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姆
2020-02-14斯琴卓玛
斯琴卓玛
春天的吾别村,被周遭的绿色紧紧围绕着。田野里的青稞、小麦,吮吸着春雨,沐浴着金色,布谷鸟叫了一遍又一遍。远处的奇古河欢快地唱着小曲,波光粼粼。寨子里,每家每户院里的梨花、杏花、桃花、苹果花、樱桃花等能绽放的花儿都相继绽放,古老的核桃树也结出青涩的圆果,房前的经幡在微风中念诵着经文。村花珠姆被吾别村的男人们称为马一样的女人,珠姆背着满满一木桶泉水,脖颈上的珊瑚项链跟着她婀娜的脚步晃动着,吾别村男人们见到珠姆时欣喜若狂地从核桃树下走过。
珠姆是私生女,出生在上世纪物质最匮乏的六十年代,母亲患有先天腿部残疾,若不是落下疾病,她的眉宇间透出珠姆般迷人的神态。如今珠姆已经二十八了,但是依然孤身一人,家里为珠姆招过两次上门女婿,但都以离婚告终。珠姆不孕不育的话在村里传开几年后,渐渐地被人们又忘记了。
珠姆回到家,轻轻倾斜着身子,弯下腰把木桶里的水直接倒入水缸里。珠姆的母亲央姆还未起床,其实她在天未亮前已醒来,只是每天等到珠姆在连锅灶内燃起旺盛的火,煮好味道极浓的奶茶时,才不紧不慢地起来洗漱。听到珠姆把干的松枝和红木柴火放到灶台边,她便问:“珠姆,昨天下午你去摘野菜时嘉央大叔来过咱家,他有事要和咱家商量。”珠姆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她接着说:“他是来给你说媒的,对方是离我们不远的亚哈村人,那个男的家我很熟悉,以前是大户人家,各方面来说都是无可挑剔的,再说人家愿意入赘咱家是多好的事。”央姆见珠姆没有任何回应,便说:“我现在年纪大了,不可能一直陪你,说不定哪天走了,你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嘘寒问暖。”珠姆听出母亲激动,没有停止的意思,就说:“哦呀,阿妈,按您的意思办,我会听您的。”此时,灶台里的火舌越来越旺,灶台上的奶茶也开始散放香味。
就这样,过了一周,那个叫加措的男人,在一個阳光灿烂、春风和煦、桑烟缭绕的上午,在嘉央老人的陪同下来到了珠姆的家。珠姆对于这个即将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男子,有所耳闻,听说他高中毕业后去了拉卜楞寺学了唐卡绘画,回来后在亚哈村收了学徒。看着眼前这个俊朗的比自己还小的男人,珠姆觉得他和珠姆以前见过的那些男人不一样。珠姆见过的吾别村的男人,都不知道含蓄,与其说直爽还不如叫粗鲁,他们看见心仪的姑娘就会两眼放出绿光,嘴里吹着口哨,若是在无人的田野、草地、林间,他们便高声唱起情歌,让姑娘们一时不知所措。可眼前这个叫加措的男人,从他脸上,从他深情的眸子里释放的是淡然,说话时礼貌得体。连穿戴也是这么的与众不同,淡蓝色牛仔裤下面是黄色的马丁靴,上衣是一款休闲的黑色夹克,里面搭着绛红色毛衫。他们四个人喝着珠姆煮的奶茶,吃着珠姆蒸的馒头。加措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珠姆也是,她一边憧憬,一边恍惚。憧憬和眼前的男人,过以前未曾体验过的新生活。担心他会不会和之前的那两个男人一样,过上一两年就倏然离去。
吾别的春天,总有小鸟在漫山遍野地鸣叫,所有花朵都芬芳了吾别的胸膛,所有的种子都怀揣着秋梦生根发芽。珠姆也想像那些种子一样,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夜幕降临,喇叭内传来吾别寺僧人们的诵经声,淡淡的安逸笼罩着吾别大地。有花色猫穿行在吾别的廊檐下。
珠姆家的那两棵依偎在一起的杏子树上结出累累的杏子,颜色一天比一天透亮。珠姆和往常一样,趁着黎明的曙光,起来背着木桶,默诵着绿度母心咒去北泉水,虽说吾别村的自来水已进入到每家每户的院落内,可是,吾别村人还是习惯趁着黎明,甘露未醒,就去村北边的泉水边背水。
和每一天一样,珠姆背了三趟泉水,把黑色大缸添满,开始用洁净、清凉的泉水洗漱。她洗漱完,在佛龛前供水、点灯、供香,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当灶台上锃亮的铜壶内飘出奶茶的香甜时。加措睁开惺忪的睡眼起床,从二楼走向一楼的堂屋。
三个人有滋有味地吃完早茶,加措就开始专心在偏房里画起绿度母佛像。加措,因为精通唐卡工艺,所以不像吾别村的那些男人,去遥远的内地打工,据说干的都是工地上的体力活,他们一般过完藏历正月十五就动身去了遥远的内地。所以,吾别村平日里的热闹和烟火都来自老人、女人和孩子。
珠姆被邻家的女人格玉叫去摘野菜。阳光明媚的初夏是采摘野菜的好时机,那些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野菜,都在吾别草木葳蕤的林间,等着心灵手巧的吾别女人们去采摘。树枝布满了刺,所以采摘的时候要特别小心。蕨菜一丛丛生长着,泛着绿光。很快这一丛丛的蕨菜塞满了珠姆和格玉的背篓。她们忍不住在野花飘香,阳光斑驳的树影下唱古老的拉伊,那迷人的旋律,那清脆的歌喉,像淙淙泉水流淌在吾别的山峦间。
夜晚来临,吾别上空的星光璀璨,加措停下绿度母唐卡的绘制,早早上了板炕。珠姆看看圆圆的月亮,还有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就走进去了。加措不像珠姆以前的那两个男人那么粗鲁,他会温柔地抚摸珠姆光滑的肌肤,用温暖湿润的双唇亲吻她,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吾别终于在青稞的尖叫声里,迎来了收获秋季。金色的青稞浪,一波高过一波,吾别的女人弯着腰,挥舞着镰刀,看着那颗粒饱满的青稞穗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就这样,在女人们的汗水和镰刀挥舞中,在秋风的目送中,青稞被安然晾晒在吾别每户的麦场架子上,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粒粒珍贵的珍珠。
等吾别人唱着歌谣打完青稞时,又迎来了小麦的收获。层层麦田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它们在吾别女人的汗水和和镰刀的挥舞中,小麦也挂在了麦架上。
掐指一算,加措到珠姆家已经有半年多了,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可是,珠姆的肚子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珠姆的担忧挂在了她的眉宇间,像浓浓的乌云不肯散去。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央姆也被这件事儿困扰着。她在珠姆和加措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跑去吾别寺的僧人洛桑那里卜了一卦。洛桑说:“珠姆的命里是有儿女缘的,只是时机尚未到,一切都要顺其自然。”听了洛桑的话,她顿时感觉明亮了。
珠姆的肚子,再次吸引了吾别人的目光,珠姆又一次成为吾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杏子一个个饱满落地,央姆一瘸一拐地拾捡了满满一盆的杏子,走向曲珍的家。曲珍的小女儿达珍在院落内的苹果树下玩耍。看到央姆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赶紧跑去迎央姆。见到达珍的央姆,无法移开自己落在达珍身上的目光。她的内心五味杂陈期盼越强烈了。
娜珍叫央姆赶紧进屋,并倒了一碗浓浓的酥油茶。俩人聊着今年庄稼收获,聊着一天天长大的达珍,不知不觉间话题又转到珠姆的身体上。央姆给娜珍说:“珠姆去了大医院检查过数次,医院诊断结果是她没有任何问题。自己也瞒着他们去洛桑那里算过了。可珠姆的肚子就是没有反应。”她担忧加措也会和前两个男人一样哪天会离开珠姆。娜珍一边给央姆添酥油茶,一边安慰她:“一切随缘,再耐心等等,一切会如意的。”
加措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他一进唐卡画室就是一整天,农忙时偶而也会给珠姆搭把手。加措绘制的绿度母唐卡,就剩最后给佛像五官上色了。一缕暖暖的阳光透过藏式木格窗户,撒在加措俊朗的脸上、唐卡上。加措觉得这缕阳光就如珠姆的手,抚摸着他的发,顿时心里温暖无比。
这时一位热衷于收藏唐卡的内地商人,频频给加措打来电话。准备高价收购这幅绿度母唐卡。加措叹了口气,自己很久没有走出吾别了,觉得有珠姆的日子他就是最幸福的。
第一場雪降临到了吾别大地,这天早上开始,珠姆的右眼皮跳个不停,珠姆心里慌慌的。
当珠姆把捡来的柴禾放到柴房,脱下被汗水浸湿的马甲,到院落里的自来水管下洗了一把脸,走向加措的唐卡画室。透过窗户木格里照射进来的阳光,看到各种矿石颜料,那一幅绿度母。可是,加措去了哪里?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珠姆忙着跑向堂屋,阿妈央姆也不在,炕上的藏桌上的龙碗里还有她未喝完的半碗茶。珠姆的心更加慌乱了,她赶紧拨了加措的电话,电话里那个声音好听的话务员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珠姆又给加措的姐姐打了电话,她说加措今天并没有回去。
珠姆坐在廊檐下,就这样六神无主地等阿妈央姆回来。
整个冬天在珠姆的等待中过去了,藏历新年朵迪的旋律又回荡在了吾别的上空,可是珠姆丝毫感受不到藏历新年的气息,她的世界突然暗了下来。她茶不思饭不香。最意想不到的是她吃任何东西都会吐出来。
这一天,刚喝完早茶,珠姆就捂着嘴跑了出去。央姆诧异地一瘸一拐跟过来,问她是不是有了?
珠姆顿时羞红了脸,没有任何言语。一时间,珠姆有了身孕的事儿,在吾别村传开了,那些说她不孕不育的人沉默不语了。
珠姆的日子渐渐明亮了起来,她再也没有六神无主地等待加措,等待那个不辞而别的人。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