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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蓿

2020-02-12曲亮

辽河 2020年1期
关键词:龙江爱情爷爷

曲亮,男,1981年生于山东龙口,2009年尝试文学写作。中短篇小说散见《山东文学》《黄河》《都市》《椰城》《辽河》等刊。有散文获全国征文优秀奖。

赵小北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爷爷常摸着他的脑袋跟他说话,爷爷伺候了一辈子庄稼,手又糙又硬,赵小北感觉自己在那一刻也成了一棵庄稼,一棵玉米或是爷爷嘴里说的胡蓿。反正是那种高大的有笔直腰杆的庄稼,爷爷的手像山野上的季风,赵小北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的变化,他的胳膊、耳朵,还有头发都变成绿色修长的阔大叶片,在季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的双脚也开始痛痒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脚、双腿里面有很多只蚂蚁在爬,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脚底板开始生长,那些根须像蚯蚓一样钻进脚下的土地里,只有根扎实了,他才能成为一棵真正的庄稼。

爷爷跟他说话的时候更像是在跟山野上的庄稼在说话,他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赵小北觉得爷爷的目光至少已经落在了埠曲最远的那片土地上,那是爷爷在七十岁的时候新开的一片荒地,爷爷给那片地起了一个名字,叫“小开荒”。他在那片地里种了一片胡蓿,他在八十岁的时候夸下海口,说他要种出埠曲最好的胡蓿。

第一年的时候那片胡蓿长得十分粗壮,很多人都误认为爷爷在地里种了一片甘蔗,可那些绿色的叶片慢慢地开始变成褐色,后来像一片片生了锈的铁片往下掉渣子。那年的胡蓿没有长成,可村里人把它们当成了甜杆来啃,据说味道不输甘蔗。

有人说,爷爷的胡蓿没有长成,是因为那片土地缺铁的缘故,爷爷收集了一年的铁锈、铁渣,他用半袋子旱烟和铁厂的王大锤换了半袋子铁渣子,他像撒肥料那样把它们撒在那片叫“小开荒”的土地里。那一年的胡蓿长得分外好,胡蓿秆子像铁一样硬,只可惜那年大旱,长成的胡蓿只收来了种子,爷爷没有泄气,他保存了那些种子,企图在风调雨顺的年月,种出埠曲最好的胡蓿。他像一只鹰一样地观察着气候的变化,一年又一年,他始终没有等到他预期风调雨顺的年景,大风和干旱让他心力憔悴,他像守护孩子一样守护着那些红褐色的种子。

他最喜欢坐在山墙的石头上,摸着赵小北的脑袋,他的心思早就到了“小开荒”那片土地上,他对赵小北说:“人就是高级动物,庄稼为什么挣扎着活,风里雨里,冰雹寒露,那都是为了留下种子啊!”赵小北似懂非懂地听着爷爷说话,爷爷对他说:“就说娶媳妇吧!你得挣给人家吃穿,要不人家也不跟着你!”爷爷这段话至少重复了二十年,每次都说得那么秉正,仿佛是天机密语一般。等赵小北读书了,慢慢地懂了一些事情,他开始怀疑起爷爷的话来。爱情不是义无反顾地为对方付出吗?爱情难道就只是为了吃穿和留下种子?那又和庄稼有什么区别?赵小北心里害怕起来,他觉得人还不如一棵庄稼,庄稼就一动不动地长在地里,自然有人来浇水施肥,人却不行,手脚一停,立刻就没了吃食。

從小赵小北就看爷爷跟奶奶吵架,爷爷总说奶奶是没有知识不认字的家庭妇女,奶奶被说急了就动手打,拿勺子打爷爷的脑袋。打完了还是不依不饶,她坐在地上哭诉:“我嫁进你们赵家的门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我给你们家拉扯孩子到头来没有落一句好。”爷爷脑袋上的伤口呈月牙形,恰好是勺沿儿的形状,伤口的血被草木灰止住,他颓丧的神情像一个战败的俘虏。奶奶拒绝了所有人的说和,她不再给爷爷做饭,爷爷一辈子伺候庄稼,锅台上的活儿一窍不通。他开始要求大儿子来说和,大儿子央求自己的母亲说:“你俩过了五六十年了,怎么老了倒打起架来?再说打架也不能不做饭吃。”奶奶侧身躺在炕上,不时地抽噎几声,她要求我爷爷当着众人的面保证,以后不许再说她是“无知识的家庭妇女”。她告诉众人,她是上过学的,在瓦片上学的写字,不信的话可以到房顶上揭下一片瓦,她可以当众写出日、月、山、河。爷爷脑袋上顶着灰褐色的草灰,神色凄然,他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没有饭吃,还谈什么日子?他的胡蓿该怎么办?自己的饭都吃不上了,该怎么考虑胡蓿的未来呢?三叔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出现了,他郑重其事地对躺在炕上的奶奶说:“如果实在是嫌弃俺爹,可以去离婚,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也不能总绑着父母。”他郑重地建议父母可以“去寻找自己的爱情”。有人出了屋,找个无人的角落狂笑一气。奶奶从炕上坐起来,大骂三叔是白眼狼,早就应该扔在大河里淹死的没良心的狗崽子……爷爷也气愤地叫骂起来,他对众人说:“父母就是天地,对父母不敬就是对天地不敬。”奶奶在众人的笑声中下炕,她给爷爷做了五个煎鸡蛋,他们又愉快地过起了日子,爷爷又一次到角落里看了他的胡蓿种子,那是他的希望。

赵小北忽然害怕起爱情来,爷爷奶奶过了半辈子,还是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爱情难道都是这个样子?爷爷奶奶都是至亲的人,他无法从他们身上找出什么不恰当的地方,他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过错,可为什么总是吵架呢?他将来的爱情也会是这个样子吗?为了爱情,他开始焦虑起来。

如果说,爷爷奶奶的爱情和所有人的爱情一样,都是争吵和打骂,那么爱情干脆不要到来好了。赵小北觉得,爱情就像是一阵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降临,世界上总有沙漠地带,那些可怕的爱情永远到达不了那里。他想一生都躲在那片没有风雨的沙漠里。

他试着在爷爷奶奶中间找一个破坏爱情的替罪羊,他只好选择爷爷,他试着拿自己和爷爷比较,爷爷爱吃黑桃酥,奶奶总是拿这个说事,奶奶说爷爷吃的黑桃酥有一拖拉机,赵小北不爱吃黑桃酥,他一闻到黑桃酥的味道就想吐,那是因为他小时候有一次吃了太多的黑桃酥,吃得上吐下泻,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吃过黑桃酥。他找到了自己和爷爷最大的区别,他觉得自己的爱情还是有希望的。那一年,赵小北十四,徐萌美十三,他们刚从小学到镇上的中学,赵小北在二班,徐萌美在一班,下课上厕所必须要经过一班门口,徐萌美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赵小北总忍不住透过窗户看徐萌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徐萌美发现了赵小北在看自己,他们的目光穿过玻璃遇到了一起。他们都像被一股电流击中了一样,赵小北看见徐萌美的脸上露出了红色的羞赧表情,他内心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觉得徐萌美的目光像是一道美丽的闪电,在他的世界里下起雨来。无论他在哪里遇到徐萌美,他们的目光都会悄无声息地交汇在一起,那种无比的幸福让他觉得自己的爱情来临了。他试图用一种更直白的方法向徐萌美表达自己,他开始斟酌一些美丽的句子,他要把这些句子献给徐萌美,要徐萌美一看就能明白自己的内心,他写了一张又一张,最后都不满意,他把它们扔进了锅底烧掉了。

他为那些期待中的句子变得心力交瘁,再看徐萌美时脸上不安的神色,他让徐萌美担心起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徐萌美要和自己说话,如果徐萌美真和自己说话,他会一时语塞,他还没想清楚要和徐萌美说什么,他觉得两个人的眼神足以交流一切。他绞尽脑汁寻找那些美丽的句子,这让他的作文成绩在学校里出类拔萃,他的作文被当成范文在同年级里朗读,他知道徐萌美也会听到他在作文里的声音,那些温软的文字都是为徐萌美写的,他甚至能想象出徐萌美听到他文字时的表情,赵小北感觉自己幸福极了,他像寻找宝藏一样在书本里寻找美丽的句子,他觉得只有它们才能配上美丽的徐萌美。

他的计划忽然被一次偶然事件打断了。在一次英语课上,那个满脸横肉的老师一进教室就把英语书摔在讲桌上,他脸上铁青的颜色让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像个将军一样扫视了全班,每个同学都低下了头。老师说:“今天的课我们不上了,我来给大家念一封爱情信。”赵小北心里“咯噔”一下,他觉得老师一下子看透了自己的心思,难道是自己的那些情书被老师发现了?他开始慌乱起来,老师在讲台上读到:“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对你产生了爱的萌芽……”老师忽然把英语书又重重地摔打在讲台上,一些灰尘和粉笔末便飞扬起来,“谁写的给我滚出来!”老师脸涨得通红吼到。赵小北来不及细想这些句子究竟是不是出自自己的手笔,他感觉自己的屁股离开了凳子,还好没有人注意他半起的身体。辉子已经昂首阔步地走到讲台跟前,他像一个英雄一样昂着头,老师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扇了辉子的耳光,那些耳光像鞭炮一样响亮,耳光打完,让人觉得教室里放了一百响的“落地红”。

辉子就那样一直昂着头,他倔强不屈的样子像一个忠诚战士不肯向敌人投降。辉子的脸变得红肿起来,他闭着眼睛,鼻血在一直往下流。

赵小北放弃了给徐萌美写情书的念头,他继续用眼神和徐萌美交谈,就这样一直四年,他没和徐萌美说过一句话。徐萌美的样子像是刻在他心里一样,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秘密的地方,里面就放了徐萌美自己,他在夜晚的时候,悄悄地和徐萌美交谈,他盯着她的眼睛看,看她弯曲修长的睫毛,看她大眼睛里美丽的瞳孔。他能听见徐萌美均匀的呼吸声,他就这样和徐萌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近也不远。

直到毕业那一天,他还是没能和徐萌美说上一句话。多年以后,赵小北知道了柏拉图式爱情,他对自己说,当年和徐萌美不就是柏拉图式爱情吗?那种爱情是无比高尚的,不会有吵架声,更不会大打出手。那时候他已经和徐萌美分开数年,赵小北没有上高中,他直接进了工厂,连徐萌美都不知道,她自己已经被赵小北带走了,赵小北心里的那个徐萌美比现实中的更惟妙惟肖,他在闲暇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和她说话,睁开眼的时候他问自己,徐萌美究竟在哪里呢?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自己,他常常被这个问题逼得没有出路,他躲在角落里哭泣起来,他又重新书写起情书来,他要写成一封最美丽动人的情书寄给徐萌美,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个心愿。他害怕找不到徐萌美的地址,等他把情书写完了,却又无处投递。他开始试图寻找徐萌美,关于徐萌美的去向一共有十三种,他无法确定其中任何一种究竟是真是假。

他开始竭尽全力追溯往事,让往日的温情来安慰自己,赵小北想起了自己的自行车。赵小北的自行车是二八式的,笨重得像一头老牛,赵小北骑了它四年,算算也有了二万五千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名红军战士,他的自行车像战马一样。徐萌美的自行车是二六式的,比二八式自行车小了整整一圈。学校有片地,种了麦子,收麦的季节要学生骑着自行车往回驮,赵小北忽然发现徐萌美在前面走,他大胆地把自行车骑到徐萌美跟前,他看了徐萌美一眼,徐萌美低下头,他冲她笑笑,徐萌美明白他的意思,轻盈地跳上了他的车后座。那是他一生中和徐萌美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触。

赵小北的自行车一直放在老屋的角落里,他拒绝了母亲要将它当废铁卖了的请求。他觉得那辆自行车就是他和徐萌美爱情的见证。他进县城工厂上班以后遇到了王小妮,他更希望能联系到徐萌美,告诉她,自己要和王小妮结婚了,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跟徐萌美道歉,他看见徐萌美伤心地哭泣起来,并且徐萌美不再看他的眼睛,从那以后,徐萌美在他心里就一直低着头不看他。

赵小北和王小妮结了婚,结婚之前他们遇到了买楼的问题,王小妮是海边的,家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渔船,赵小北跟她说她是格兰特船长的女儿,她也不恼。买楼是个大问题,赵小北家里把所有的钱凑到一起才一万多,四个姨一个舅舅,每家借了一万,总共凑了六万多,离十八万还差一大截,王小妮说剩下的钱我们家出了,王小妮用绝食的方式逼着家里出了十二万,家里勉强同意,但是这十二万要算是赵小北借的,赵小北亲手写了一张欠条,写完那一刻他觉得他把自己卖了,他始终感觉有一座大山在压迫着自己。

赵东在赵小北结婚前一年就结了婚,他娶了个金城的姑娘,赵东是个警察,爱人月月是个老师,赵东在金城买了楼房,在那里安了家,赵东结婚的时候大伯就闷闷不乐,儿子离自己远了,可自己又无能为力,赵小北觉得,婚姻和爱情也许本就不是一件十全十美的事情,有爱情就会有人受伤。直到月月有了孩子,赵东在前面走,赵南跟赵小北说:“你看,赵嘉毅的爸爸。”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赵小北心里一阵隐痛,他看着赵东疲倦的样子,心里想,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吗?

接着是赵南,爱情也找上了他,他爱上了一个南方姑娘,爱的死去活来,两方都不同意这门亲事,二婶甚至说宁肯不要这个儿子,也不同意他到南方去。最终的结果是双方的家长都妥协了,赵南还是去了南方,二婶哭得昏天暗地,赵南也哭,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去了南方。赵小北的心里隐隐的有一种对爱情的惧怕和厌恶。

婚后的生活果然就成了鸡毛蒜皮,没有人可以逃脱这个命运。赵小北不用担心没有人做饭而饿着自己,因为家里的饭一直都是赵小北在做。直到有了孩子,赵小北的活儿越来越多。儿子三岁的时候就能说会道,王小妮问他:“爸爸下班了有什么工作要做?”儿子嘟着小嘴,眼睛眨巴眨巴想了一阵说:“爸爸,你先给我热牛奶,然后给我洗脚,然后洗屁股,再然后把我的小尿桶拿过来。”儿子一回头看王小妮说:“妈妈,还有什么活让爸爸干?”

王小妮手里拿着遥控器,忍住笑说:“先这么多吧!一会儿有什么吩咐我再喊你,你先去看你的书吧!”赵小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难道我是你们俩的一条狗吗?”王小妮这下忍不住了,扑哧一笑说:“你就偷着乐吧!别人要当我们还不愿意呢。”赵小北说:“你们怎么一点儿感恩的心也没有呢?”王小妮只说了一个字“屁”。赵小北很多时候都被这个“屁”打败了,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这种软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开始拒绝做饭,王小妮便带着孩子到外面下饭馆,回来还不忘给他打一份包。赵小北吃着打包的饭菜,心疼起来,这多浪费钱!他又心甘情愿地做起饭来。赵小北觉得自己对生活慢慢品出些味道来,他跟父亲说:“我现在才觉得当爹比当儿子累多了。”父亲抽着烟,“嘿嘿”笑一笑,一句话也没说。

王小妮嘴巴厉害,赵小北吵架的时候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儿子爱吃肉,一丁点儿菜也不吃,一块肉上有半点儿菜渣子都不行,王小妮就变着法儿让儿子吃菜,把胡萝卜和芹菜榨汁给儿子喝,包饺子把菜剁碎不让儿子察觉,这一点让赵小北看不惯,至于吗?饿了不就什么都吃了,一听赵小北这么说王小妮就不高兴,说他爷爷也爱这么说,老赵关于孙子的问题就爱拿儿子说事,说赵小北小时候没吃什么好东西,不也长一米八的大个子嘛?

王小妮当着老赵的面不说,背后经常揶揄赵小北,她说:“你小时候见了卖猪头肉的跟人家走了二里地,后来还是遇见你三姨才把你送回来,你三姨给你买了二斤桃酥,你一次全都吃了,吃得上吐下泻,哈哈……。”王小妮总把这事当笑话讲,这事让王小妮说出来就是根刺,扎得心里疼,赵小北到现在闻见桃酥味还恶心,王小妮一说这事赵小北就急,心里埋怨母亲怎么啥事情都说呢?再说一个孩子一次能吃二斤桃酥吗?

赵小北是吃玉米饼子长大的,直到现在他想起玉米饼子的滋味嗓子还会觉得难受,他小时候面黄肌瘦,脸色跟玉米饼子一样,他回忆自己九年的读书生涯,他仔细地回忆自己用过的零花钱,一笔一笔,一毛钱一毛钱地叠加,最终他确定自己在读书的时候所花的零花钱不超过一百块。这让他在王小妮跟前抬不起头来,是啊!怎么能抬起头来呢?身上还有一座大山压着呐。

他觉得王小妮越来越霸道,动不动就甩脸子,随便一件小事情就发起火来,有些时候很让他下不来台。还为一些小事情和他吵架,儿子发烧啦!为什么不拖地啦?为什么洗的衣服这么多皱褶啦?王小妮就像一个后勤部的领导一样,每天都把赵小北的工作安排得满满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仆人。

赵小北对王小妮说:“我写了一个小说,读给你听啊?”王小妮说:“屁,你写的都是些屁。”王小妮对赵小北说:“赵小北你别再写了啊!再写你就成神经病了。”王小妮在看电视,说话的时候眼睛根本不看赵小北,赵小北感觉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他刚认识王小妮的时候,他写了一个很长的小说,用了三十几页稿纸才抄写完,他跟王小妮说:“我写了一个小说,有时间读给你听啊?”王小妮说:“你拿来我看看吧!”赵小北把那篇小说装在信封里,信封鼓鼓的,他把信封拿给了王小妮。很多人都以为赵小北的信封里装的是钱,他们能结婚完全是因为这个信封里装的东西。赵小北很高兴王小妮能看他的小说,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

赵小北喝了酒,就问王小妮:“你爱我吗?”“不爱”,王小妮当时正在看电视,王小妮根本没多想,不爱你能和你谈恋爱吗?不爱你能逼着家里拿钱买房子吗?不爱你能和你结婚吗?不爱你能给你生孩子吗?在王小妮看来爱不用说出来的,天天挂在嘴边能叫爱吗?要是没有爱这个词爱情本身又是什么?爱不就是过日子吗?爱不爱两个人在一起难道你感觉不到吗?王小妮一直容忍着赵小北,她对赵小北说:“赵小北你别再写了啊,你再写真成神经病了。”赵小北感觉自己又有了写小说的欲望,他很认真地说:“我要是成了神经病满大街乱跑,把屎尿拉在裤子里,你会管我吗?”王小妮哈哈大笑說:“不会。”

赵小北心里难过极了,他在一刹那间记起了徐萌美,徐萌美又重新抬起脑袋看他。要是徐萌美会怎么做?她会照顾自己吗?他忽然又记起徐萌美的眼神,在没遇见王小妮的日子里,徐萌美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给赵小北照亮前方的路,像温暖的小火球一样熨帖着他。他现在非常想再被那双眼睛盯着看一次,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他每次和王小妮吵架之后都会想起徐萌美,有时候会记起她的眼睛,有时候会记起她的鼻梁,她的耳朵和腮上的一颗小黑痣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要是自己和徐萌美结婚会怎么样?也会这么整天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吗?他说不准,过了这么多年,徐萌美还好吗?她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在某个时刻想起自己呢?王小妮吵架的时候会摔杯子,赵小北想起了拿着勺子的奶奶,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和爷爷一样可怜。爱情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苇子要结婚了,他是赵小北最好的朋友,他俩加上龙江在学校时整天厮混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逃课。苇子会拉二胡,在三年级的时候就能拉《二泉映月》,苇子拉的《二泉映月》能把人拉哭,上初一拉《赛马》,那节奏拉得评委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苇子后来去了成都上大学,后来在一所音乐学院当了老师。苇子终于要结婚了,赵小北要回老家参加苇子的婚礼了。

苇子结婚那天赵小北刮了胡子,穿上先前买的蓝色小西装,他在镜子跟前看了一会儿自己,他忽然对自己挑剔起来,眼神没有以前亮,眼角已经有了皱纹,还好现在他的样子和当年比没有太大的改变。至少能让一个熟人很快地认出自己来。

很多同学都来参加苇子的婚礼,龙江和苇子一个村,早早就等在村口,吴一海、龙杰、王磊也早就到了。赵小北和他们打招呼,很亲切地拥抱,来了几个女同学,赵小北都叫不出名字,唯一一个能叫出名字的是田晓慧,他和赵小北是同学,也是苇子的表姐,为了田晓慧,苇子和赵小北一起和别人打过架。

那天赵小北喝了不少酒,一些有年份的剑南春,数杯乌龙酒厂产的葡萄酒,他感觉自己有些晕,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徐萌美,听同学们讲当年的故事,他几次想插话,谁知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更兴奋,赵小北觉得自己没有插进话的可能。他和龙江单独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龙江的酒量很大,看上去没有什么醉意。赵小北说:“今天来了不少人。”龙江说:“是。苇子的交际很广,那个白色的奥迪是公安局副局长的。”赵小北不依不饶地说:“同学也来了不少!”龙江说:“嗯,吴一海是从威海赶来的,他正在那里办一个大案子。”

赵小北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太阳穴附近的动脉仿佛要从皮肉里蹦出来。“徐萌美没来?”赵小北感觉他是说了这样一句话。酒意早已掩盖了他的羞赧。“徐萌美?”龙江皱着眉头说:“你是说徐萌美吗?”赵小北说:“是啊!”赵小北听见龙江一字一句地说:“她早就死了!刚毕业的时候吧?快二十年了吧?”赵小北感觉自己的酒一下子醒了,他说:“她怎么会死呢?我是说……她,怎么死的?”赵小北有些语无伦次。龙江说:“听说是到河里洗衣服,掉进河里淹死的。”“哪条河?”赵小北问。“黑山河。”龙江说。“那条河能淹死人?”赵小北不相信龙江的话。他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哪怕是这辈子也不再见她,也希望她好好地活着。

赵小北回到家里便开始呕吐起来,他能感觉出每次的呕吐物里都有什么酒,最后他的胃里空空的,他听见王小妮在厉声地咒骂,赵小北的心像自己的胃一样空空荡荡,苦水不知从什么地方一点一点涌出来。徐萌美就这样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他放肆地大哭起来。王小妮收拾完了洗手间,端着水过来,“起来,喝水!”王小妮的声音很大,吓得儿子躲进窗帘里。赵小北拒绝和她说话,他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再一次回忆徐萌美,他要在心房里问问徐萌美,这么多年,她有没有想过自己?当他再去心里那个秘密的地方时,徐萌美果然不见了,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赵小北的心里彻底空了。

赵小北第二天起来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好像酒一直没醒,又躺了一天,谁知病情更加严重了,他简直站不起来,头像要裂开一样。王小妮带他去了医院,一量血压105/149,医生开了一瓶降压药说:“你这情况要吃药了。”王小妮二话没说付了钱,回家就把藥扔进垃圾桶里。

她给赵小北请了半个月假,又找熟人买了三七粉,每天逼着赵小北喝,那些三七粉味道特别苦,赵小北每次都想呕吐,可王小妮箭一样的目光让他强忍着喝下去。她逼着赵小北每天起来跑步,给赵小北做玉米饼子吃。儿子看见黄灿灿的玉米饼子也要吃,才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儿子痛苦地看着赵小北说:“这是沙子。”他对王小妮说:“妈妈,你为什么要给爸爸吃沙子啊!”王小妮说:“爸爸犯错误了,妈妈惩罚他吃沙子。”儿子哭着说:“妈妈你别让爸爸吃沙子了。”

赵小北回了老家,爷爷说:“我把胡蓿种到地里了,今年秋天就能长成埠曲最好的胡蓿。”爷爷在十几年前和别人夸下海口,他要种出埠曲最好的胡蓿,至今他仍认为要坚守承诺,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当年听见他夸下海口的老人如今都不在人世了。赵小北问爷爷:“胡蓿到底是什么东西?”爷爷一听赵小北这么说,很是失望,他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大的个子,连胡蓿都不知道,胡蓿可以蒸饭吃,磨了面可以打米汤喝,胡蓿打完了籽还可以做炊帚。”爷爷越说赵小北便越糊涂。他去问大伯,大伯说:“胡蓿就是高粱啊!老人都那么叫,好多年都没人种了。”

赵小北这才明白过来,爷爷说了多年的胡蓿原来就是高粱。他觉得这像极了爱情。爱情只是情感和生活其中最美的一个名字。其实爱情还可以叫成一个长长的名字:活着并且生儿育女,并在这个过程中体验酸甜苦辣咸,痛苦地吵架,并在痛苦中体验幸福,在衰老中祝福下一代,像一棵枯草那样撒下种子,并无怨无悔地死去。赵小北想了很多有关爱情的问题,他想爷爷和奶奶,赵东和月月,赵南和邱媛。所有人的爱情,都和胡蓿一样,在山野里生长,经历风雨,死死地抓住土地,直到结出饱满的种子。

赵小北恢复过来以后,还是经常和王小妮吵架,只是没有以前那么频繁,有时候只是斗嘴。赵小北要参加二十年同学聚会,王小妮以警告地口吻对他说:“你这次可注意点!”赵小北“嘿嘿”笑了两声,他穿了他那件蓝色的小西装,刮了刮胡子,他感觉自己有些憔悴,他去了“老舰长”大酒店。桌子上写好了名字,吴一海、陈志、龙杰……这些政府的官员和生意做的比较大的同学一桌,龙江和赵小北还有几个同学一桌,另剩一些同学分两桌。

聚会是肖君主持,她当年是二班的文艺委员,她握着话筒,很激动地说:“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我们敬爱的徐团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从省城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我们先请徐团长讲话。”很多人鼓起掌来,赵小北看着正握着话筒的徐团长,他怎么也记不起来这个女同学是谁,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柔美,像是专业的播音员,她讲话的姿态是那么的纯熟,显然是经常在一些场合讲话。她的眼角下垂,厚重的粉底难以掩饰数条挤在一起的鱼尾纹。

“她是谁?”赵小北问龙江。龙江说:“徐萌美,是军区医院的副院长,团级干部,据说很快就是副师级了。”“那你说淹死的是谁?”赵小北很平静地问龙江。“淹死的?”龙江不解地问。赵小北看着龙江,龙江想了一会儿说:“那个是智晓婷,徐萌美的妹妹,她俩是表姊妹。”赵小北回忆着龙江在苇子婚礼那天说的话,他不确定是龙江说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他喝了两杯葡萄酒,其中包括徐萌美来敬酒的时候干掉的半杯。

那天晚上的聚会不欢而散,所有来参加聚会的人都感觉似乎有该来的人没有来,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赧红的脸色,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喜欢掐着腰扇耳光的英语老师,所有的人几乎都挨过那响亮的耳光,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在那天晚上忽然都记起他来,二十年前,他曾经把一首歌写在黑板上,就是那首《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很可惜那位英语老师在多年前就得了严重的血液病去世了。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回忆起那些耳光,那些疼痛竟然在时间的作用下变得温暖起来,很多人在醉意中回忆他,仿佛看见他在晚年时慈祥的样子。

晚上回到家,他回忆徐萌美很礼貌地走到他跟前,微笑着示意和他碰杯,赵小北干了杯中的酒,徐萌美说了声:“谢谢。”那是很陌生的声音。他仿佛和徐萌美从来就没熟悉过,他甚至怀疑他和徐萌美之间一直是自己的错觉。他终于和徐萌美再见,可惜没有闪电,更没有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感觉满屋子都是葡萄酒的味道。

那年秋天,爷爷的胡蓿丰收了,那些粗壮的胡蓿杆子装了满满的两推车,胡蓿穗儿装了整整三麻袋,赵小北累得满头大汗,他走到河边洗洗脸,凉凉的河水让他感觉像一只冰凉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颊。他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内心各种的情绪都如尘埃一样落到地上。他要在这丰收的时刻把自己给徐萌美写的情书在河边读给她听,现在,他确信徐萌美在二十年前就死在这条河的上游,他思索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他感觉真正的徐萌美就站在他的眼前,他看着山岭上蔚蓝天空中的一行行白色的字,他饱含深情地冲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大声念到:“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对你产生了爱的萌芽……”他的声音让河面上的水纹都起了变化,他把那封子虚乌有的情书向空中一抛,只见它像一块石头一样落进水里,发出“噗通”的声音,赵小北心里的石头也在那一刹那落了地,他在那一刻感觉,世界如此静谧,一切美好的爱情似乎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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