,地方感不稳定所蕴含的是未知的、负面意义的生存危机和生存恐惧:“社会上流传着‘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家乡’,我总认为回家乡是凄凉的,是不光彩的,可真的下决心回来了,也能接受这样安稳又适度紧张的生活(受访者10,前企业部门经理,41岁)”。在媒介舆论中,返回故乡这一人生选择在大众心理层面被渲染上危机感,人们在面对暂时不确定的未来时,往往在众声喧哗的“小地方没有未来”媒介舆论之下产生“失根式[20]”故乡危机感,反映的是居民将存在意义脱嵌家乡并依附于新城之后的价值判断迷茫。

4 结论与讨论

结论:(1)新城的现代主义空间、设施以流动性推动了无地方性的蔓延,重构居民的生活习惯、空间实践,居民的感受从被钳制到认同,进而主动将其内化为人地情感联结;(2)虚拟媒介参与地方感的构建过程,将新城现实空间转录,成为居民开展空间实践的素材来源。媒介通过图像等方式传递“锚定”在故乡的地方感,弥合当下的地方感缺失;(3)新城相比于乡村和老城更突出经济生活功能,在地方文脉、熟人社交网络和邻里关系上有所欠缺,当居民的日常生活习惯或经济生活表现发生变故时,往往因地方感快速减弱而选择告别新城回家乡发展。

讨论:(1)中国的新城建设推动了外向经济起步与高速发展,随着新常态的到来,在以人为本的新型城市化语境下,应当审视的是已建成多年的新城在多大程度上成为居民的家园。本文试图探寻新城居民的人地情感状态,并将视角放在了学界关注较少的西南地区。新城“一次性,大面积”的规划建设方式推动了无地方性的蔓延,新城的要素流动性、景观一致性分别预示了生活选择多样化和生活习惯精致化,虽然成功走出了山村或告别了小城镇,但居民依然面临着对生活不可预知因素的焦虑,不稳定的地方感构成了新城无地方性蔓延之下的特殊地方意义。(2)随着“增长主义”阶段结束和经济“新常态”到来,城市空间扩张的步伐趋缓,未来的国土空间规划应在社区营造、存量空间更新层面对人地情感予以回应。城市发展史就是一部人类持续追求理想城市的历史[21]。虽然呈贡新城完成了非农人口集聚、乡村景观向城市景观转变、城市文化和生活方式扩散的广义城市化过程,但从人地情感维度考察还有明显缺失,而此维度的完善过程就是新城未来走向“理想空间”的再城市化(reurbanization)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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