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谏勿许单于朝》的历史价值
2020-02-16王定璋
王定璋
汉代扬雄是博极群书,著述宏富的大学问家。他在文学、史学、哲学、语言学等方面,都有卓越的建树,已为学术界所公认。而他在汉哀帝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所上的谏书中,论及汉代与匈奴之间的复杂关系与和、战冲突,独具远见卓识,对当时国家政治走向,具有重大意义。
一
扬雄赖以安身立命之领域,都有其重要著作为之支撑。据《汉书·艺文志》载录其文学方面的成果,当有赋十二篇,今存《蜀都赋》《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扬赋》《核灵赋》《太玄赋》《逐贫赋》《酒赋》九篇。其哲学著作有《太玄经》九卷。另有《法言》十三卷;语言文字著作有《蝤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十三卷,《训纂》一篇(此书已佚,仅存清人所辑残文);古史著作有《蜀王本纪》一卷;天文方面则有《难盖天八事》;另外,尚存音乐著作《琴清音》。其著述之宏富,涉及领域之广,体现了蜀中学者通识广博的特征。而本文所探讨之《谏勿许单于朝》乃属时政f生的论文,尚不在此系列中。
扬雄本非政界之显宦,不过是待诏承明的文学侍臣,终其一生,仅以“耆老久之,转为大夫”“校书天禄阁”而已!然则位卑未必无才,潦倒亦非庸碌。他在向哀帝上书即《谏勿许单于朝》中,展示出深邃的睿哲眼光与政论家的器识。
此文的写作背景如《汉书·哀帝纪》之言:二年春正月,匈奴单于、乌孙大昆弥来朝。二月归国,单于不悦。”该文极简略,但在《汉书-匈奴传下》中,此事有较详细的记载:
建平四年,单于上书愿朝五年。时哀帝被疾,或言匈奴从上游来厌人,自黄龙、竞宁时,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上由是难之,以问公卿,亦以为虚费府帑,可且勿许。单于使辞去,未发,黄门郎扬雄上书谏日……
单于好意归附遭到拒绝,理由竟是每当匈奴归附之际总有不好的大事发生。原来,汉宣帝黄龙年问及汉元帝竞宁时,单于都曾来朝中国,而中国却相应出现了黄龙元年(公元前49年)宣帝崩驾,竞宁元年(公元前33年)汉元帝宴驾的大故。值此之际,又逢哀帝“被疾”,众公卿以为不祥,故勿许,引起“单于不悦”。而作为黄门郎的扬雄则认为将单于拒之门外不妥,于是写下这篇见载于《汉书·匈奴传下》的《谏勿许单于朝》的谏书。
扬雄开篇即引经据典,直陈己见,指出“臣闻《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二者皆微(妙),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扬雄为什么有如此认知呢?那是他从汉与匈奴的历史渊源与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及时和时战的历史变迁中获得的启迪。他认为,如果交恶于凶悍的匈奴,产生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文章指出,匈奴“本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中国远古时代,即有北狄、南蛮、西戎、东夷之边患存在,相比之下,北方的狄对中国的威胁最为严重。作者以秦以来的历史为之告诫:“以秦始皇之强,蒙恬之威,带甲四十余万,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文章还写道:
以高祖(刘邦)之威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者,世莫得而言也。
这段文字,讲的是汉高祖刘邦征讨匈奴被困,险遭不测的历史事件。扬雄认为,匈奴强悍,游走自如,与其强硬对抗,不如羁縻友善。彼时汉高祖之国威正盛,御驾亲征还遭兵围于平城,饥困于白登,几乎覆灭于荒野,其教训之惨痛,能不记取么!扬雄还论道:“又高皇后尝忿匈奴,群臣庭议,樊哙请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曰:‘哙可斩出!妄阿顺指!于是大臣权书遗之,然后匈奴之结解,中国之忧平。”
刘邦亲征匈奴事,详载于《汉书·匈奴传上》,其在汉高祖脱身“白登之围”后又载云:“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州)地。于是高祖恶之,乃使刘敬奉宗室女翁主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食物各有数,约为兄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
汉室与匈奴的矛盾以和亲的方式,每年给物,约为兄弟(与刘敬,非高祖),只是取得暂时的缓和(少止)而非完全消解。于是扬雄指出:“及(汉)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备之,数月乃罢。”(《汉书-匈奴传下》)这即表明,“少止”并未真正解决问题,饥附饱扬的匈奴,一直是困扰中国北方的严重边患。其发现汉文帝有所准备而无隙可乘时,才悄然远逝,但问题始终存在,矛盾并未解决,边患未可无视。
一代英主汉武帝临朝后,也为边患特别是匈奴威胁所苦。他采用强兵备,击匈奴的措施,却似乎收效甚微。扬雄指出:“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使韩安国将三十众徼于便地,匈奴觉之而去,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同上)
扬雄客观而理性地剖析了汉代周边的形势与对策,也认识到必要的耗费人力物对匈奴的用兵是不得已而行为:“且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以为不壹劳者不久佚,不踅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卢山(颜师古注:‘匈奴中山也。)之壑而不悔也。”那是为了取得北方边疆的安宁必须付出的沉重代价。
如果说汉初自汉武帝出兵征讨匈奴为汉朝换取了一时的和平的话,那么,到了汉宣帝即位的本始(公元前73-前70年)之初,情况则发生了变化。扬雄在文章中指出:“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颜师古注:‘桀,坚也。言其起立不顺。),欲掠乌孙,侵公主,乃发五将之师十五万骑猎其南,而长罗侯以乌孙五万骑震其西,皆至质而还。时鲜有所获,徒奋扬威武,明汉兵若雷风耳。虽空行空反,尚诛两将军。故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可见,宣帝对匈奴的用兵,也遭遇到汉武帝初次征匈奴的情况。倒是匈奴内乱,出现五单于争立的分化局面,其时正是元康、神爵(即公元前65-公元前58年)之间出现短暂了宁静。扬雄指出:“逮至元康、神爵之间,大化神明,鸿恩溥洽,而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日逐、呼韩邪携国归化,扶伏称臣,然尚羁縻之,计不颛制。自此之后,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强。何者?外国天性忿鸷,形容魁健,负力怙气,难化以善,易肄以恶,其强难诎,其和难得。故未服之时,劳师远攻,倾国殚货,伏尸流血,破坚拔敌,如彼之难也。既服之后,慰荐抚循,交接赂遗,威仪俯仰,如此之备也。”(《汉书-匈奴传下》)
对于匈奴这样的北方强虏,只有在其内部分裂,争权夺利而求外援时,出于现实利益,愿意扶服称臣,最佳的选择是与之和平相处,适当给予一定的经济利益,绥靖羁縻,实为良策。扬雄分析了中国周边形势,认为北狄(匈奴)最为难制,“真中国之坚敌也!”这是异常清醒的认识。
从历史和现实着眼,对匈奴既未可使之臣服,又无法根本消除其威胁,取羁縻之计乃为胜算良策。诚如扬雄在谏书中所言:“今单于归义,怀款诚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词,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当匈奴主动靠拢朝廷,就不要拒绝。这是大汉高帝及历代诸帝所希望的。扬雄指出:“夫款而隙之,使有恨心,负前言,缘往辞,归怨于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倘若朝廷拒绝单于归义,其危害是十分严重的。扬雄认为:“夫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诚先于未然,即蒙恬、樊哙不复施,棘门、细柳不复备,马邑之策安所设,卫、霍之功何得用,五将之威安所震?不然,壹有隙之后,虽智者劳心于内,辩者毂击于外,犹不若未然之时也。”作者进而指出,往昔图谋西域,探制车师,设置都护三十六国,花费每年数目惊人的府库所藏,最终的目的还是孤立与降伏匈奴。最后扬雄语重心长地说:“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汉书·匈奴传下》)
扬雄上书,援古证今,为哀帝剖析利弊得失。《汉书-匈奴传下》载,“书奏,天子寤焉,召还匈奴使者,更报单于书而许之。”扬雄耿耿赤诚之心,忠荩社稷之论,终为哀帝所采纳,从而缓和了业已绷紧的与匈奴危机之弦,实乃利国利民。单于遂上书哀帝:“蒙天子神灵,人民盛壮,愿从五百人入朝,以明天子盛德。”显然,扬雄谏书,议论正大恢宏,令天子醒悟,从而在西汉与匈奴的关系史上,留下了灿烂一章。为此,天子“赐(扬)雄帛五十匹,黄金十斤。”
二
扬雄向哀帝上《谏勿许单于朝》书,可谓是一部简明扼要的西汉与匈奴的关系史、和战史,几乎巢栝西汉与匈奴的几次重大的和、战情景,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与历史价值。其文词又极精当华赡,值得深入探究。
据《汉书·匈奴传上》载,匈奴原本为夏后氏之苗裔,日淳维。颜师古注云:“以殷时始奔北边。”《史记·夏本纪》:“太史公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寻氏、彤诚氏、褒氏、费氏……”如此看来,匈奴原系华夏裔孙,是于殷代始奔北边而发展繁衍的支脉。唐、虞之际,有山戎、猃允、薰粥为其别号。匈奴居于中国北边,过着“随草畜牧而转移”的游牧生活。“其畜之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骆驼、驴……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无文书,以言语为约束。”(《汉书·匈奴传上》)“其俗,宽则随畜田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同上)
匈奴如此的天性和游牧的生活习性,注定了其对外扩张,掠夺财物的生存状态。其首要目标就是汉民族的良田沃土所出之丰饶财物。匈奴以游击快速的方式,对外扩张,有利则进,遇挫折则迅速撤离,以至于“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从秦始皇到汉高祖,对其亦无可奈何。前者只有通过筑长城的办法,为之守备;后者则以和亲.}不柔的办法来缓和矛盾,总算换取了边境暂时的安宁。可是高祖以降,匈、汉矛盾并未解决,匈奴更趋骄横,时常入侵边境,掳掠人口及财物。据史料记载,陇西、上谷、云中、辽东等郡时或受其侵扰,每岁边境一带,屡受其害,被匈奴掠走和杀害的人数都在一万人以上。匈奴自鸣得意地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和亲政策真是和而不亲,西汉实则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一代英主汉武帝决心改变这个局面。他凭借西汉文景之治积累的财富,发起了前后较有影响的三次大规模地出击匈奴的战略行动(论者已众,兹不赘述),虽奏凯归来,却也损失惨重……所有这一切,无不表明,匈奴顽愚,不可力挫;当其输诚归附之际,就当乘势接纳。孔子日:“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匈奴归附是文德与武力征讨的结果,必须百倍珍惜。拒绝匈奴归义,使之产生怨愤,其结果必然于戈擾攘,烽火再燃。其时“哀帝被疾”,朝政及经济状况已远非汉武帝时代之强盛;若交恶匈奴,其危殆之情势不言自明。幸得哀帝能及时清醒,当即听取了扬雄的谏言而接纳匈奴的“归义”。史称哀帝“文辞博敏,幼有令闻”,不虚言也。
汉代与匈奴之间的和、战关系,极为复杂多变;大抵说来,乃取决于双方实力的强弱消长。但是,总体而言,汉、匈之战,皆为匈奴一方挑起事端,西汉被迫还击。当然,若站在历史的高度,以时代发展和多民族国家矛盾冲突及民族融合的眼光来审视的话,西汉和匈奴之间的和与战,毕竟是难以避免的。匈奴就其族源上来看,也是华夏的成员(有《史记》《汉书》为证)。正是从这个层面讲,汉匈战争,实乃一个国家中不同民族发生的矛盾,产生的冲突,又由此激化为高级形式的战争。这是历史发展的进程中,民族融合的一种形式,所以说是历史的必然。
准此,扬雄谏言主张接受匈奴归附,反对轻启战端,显示出其胸怀开阔,眼光睿哲,是值得充分肯定的。扬雄这篇论政文章,如此思致缜密,论辨有据,气势跌宕,令人叹服,只是为研究者所忽略。惜哉!究其原因,大抵是扬雄在文学、哲学、语言学、史学方面的成就卓著,从而掩盖了此文的光辉。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