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深描之前
2020-02-17丁垚
丁垚
百余年前,洛可可与文艺复兴艺术史学者喜龙仁(Osvald Sirén)的兴趣从意大利移向东方。文人绘画、佛教雕塑、故都城阙、江南园林,一时尽收目下。阅十年,《中国古代艺术史》问世,其建筑篇之历史演变,述及造作(construction)与样式(style),聚焦于斗栱梁栿,特别是——宋元木建筑的昂在斗栱与檐部构造中仍保有杠杆效果——这一关键。当时所知的宋元木构尚寥若晨星,虽已有关野贞等日本学者的开拓在前,但喜龙仁的此种观察,在中国建筑史研究初期即关注斗栱的“营造意味”,今日看来仍可谓颇具专业之慧眼。不久以后,梁思成的《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发表,不仅大大强化了此种关注,而且层楼更上,宣称“斗栱犹如order”,其论断与方法在国内的巨大影响,回荡至今。
本期喻梦哲、惠盛健的两篇文章,就仍是聚焦于斗栱这一经典命题。前一篇从著名的榆林窟千年前的佛教图像出发,提出了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假说。表面看来是独辟蹊径,实际则是在百年学术沃土继续深耕,其中包含着缜密的推敲、广泛的联系与精细的比对。值得注意的是,两文对几种铺作型的探讨,紧扣昂和华头子等构件的形式与组合,这些也正是喜龙仁当初就多加着墨之处。以敦煌壁画的建筑形象为根本材料,也正是梁思成开启唐代建筑研究时的突出表现。虽然现今所具的研究技术便利,已是当初梦想所不及,但基于视觉的研究若要发生,依旧取决于研究者沉静的凝视与内向的深思,体现为深耕领域内的已有研究方法或范式的全部亲历。
斗栱与梁栿的关联,也是刘天洋、周晶的文章的焦点。同样是关注千年前的那段建筑时代,但并非针对图像的推测,而是围绕实例的解说。中国建筑在唐宋之间的转变和唐辽之间的演变,向来是学界关注的重大问题,梁思成、陈明达先生先后作出了划时代的学术贡献,该文就是在此宏大的追问之下所提出的一个看似新颖的观察视角。镇国寺、奉国寺两佛殿作为典型实例提出,其实已是作者广泛筛选之后的结果。两建筑规模迥异,地隔辽远,而在“放大镜”之下却有极为相似的营造表现,其中蕴含的文化与宗教“基因”之势不可挡,可见一斑。包括这两例在内,前后两文中探讨的很多实例,都是在21 世纪以来又有不少调查资料新刊。不断更新与深入的基础工作,其承托整个学科的关键作用,是怎么高估都不过分的。
在种种文化领域,巴蜀地区的图景都堪称奇观,“古老而神奇”这样的重量级用语尚不能描摹出研究者心中的“现象级”震撼。陈蔚、朱正、胡斌文章题目中的“滞后”二字,应是作者反复排查、比较近百例殿宇的转角、结角的内外构造后,小心翼翼采用的谨慎措辞。当初营造学社诸公入川,在战时纷乱的时局下,竟开辟了一番学术的新天地,学泽远被。近年来,关于巴蜀建筑的专题和个案研究亦层出不穷,调查、测绘过的元明木构实例,数量上不仅远超学社步履所及,而且也大大多于以往的预期。清初以前蜀中屡经酷难,明代遗存已属罕贵,遑论元构。本文竟可在90 多例的庞大实例库之中展开种种探讨,这样的操作本身,即已意味着前人未曾经历的学术大变局已经到来。
与以上三篇“由结果的分析以推测动机”之建筑史研究的经典理路不同,蔡凌、李欣瑜、邓毅这篇侗族传统营造研究的突出特点,则是对工匠行为的“直接目击”。若暂时从其呼之欲出的人类学研究图景返回建筑问题,不妨与国人研究中国建筑之初的一种著名范式相对照——百年前,朱启钤心目中的“营造学”因众多因缘而汇成,今日看来最为关键的一种,即是他身为官员在工程营造过程中对工匠“知识”的广泛学习。营造学社发轫时的学术,包含所谓“清代官式建筑”者,其构成的一大基石,不也正是这种对工匠行为的“直接目击”吗?若先把数十年来或因重复学习形成的若干成见放在一旁,稍微转换视角,再来看梁思成受朱启钤嘱托所编著的名作《清式营造则例》,不妨视之为此学术机构对旧都北平营造工艺调查之阶段性总结,这样的研究,正是包括该篇侗寨调查在内种种地域工艺调查的先声。
穿斗和抬梁,是久为学界熟知的解析中国木构的基本型。以简单而不精确的表达述其概要,则是:前者为小构件灵巧的纵横穿插,后者为大木料笨重的层层叠垒。虽地域分布各有强弱,但任一实例的释读则常需综合二者。本栏目四篇文章,前两篇侧重抬梁:与梁栿等相比,铺作斗栱的叠垒愈渐趋于“精致”,其中斜置构件如昂与庞大梁栿构件等在构造上的安置和衔接,便成为极具观察效果的一大“变数”。这一问题在巴蜀一文仍然存在,只是“变数”更趋多样:一,由来已久却仍具生命力的体型外观;二,文化植根地关陇、川地(广大长江流域)各自的结构传统;三,本地“适应性”的建造习惯;四,以及不断即时更新传来的斗栱“柱式”之样式……犹如最复杂交响乐的高潮段,闻之让人惊心动魄。相比之下,侗寨调查则最为纯粹,营造对象几乎是专业视野下的最纯粹穿斗结构,营造过程更是“纯粹”到近乎无图无文,就像一部默片,却在工具无比发达的今日,珍贵得让我们凭借它,有机会反思某些重大的文化工具发明之前的营造生态。
对当今以汉语写作的很多学科而言,人类学家格尔茨(Clifford Geertz)高度的理论自觉、积极的文本意识和深刻的田野观察,让他身后的学术影响力即使在人类学以外的其他领域也与日俱增。本期“深描”栏目的命名,便是这样的表征。营造活动,是长久、复杂且充满变动的成熟的人类行为,对营造的“深描”,也是对人类自身的深入关怀和体察。当初格尔茨将“深描”的概念借用于人类学研究时,看重的应是其原本指涉的语言分析结构之深刻精妙,以及对人类思维模式分析刻画之细微贴切。在原本使用该词的分析哲学家那里,他们对语言本身的精密辨析,就是对人的心灵本质的深入探究。用全无准确性的汉语比拟,可叫作由“文学”(语言的逻辑分析)而“经学”(分析哲学)。而在被格尔茨借用而作的人类学书志notes 这里,则可称由“经学”而“史学”,他把整体的文化当成文本来阅读和阐释,将哲学家对人的心智本质的理论探求,扩转为人类学家对人类文化内涵的理论探求。这样的学术实践带给建筑研究或者说建筑史学的重要启示,当然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是他罕比的写作姿态和视文化综合体为文本的完整“阅读”格局,如其研究巴厘岛斗鸡的名作所自云,“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已经花了与观察斗鸡同样多的时间在观察巫术、水利、种姓制度和婚姻上了。”仅就此而言,已足以让我们对本栏目四篇文章的作者抱有更大的期待:或是对石窟壁画的内容和绘制本身有更完整深入的理解,或是对某时某地的“营造”现象有更大时空范围的比较和判断。而且,尤为重要的是,无论是哪种研究,更为深刻而积极的理论建构,追求精密的概念辨析,对于已有的扎实工作而言,是取之于此用之于此的画龙点睛,对于自身和学界的研究未来,也是至为关键的可作继续讨论的出发点。梁思成“斗栱犹如order”所承载的理论转移与重建,陈明达对“殿堂”“厅堂”概念的提炼以及对佛光寺、奉国寺、海会殿诸型的提出,都是值得今日学人反复玩味的 典范。
其实,上述以“深描”的转移摹写为纽带而发生的学术通变,类似的模式早已在中国学术的历史上反复发生,不停流转,或儒学,或庄老,或佛学,对于人的心灵与精神本质的深入追寻,总是缘自并且带来文学的繁荣,以及史学模式的新生。近百年来,最为学界称道的史学大师王国维对上古殷周制度之变的惊世之发覆,当然是源于康德、叔本华、尼采诸氏哲学启迪下而引发的对人性心智的深刻理解。而他对“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的转移摹写,虽最可与此“深描”之跨界旅途相比,但此以自身生命所实践的“文学”,作为中国学术“现代化”历程中仍待深描的惊天动地之事件,却不是我们“深描”的栏目这里所能赞一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