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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丝文化参与偶像工业的新可能

2020-02-11江怡

艺术广角 2020年1期
关键词:猎者女团偶像

江怡

《创造101》是2018年4月由腾讯公司推出的一档女团选拔节目,它脱胎于韩国同名选秀节目《Produce 101》,并紧随先前大热的男团选拔节目《偶像练习生》进入大众视线。经历了10期的公演之后,按照粉丝投票结果,11名优胜者组成女团“火箭少女”出道。这档节目承袭了日韩偶像工业以练习生制度为基础的制作模式,绝大多数参赛者都是来自各家娱乐公司的练习生。但参赛者也包含了所谓的个人练习生,实际上就是未经过专业训练的选手。借此之名,作为对练习生制度的补充,《创造101》接纳了另一种本土化时间更久的选秀模式,即自《超级女声》以降的,从未经训练的普通人中直接发掘明星的传统。

这档几乎复制了韩版《Produce 101》的综艺节目,自开播以来产生的最大水花,出自练习生制度之外的选手王菊。2018年5月28日至6月1日期间,王菊的微信指数[1]突破千万,几十倍于众多顶流明星,更是远远将《创造101》的其他选手,甚至整个节目的关注度甩在身后,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这一热度。王菊引发的一系列关注和讨论,覆盖范围之广、参与人数之多,已经超出节目受众,甚至整个粉丝群体的圈层,几乎扩散到整个网民群体当中,形成了一次颇有意味的文化事件。相较于从这档节目中产生的另一名争议选手杨超越,王菊引起的风波在当时声势更大、热度更高,却旋生旋灭,因此,有必要对此进行系统地回顾和梳理,发掘风波之下的复杂意涵与其中蕴藏的偶像工业的新可能。

一、“偶像”与“人设数据库”

我们有必要梳理一下王菊事件的始末。在《创造101》第4期节目中,几名选手争夺待定席位。原本观众一致认为会遭淘汰的王菊却留了下来,引来了全网的一片嘲讽。[2]微博博主“老鸡灯儿”将王菊公演的视频截图,配文“地狱空荡荡,王菊在土创[3]”做成表情包,并紧跟刚刚上映的《复仇者联盟3》的热点,发文表示:“王菊,我怀疑他能单手打败灭霸。”随即,这个表情包被疯狂转发,并陆续衍生出“我是来自地狱的使者”等一系列调侃王菊的表情包。紧接着,王菊肤色白皙、五官姣好的旧照曝出,再次引发热议。[4]随后,王菊在节目中表达:“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完全没有实力的人,可是为什么我自己认为的实力,还不如一些长得好看的女生,就光凭好看,就可以被观众深深地记住以及喜爱”[5],引发了网友的强烈认同。

在第6期预告片中,王菊使用了来自表情包的“我是来自地狱的使者”这句话进行自我介绍。在节目正片部分,王菊还再现了“地狱空荡荡,王菊在土创”的表情包动作。随着这两段视频的疯传,王菊表情包的始作俑者“老鸡灯儿”以及众多嘲讽过王菊的博主,纷纷表示转粉。此后,王菊在节目中多次表达了自己的价值观,否认审美标准的单一性,呼吁女性追求独立。借由这些言论,王菊完成了一次形象塑造,她以独立、自信为关键词,把自己与其他选手的差异性由外型扩展到精神层面。[6]

日本学者东浩纪在研究御宅族文化时,讨论过“数据库”和“萌要素”这两个概念。在东浩纪看来,后现代社会中单一庞大的社会规范逐渐被无数小规范所取代,也就是法国哲学家利奥塔所提出的“大叙事的凋零”。后现代世界体现出一种数据库模式的社会图像,这一图像体现出双层构造的特质,表层世界不再直接由深层世界决定,而是随着读取顺序呈现不同的表现。御宅族的消费者对这种双层构造非常敏感,他们以不同方式读取原作的数据库,并在获取设定(数据库)的基础上进行二次创作。这样的变化不仅发生在消费者和二次创作者身上,对于原作者而言,数据库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二次元人物的设计排除了设计师的个人特性,仅仅是选取御宅族文化中大受欢迎的元素组合而成,这些要素也就是所谓的“萌要素”,随着这一生产方式的发展,“萌要素”的数据库也逐渐建立完整。[7]

这一理论并不仅限于解释二次元人物的构成,在研究偶像工业的运作体系中,“数据库”和“萌要素”的概念同样极具价值。对于偶像工业而言,看似类型各异的偶像,实际上也只是“人设数据库”中“萌要素”的不同组合。当然,这里的“萌要素”已经不单是以“萌”为特征,而是拥有了更广泛的指涉范围。粉丝圈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绝美面容”“名品身材”“唱跳俱佳”等关键词是“人设数据库”中的核心要素,还有诸如 “宠粉”“性感”“单纯”,甚至是“老干部”“段子手”等要素,这些仔细考究起来略显虚空的词汇,几乎涵盖了偶像人设的所有关键词。

在《创造101》中,101名选手正是分别通过组合“人设数据库”中的不同“萌要素”,依靠人数的优势,为观众提供了几乎涵盖整个数据库的选择范围,这也是选秀节目的魅力所在。选秀节目把整个偶像工业的数据库呈现在观众眼前,数据库不再是偶像生产的隐秘背景,而成为消费市场上的货架之一。作为一名偶像,王菊虽然在外形和自我表达上与国内偶像工业的主流审美与价值并不重合,然而,以“欧美风”“成熟”和“独立”作为“萌要素”的王菊,事实上只是选取了数据库的边缘要素而已,并非什么石破天惊的独特创造,只是她的“萌要素”在国内偶像中并不常见,也并非与大众相吻合的口味,才在节目中引发了争议。真正将这一事件推向高潮的,既不是节目组的有意策划,也不是王菊的个人特质——偶像明星赖以生存的“人设”。事情的有趣之处在于,这两项在娱乐工业中被惯常运用、屡试不爽的营销手段,以一种看似诡异、又极为贴切的方式与大众心理发生耦合,这种耦合是节目制作方未曾预料的。也许节目组为增加节目热度而有意留下王菊,以期引发网络讨论,但无法操控网民借王菊这一形象所进行的诸多再创作。

二、“偶像—粉丝”模式 :作为生产者的“粉絲”

在近十几年间,中国偶像工业已经参照日韩体系,在消费社会的基础上,建立起日益成熟、甚至渐趋固化的“偶像—粉丝”模式。粉丝作为偶像这一特殊商品的生产者,以自己付出的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为筹码,要求偶像按照“人设”进行自我管理,至少是在公开镜头前自我管理,并积极回应与粉丝之间的虚拟亲密关系。在这一前提下,粉丝会继续为偶像投入,使其维持流量,即商品价值。粉丝付出的金钱与时间成本,即粉丝购买偶像所代言的商品时显示出的消费力,以及粉丝通过“做数据”“打榜”等活动产生的流量,是偶像获得偶像工业体系的价值认可,并继续进行演艺和商业活动的保障。而粉丝在偶像身上放置想象,并按照自己的期待形塑偶像的过程,同样伴随着满足感的获取。对于《创造101》这档综艺而言,“偶像—粉丝”模式是节目逻辑得以运行的基础,并贯穿了节目的始终。

以节目主题曲《创造101》为例,歌曲中最频繁出现的一句歌词是“Pick me pick me up”。“pick up”有“捡起、挑选”之意,随着声声呼唤,一种近似于逛超市的消费情境被架设起来,观众是购物者,货架上摆放的则是上百名类型各异的选手,对于即将发生的交换行为,她们正翘首以待,因为这是她们实现自身作为商品的价值的唯一途径。在整首歌曲中,“你”和“我”的交换关系被演唱者多次重申:“梦的最佳位置,因为有你偏爱,有你偏爱。我的梦境等你唤醒,这美丽将要因你亮起,无可取代。喊出我的名字。把自己跟你交换,一起创造骄傲的女孩。”选手想要成为真正的偶像,就必须获得观众的“偏爱”,也就是吸引到足够数量的粉丝。一个很有趣的悖论是:在粉丝出现之前,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还没有真实生成的粉丝,提前被定义为处于首要位置的实存物,而切实站在台上的选手们,却是相对虚拟的存在,因为她们只有和粉丝进行交换,才能被创造成“骄傲的女孩”,获得自身的价值。通过主题曲,偶像和粉丝之间心照不宣的互利关系被直白表达出来,整个节目的基调也就此奠定。

在《创造101》第2期中,101名成员悉数亮相完毕,她们依照由A到F的顺序站在巨大的粉色金字塔上,面带微笑,整齐划一地喊出口号:“101女团创始人你们好,我们将由你们创造。”节目以“女团创始人”一词置换“粉丝”,在形式意义上,完成了对观众文化参与位置的转换,观众不再是丧失理智的迷狂者,而是充满力量的制造者与创始人。在穿插于赛程之中的选手访谈里,每当参赛者不假思索地说出“粉丝”一词,字幕都会将其更正为“女团创始人”。随着口号的喊出,观众被明确赋予了高于选手的主体意义。腾讯公司是节目《创造101》的生产者,这档节目的目的是生产一支偶像团体,而节目只是这一生产活动的呈现载体。于是,观众被节目生产者赋予了作为节目衍生品的生产者的权力。在节目生产者的表述中,作为衍生品的偶像女团是比这档节目本身的生产更为重要的。

约翰·费斯克指出:“意义和快感的生产与文化商品的生产或其他商品的生产并不相同,在文化经济中,消费者的作用并不作为线性经济交易的终点而存在。意义和快感在文化经济中流通,而不真正区别生产者和消费者。”[8]《创造101》的生产行为对这一理论作出了新的延伸。101名类型各异的选手构成了观众的消费空间,差异性个体成为大众审美取向的对应物,只要观众完成投票这一消费行为,就可以成为偶像的生产者。在当下的文化生产领域,生产者与消费者已经建立一种紧密融合的新模式。不仅在意义与快感的生产层面,就连偶像团体这一具体可感的文化产品,都由消费者直接创造,消费者和生产者的界限被完全打破。

而王菊与其粉丝的关系,几乎完全游离于“偶像—粉丝”这一模式之外。在生产王菊的过程中,绝大多数粉丝付出的不是时间和经济成本,也并未建立起组织控评、督促投票的粉丝组织。在传统的粉丝圈中,粉丝组织的规模大小、集资数量的多寡、行动效率的高低是偶像“咖位”和商业价值的重要证明。王菊粉丝把王菊推向流量顶端的方式,可以說是一次独辟蹊径的尝试,这次尝试的关键词是二次创作,是“文本盗猎”,在这之中,也许存在着偶像工业的另一种可能。

三、一种新的可能:作为“盗猎者”的粉丝

“盗猎”(poaching)是由米歇尔·德赛都提出的一个概念,用以比喻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一种持久的对文本所有权、对意义阐释的控制权的争夺关系。在德赛都的意义上,“盗猎者”是彼此孤立的个体,且相对于被“盗猎”的文本而言始终处于劣势地位。亨利·詹金斯从德赛都的理论中获得启发,将“文本盗猎”的概念植入粉丝文化研究之中,用来指粉丝在电视剧文本的基础上,自我创造出大量的物质性文化产品的行为。詹金斯意义上的“盗猎者”并非作为孤立的个体存在,而是成为一种社群性的生产行为,读者与作者之间的界限也不复存在。因此,詹金斯得出这样的结论:“粉丝拥有的不止是从大众文化中攫取来的针头线脚,相反,他们拥有的是从媒体符号材料上构筑起来的整个文化体系。”[9]王菊粉丝的二次创作为“文本盗猎”这一理论提供了一个新的继续扩充其外延的机会。我们有必要梳理一下王菊粉丝的几次盗猎行为。

前文所提到的王菊表情包的制作,是盗猎者对王菊进行的第一次盗猎,其盗猎对象是王菊的个人形象。这场盗猎开始于无目的性的调侃,并在无意间给王菊带来了关注度,在行动过后,许多盗猎者才真正成为其粉丝。这次行动是相当常见的,事实上,在中国互联网世界中,提取公众人物的形象切面,以表情包的形式表达或是揶揄或是喜爱的态度,早已屡见不鲜。

王菊粉丝盗猎行为的特殊性是从第二次盗猎行动开始展现出来的。在这次盗猎中,盗猎对象是王菊姓名中的“菊”字,也正是这次盗猎,使得粉丝对王菊的支持由少数群体的自我表达发展成一场席卷全网的大众狂欢。王菊粉丝挪用了“晋陶渊明独爱菊”这句为人所熟知的古文,自称“陶渊明”,并借助“菊”与“局”的同音,将尚未支持王菊的大众称为“菊外人”。他们由“菊”延伸出去,选取大众熟知的成语,将其改编为一整套与王菊相关的词汇,诸如“大菊已定”(指王菊获胜的局势已经奠定)、“菊手之劳”(指随手为王菊投票)、“菊促不安”(指王菊因为投票状况不佳而不安),将这些称为“菊言菊语”。 除此之外,还有诸如“你不投,我不投,菊姐哪年能出头。你不搞,我不搞,菊姐就要被打倒。”“没买票的游客请买票,买完票的游客请排队检票,检完票的游客请给王菊投票。”等顺口溜式文案。这套被称为“菊话宝典”的话语体系,凭借其趣味性和娱乐性,在大众之间广泛传播。

对“菊”的“盗猎”与这个字本身的多义性相关。进入网络时代,原本比喻品行高洁的“菊”字产生了一次颠覆性的再释义,成为肛门的隐晦称呼。这一说法与“菊”的传统释义是极端悖谬的,它的传播优势也正来自于这种反叛性与解构性。另外,这次释义发生的时间较早,中国互联网的社群分割尚未成形。正因如此,这次释义得以跨越诸多圈层,被网民普遍接受。在这一背景下,王菊这个名字在大众视野出现之初,就不免引发联想。

事实上,在偶像工业体系中,几乎每一个粉丝群体都会选取偶像姓名中的字词,创造出通行于自家粉丝圈中的昵称。然而,“菊”这个字本身的特殊性,以及王菊粉丝在再创造过程中持有的独特态度,使粉丝的再创作行为溢出了狭窄的粉丝圈,跨越了不同网民群体的区隔,成为大众能够普遍接受与使用的流行文本。这一态度的关键在于,粉丝必须抽离自己的粉丝身份,放弃“偶像—粉丝”关系的神圣性与排他性,解除与偶像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绝对绑定关系,以娱乐至上的态度,将偶像作为一则可供大众任意解读的文本,而非一处不容置喙的、只允许正向评价话语存在的封闭空间。

这种态度突出表现在王菊粉丝对负面言论的应对方式上。针对微博上谩骂王菊的言论,王菊粉丝采取了示弱的态度,发表了“对不起,对不起,菊姐粉丝不骂你,只用菊语讲道理”这类新奇的言论。这种新鲜的控评方式与粉丝圈惯例完全不同,在传统的“偶像—粉丝”关系中,对攻击偶像的言论进行举报和净化,也就是所谓的“反黑”,是合格粉丝的日常任务,尽可能消除网络上的一切负面声音,是粉丝为保持偶像“人设”而进行的必要工作。成为一名合格的粉丝,意味着抹除个体性,在粉丝圈秩序的规训下,呈现出千人一面的网络形象,并以劳动作为基础的存在样态,兢兢业业地做数据、打榜、净化搜索词。王菊粉丝却另辟蹊径,不去弱化甚至消除这种声音,而是采取了一种超然于粉丝身份之外的态度,再次以娱乐话语对冲突地带进行改写。在此之后,早已对僵化的粉丝圈规则积蓄了大量不满情绪的大众,彻底倒向王菊一边。

对于王菊的“文本盗猎者”来说,这次成功盗猎的完成,意味着在“偶像—粉丝”关系中,以娱乐性取代神圣性,以包容性取代排他性,通过与偶像的解绑,实现粉丝圈边缘的扩展,借此完成对资本的超越。而对于由“文本盗猎”造就的、较为边缘的粉丝群体而言,他们“粉”的不是王菊本人,而是这项充满独创性和反叛性的集体行动。通过支持王菊,他们获得一种近似于“逆天改命”的成就感,完成一次有意味的文化表达,一次与秩序严密、层级分明的“偶像—粉丝”关系肉身相搏的机会,并在此种搏斗中,将自己指认为文化英雄。

在这次“文本盗猎”过后,外延极大扩展了的王菊粉丝群体对《创造101》的运营机制发起了一次挑战。《创造101》赛制规定:腾讯视频普通用户每天可投11票,VIP会员每天可投121票。为了获取更高的话语权,开通VIP会员成为节目粉丝的第一次消费行为。随着粉丝会员数量的饱和,为了引导粉丝继续消费,新的打榜方式应运而生:每购买一张定制版会员卡,可以为《创造101》中喜欢的选手再投121票。这一规则取消了观众权力的绝对平等性。“人”不再是参与消费的基本单位,粉丝的多寡也不再是决定比赛胜负的唯一因素,取而代之的是金钱。粉丝无需向路人卖力宣传,以求实打实地扩大参与者基数,只需要提高自己的消费水平,轻轻按下支付键,就能帮助偶像获胜。

“网络投票无法有效监控的状态下,部分选手的票选结果完全可以由不以选手竟演实力为参照的‘资本运作逻辑及其可能的阴暗面左右”[10],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资本成为粉丝圈的主导力量,对于偶像而言,粉絲的消费能力甚至比粉丝的数量更为关键,为偶像花钱成为粉丝表达爱意的最高形态。部分粉丝不花钱、不打榜,不做任何实质性付出,仅标榜自己粉丝身份的行为被戏称为“白嫖”。“白嫖”一词从反面道出了追星的本质,那就是消费和交换,交换物正是金钱与肉身。王菊粉丝却一反主导粉丝圈的金钱至上逻辑,通过在“文本盗猎”过程中表现出的创造力,极大地延展了粉丝圈的边界,将大量对《创造101》并不关注的网友拉进粉丝圈,这一部分粉丝并不像真正的粉丝一样长期为王菊“打投”,只会为了获取参与感,偶尔行使自己有限的投票权。但是由于这部分粉丝基数庞大,王菊在他们的支持下得以一路挺进决赛。在整个节目体系,乃至整个选秀体系,都以“金钱”,即每个参与者的投入程度,而非“人”,即参与者的数量,作为第一要素的背景下,王菊粉丝边缘的扩展,再度体现了“人”在偶像生产中的价值。

在整个“文本盗猎”过程中,偶像作为被盗猎物,成为任由粉丝群体改写的空洞客体,主角的位置由作为“盗猎者”的粉丝牢牢占据。如果偶像想在这场由粉丝引领的狂欢中获益,就必须配合盗猎行为,参与到对自身的改写中去。对于王菊而言,这种配合就是对“文本盗猎者”所制造的表情包和“菊言菊语”的模仿与使用。在这个意义上,出现在偶像工业中的“文本盗猎”行为,在“盗猎者”和“被盗猎物”的关系上,已经超越了詹金斯提出的平等关系,而是发生了权力中心向“盗猎者”的重大偏转。作为偶像的王菊被压缩到只剩一个名字,而作为“被盗猎物”的王菊却被衍生出众多与本人无关、却与粉丝有关的表达。对于作为“盗猎者”的粉丝而言,王菊只不过是一个可供其创造力驰骋的客体。而对于王菊来说,她所受到的一切关注,都来自于这些“盗猎者”,积极配合粉丝的“文本盗猎”是她的唯一选择。

故事的结局是很有意味的。当王菊的“盗猎者”不再生产新的文本时,网络上原本铺天盖地的议论之声也就渐趋消亡了。王菊的粉丝群体骤然缩小,大部分边缘粉丝在享受完这一行动带来的乐趣后销声匿迹。最终留下的少部分粉丝,将群体名称由“陶渊明”更改为“小菊豆”,后者无疑是一个更合乎“粉圈”规范、更少调侃意味的称呼。与别家粉丝一样,小菊豆们也建立起包括数据组、打投组、后援团在内的完整的粉丝组织。

粉丝的“文本盗猎”为偶像工业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资本不再是控制流量走向、操纵偶像生产的唯一要素。粉丝的能动性也不再仅限于以消费的方式进入偶像工业秩序,以此获得部分生产者的权力。创造性的文本生产成为一种新鲜的参与偶像工业的方式,文化生产活动可以与经济生产活动直接对接。原本层级分明、分工明确的偶像工业体系,在“文本盗猎者”的冲击下,暴露出内部的裂隙,也展现出新的可能。虽然在王菊的个案中,“文本盗猎者”的行动是短暂的,行动的结果也是速朽的,当新的文本不再被继续生产出来,大众的参与也不复存在,旧秩序再次包容了新现象。然而,“文本盗猎”的力量不会消失,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它将再次以一种新鲜的姿态,向传统的规则发起下一次挑战,为我们提供打开后现代社会的一个新的面向。

【作者简介】江 怡: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大众文化研究。

注释:

[1]微信指数,指微信官方提供的基于微信大数据分析的移动端指数,微信指数的计算范围包含且只包含微信搜索、公众号文章及朋友圈公开转发的文章。

[2]相较于其他选手,王菊皮肤黝黑,身型魁梧,几乎被所有观众认定为不符合女团成员的标准。2018年5月13日第4期节目播出,这是节目开播后的第一次顺位淘汰赛,101名参赛选手中有55名可以晋级,在此之外,每支获胜小组的队长有权选择队内一名淘汰选手作为旁听生暂时留在舞台。与王菊一起被作为选项的是同组的倪秋云,她显然比王菊更白、更美、更具有成为女团成员的合理性。然而队长Yamy却在两人中间选择了王菊,这一选择旋即引起网络热议,王菊也因此第一次登上微博热搜。这次热搜的关键词是“Yamy”和“王菊”,全网几乎是一片骂声,指责Yamy为了扼杀潜在竞争者,选择了对自己毫无威胁的王菊,而王菊因黑胖的外形成为全网嘲讽的对象。

[3]“土创”是国内网友对《创造101》的戏称,与韩国原版《Produce 101》相区别。

[4]2018年5月19日,“星探扒皮”“星闻追踪”“王牌星探”“综艺迷妹”等多个微博营销号陆续发布王菊旧照。

[5]《创造101》2018年5月19日第5期。

[6]《创造101》2018年5月26日第6期,王菊在《木兰说》这一表演中的原创歌词写道:“唧唧复唧唧,木兰不户织。IACE girls,不为相夫教子。别再指手画脚,我的唇膏色号,鞋跟多高。寒光照铁衣,态度华丽,我的人生握在自己的手里。”王菊在采访中对“IACE girls”做出解释:“IACE是我以前念的女中的一个校训,独立、能干、关爱、优雅,独立就排第一个。”当谈到网上流传的旧照,王菊对是否想回到过去这一问题表示:“不想回去。因为其实当时,你不知道自己心里美的标准是什么。自从我做模特经纪以來,做自己就是我自己的信条。精神独立,然后经济独立,对一个女性来说,我觉得太重要了。”在这期节目的拉票环节中,王菊告诉台下观众:“有人说我这样子的不适合做女团,可是做女团的标准是什么,在我这里标准和包袱都已经被我吃掉了,而你们手里握着的是重新定义中国第一女团的权力。”

[7]〔日〕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褚炫初译,大鸿艺术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26-36页。

[8]〔美〕约翰·费斯克:《大众经济》,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页。

[9]〔美〕亨利·詹金斯:《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文化》,郑熙青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7页。

[10]韩佳政、解伟:《可见·未见·预见——谈〈创造101〉中的叙事操控失当》,《艺术广角》2018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刘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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