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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西客家年俗琐忆

2020-02-14甯元乖

新民周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压岁果子

甯元乖

千山日暮远/天寒白屋贫

多少田园已不在/多少古意成往昔

多少村庄在迅速破败/多少炊烟正缓缓落下

——但影诗句

诸天烛

腊月廿四拂晓,点诸天烛。在大厅门口置一张八仙桌,备果供,盛24碗糖粥,分24双箸筷,酙24杯净茶,点24根烛,插24支香,迎24位诸天菩萨。

奶奶点诸天烛时,用一菜碗大的油盏,满满的油,剔24根灯芯,点24盏火。面着黛色天空,敬神如神在,琅琅念请。而我却双手攀在桌沿,对那些稀罕的京果垂涎欲滴。所有仪式结束,奶奶认真观察茶盏,满心欢喜并自言自语:菩萨有下降,净茶都降嘞(沉淀)。啊,当我稍不留神之刻,24位天神菩萨已齐齐飘过微熏晨光。

母亲这一辈依然年年都点诸天烛,进城之后的小媳妇们还会延续婆媳间代代相传的习俗吗?

从形式上看点诸天烛就算入年界,过大年的前奏曲。

我觉得南方接诸天菩萨习俗与上古天极星崇拜有关。

北中国的风俗是遵循腊月廿五迎玉皇大帝巡天下凡。

腊月廿四拂晓,点诸天烛。

扫扬尘

腊月廿五,家家户户开始“扫扬尘”,这是一年一次全家总动员,房里屋外,地角天棚,都要进行一次彻底清理。除秽迎新,仿佛有一种仪式感。

扬尘其实是丝丝缕缕挂在倒棚上,烟熏火燎了一年的蛛网和灰尘。扫扬尘是一项艰巨的任务。用长篙扎一丛竹须当扫帚,大人们戴起笠麻,蹩足勇气钻进屋里。尤其灶棚上的火角尾,乌漆麻黑,堆着各种奇怪的坛罐瓮甏和木箱篾笼,抑制不住好奇,我曾偷偷攀上木梯,伸手进去一个个翻淘,有陈年长虫的各种花豆扁豆,有一回捡出一枚朱砂蛋,爷爷说那是我的俊东太公(爷爷的爷爷)开学馆私塾留下,朱笔给学生圈点蒙书的。

明知本该体恤扫尘之艰辛,当一个只见目珠不见面孔、喘着粗气的怪物从灶间出来时,让我联想到安徒生童话里扫烟囱的人。假装低头劳动,清理杂物的我和弟妹们还是忍俊不禁。

杂草和弃物,堆起一火堆,沤积农家肥,我那一丝不苟、苛求整洁的强迫症大概是从此养成的。

那时还有岁末卫生评比,给各家各户分别贴最清洁(红色)、清洁(黄色)、不清洁(绿色)的标签。只有一年其中一户人家被贴上“不清洁”,在全民自觉以卫生光荣的年代,这是一件令人抬不起头的事。

那时乡下农民还没有被外面世界的诱惑挑逗起来,乡村秩序、乡村格局也还维续着民国甚至早于明清时期的井井有条,每个村庄的布局,房屋建造,石砌村道的韵味,合理舒坦,赏心悦目,仿佛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乡村设计师的伟大作品,雨天的乌瓦鳞次栉比,老辈人总是如此回忆一个村庄的辉煌往昔:上家走下家,雨天不湿鞋。

闽西客家年俗琐。

不知什么时候卫生评比取消了,农民也不积农家肥了。村口、路旁、河沟,堆满触目惊心的塑料、泡沫和形形色色的弃物,各人自顾门前雪,雅致的吊脚楼美人靠已朽败坍塌,拆旧建新,都恨不得往外多砌半块砖,加高半层楼,根本无顾青龙白虎之煞。一个毫无建筑审美,歪瓜裂枣的膨胀时代,垃圾效应仿佛也是一股戾气在乡村漫延。

接老祖

扫完房舍扬尘,面貌焕然一新,挂出祖宗神图,开始泡炒米茶,接公太婆太(老祖宗)。炒米是平时的剩饭晒干,用油炒酥。盛一碗擂砵茶,撒入一把炒米。擂砵茶原料为大料籽、鱼椒子、储油子(山茱萸)、莬丝子、芝麻、老茶叶、雪薯叶等,混在擂砵里擂烂,冲开水,调盐和茶油,这是客家先民和他们后人都爱喝的一种家常热饮。

煎煎丸

家家做煎丸,石磨磨米屑,滤干捏成粿丸子,下锅油炸。每年坐在油锅前炸煎丸,非老爸莫属,只有他曾自炫过,火炭都可以吞下。刚出油锅冒着热气的煎丸,他嚼得美滋滋,我们忍不住吃一个,立马见功,就开始打铁(咳嗽)。

老家做游浆豆腐,上山拗甜樵子葉,熬卤水,制酸浆。游豆腐时,用一把木杓荡卤水,在盛着豆浆的大桶楻里,悠悠转,让鹵水慢慢溢出,需要不骄不躁、气定神闲,我们趴在桶楻沿上等待豆花,豆花宛若一群仙子,她们要来时都是群拥而至,令人忍不住惊喜欢呼。煎煎豆腐,不能游太嫩亦不能太老,太嫩炸的煎豆腐留不长,容易长醭。太老又耗油。所以游豆腐时如何调制酸浆卤水是一门技术活,我知道爷爷是掌握这项奥妙之技的高人。

磨豆浆,一锅接一锅,一天没闲,似乎想帮忙,总是被母亲支开:不要碍手碍脚,去嬉去嬉,等你会做了可能不来帮忙噢。

是的,到现在我也没学会使石磨,倒是妹妹长大后,没少替过母亲的闲,帮忙磨米屑、磨豆腐。

做煎丸、炸豆腐要分成两天两夜,在我童年印象里又都是极危险的事。比如有一年,对面村子堑园里,煎煎丸时,烟囱烧红引起火灾,火光噼卟映红寒冬之夜,哀声嚎啕,提前把那年整个村子过年的喜庆冲得索然寡味。

小孩子只渴望过年,有新衣新鞋好果子。

炮竹一声除旧岁,桃门万户庆新春。向着通书指点方廓作揖,求吉求利,这是一件极其庄严肃穆的事。

新布鞋

小孩不识大人苦,小孩子只渴望过年,有新衣新鞋好果子。新鞋是奶奶纳的千层底,这一双布鞋得穿一年,上学、放牛、砍柴、摸鱼、偷瓜都穿。穿到年底,往往是脚拇指探头探脑已经露出来,奶奶怪我:人没长高,脚就长长,看你脚趾公把鞋都撑破嘞。

点岁火

原先,每年要做很多“压岁纸”,将纸钱叠成圆筒状,两头和中间红纸条缠住,空白处再粘一块菱形红纸。贴春联年画时,把“压岁纸”贴在所祀神像、“门神户帝”、禾仓、牛栏、鸡舍等处。现在也少有人还做“压岁纸”,改贴红纸条,凳桌、橱柜、床脚、锄头、犁耙、米升、毛笔及所有用具都缠上红纸。

还要点岁火。除夕夜用米升盛满米,红纸封紧,米升上放一“灯几子”,给灶君老母点岁火,岁火一直点到正月十五,还要包一个红包给“灶君”压岁。

开大门

开门时辰看通书官本为准,年关一近,农家都会从墟天地摊上获得一本新年通书(老日历,现在仍一块钱一本):汀州府“造福堂”蓝玉森版本。但是据自称蓝玉森玄孙蓝蔚在微信里告诉我,宁化地摊上流行的版本全是盗版。

查当年通书:子丑寅卯何个时辰开门,东南西北何个方向迎神。比如庚子岁正月初一,本日财神正西、贵神西北、喜神正南、福神东南,宜用子、丑、辰时恭迎诸神。炮竹一声除旧岁,桃门万户庆新春。向着通书指点方廓作揖,求吉求利,这是一件极其庄严肃穆的事。

捡鞭炮

大年初一听到谁家鞭炮响,一伙赤童蜂拥而至,拨开碎纸,争抢散落的鞭炮,不管蹲在谁家门前,没有抢到鞭炮就随口埋怨:都冇呢!都冇呢!屋里的婶婆们急忙回应:老弟子,新年新头,要说好话,都有呢!并塞给一个红包,堵住童言无忌的嘴。

新衣服一边口袋装红包鞭炮,鞭炮用来炸烂泥牛屎。一边口袋装兰花根、雪花豆等果子。未曾吃完的果子留过夜,往往被诡吊的老鼠啃开新衣几个洞,懊悔不已。

拜树母

因为娇气,母亲把我契给了后山一株苦槠树母,树兜上系一根红髻索为礼仪,曰“契母”,喻“添丁带子”,每年大年初一,母亲都会提一篮果供,牵我去给树母拜年。点上香烛,母亲双手捉住我小手作揖,树洞窦开,掰一块年糕粘其上。从小我对我的天养之母——树母充满了敬意。霜雪一落,苦槠满地,众多的小学生聚在树下扒苦槠。天寒地冻的年代,我们都鼻水邋遢提着一个火笼上学,并用百雀羚盒子煨苦槠煨豆子,课堂上噼噼卟啪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连老师也好奇不已。树母庇佑我长大成人,树母滋养我贫饥的少年。

树母庇佑我长大成人,树母滋养我贫饥的少年。

包果子

正月走亲戚要奉上一包果子,果子就是糖包,冰糖太贵,父亲每年都会买了散装沙糖回来自熬糖块,包纸包糖,面上附一红纸条,稻草绑扎。亲戚分布于周围几个村庄,一个村子就要背一书包果子,从表叔表婶(婆太亲)、舅公舅婆(祖母亲)、外公外婆(母亲亲)到姑姑姨姨,一家递一包果子,家家备茶水、糖果、酒菜款待,返家时奉回煎丸糕果番薯片,每个小孩内心的愿望估计都是:不要你的煎丸糕果,只要你的压岁铜钱。两个弟弟长大一点,要带他们一起走亲戚,亲戚们从此把红包都给了弟弟,我仿佛失宠,心怀怨气,回来的路上总逼着弟弟拆开红包来均分,红包为壹角贰角伍角,壹圆极少,红包的多少是我们衡量亲戚亲疏的唯一标准。我们常常又因为隐瞒红包被大人责怪。红包可以归我们所有,倘若大人馈礼不相当,则欠下人情。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疏遥遥,四代都不晓。四代以上还有情谊往来,世间难得,称“通家之好”。

因为过年积得红包钱,仿佛拥有了挥霍资本,可以偷偷去买玖分钱一包的经济烟,我们从那时就学坏了。

留鸡腿

去下官寮姨嬷家拜年,相当于一次远行。那一年等到开春出年界(正月廿,天穿节之后),奶奶才有空带我走下官寮。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的时令,山里的菌子都长出来了。第一次吃鲜味的菩萨子菇就在姨嬷家。姨嬷特别疼我,每年要留一个鸡脚,我只好假装没拿稳,故意掉落桌底,可是姨嬷哄走守候久矣的大狗,眼疾手快抢回鸡腿,开水一烫又塞到我嘴边。奶奶劝道:姨嬷惜你,特意留给你食的呵。古话说得好:“有心留到臭,冇心留到够。”

看大戏

我们沿溪村原来有一个“福庆堂”人戏班,唱祁剧湖南调。正月初九庙会,五皇大帝生日,从初四开始演戏七天七夜,酬神娱客,也娱本村村民。小孩子懒得端凳子,伙上戏台,至于内容似懂非懂,反正哐当的锣鼓,咿呀的唱腔伴随着,熬也熬到不回家,我带着弟弟们就在戏台上,迷迷蒙蒙达天亮。

打团盘

明末清初,我们沿溪村出过三个非常牛的武将,甯尾龙(甯隆廷,1628-1691)、周蓑衣和谢笠蔴,虽然没有夸张他们腾云驾雾,但是传说中他们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甯尾龙晚年筑于康熙朝的何坑寨,至今還留三个寨门遗迹。我们南山下“九井十三厅”甯家大院的游坪里,也还有一块百多斤重的操石。所以不必怀疑甯尾龙当年把石臼当斗笠的故事。明清鼎革,贼寇流窜,乡民用竹篾替代藤条制作团盘,习武防身,保卫家园。可以推断我们村团盘武术的传承与他们三位有甚深渊源。

正月除演戏外,晚饭后海螺土铳为号,召集大家开始团盘狮灯和舞龙。绕境巡村的路线为:从村头将军庙咸水塘出发,依次经过新安排、南山下、长窠、竹山下、黄家屋、封火里、增坊、排上、天灯树下、堑园里、猫岗山、老屋下、大仓背、嵊上园、沙子嵊、鹅公桂等十七八个香火祖厅。

团盘一人引,四人打,引者手持镣刀或醒棍,类似于矛,打者右手持团盘,类似于盾,左手持盛刀或叉,待引者发出开始的号令,四名打者随即以团盘蔽身,表演传统的团盘武术套路。

我发现爷爷(甯良信,1915-1994)的稻草枕头底下终年藏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盛刀,我猜想就是他当年打团盘用过的兵器。

人声鼎沸、欣欣向荣的农耕时代,爷爷还为我们扎过一条袖珍稻草龙,小伙伴们敲起不着调的锣鼓,舞着插满线香的七节小龙,游窜在村子里凑热闹、讨红包。

团盘一人引,四人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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