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三友

林风

说起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无论黑道还是白道，心中最先想到的，自然都是当年叱咤江湖、不可一世的“岁寒三友”。据说，他们三个人均是出道即巅峰，之后闯荡江湖数十年，从未遇到过对手，只是相互之间难分伯仲。后来，已过天命之年，性情孤僻，又淡泊名利的三个人觉得江湖上已再无趣味可言，于是索性归隐天山。为了防止外人打扰，还特意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从此超然世外，只一心追寻武道的极致。

按说三个人如此归隐林泉，本该在江湖上留下一段佳话才是，但后来发生的事，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先是魔教之中选出一位天赋异禀的少年，伪装成误入山谷的普通人，妄图骗取三个人的信任，学到他们的绝世武功，之后出山光大魔教，一统江湖。不想这魔教少年在山谷中待了不到一个月，便被三个人废了丹田，赶了出来。

之后，一个江湖中名门大族的世家子弟，怀着一颗无限钦慕之心，孤身一人深入山谷，想拜在三老门下，学得无上神功，之后回到江湖之中，光大正道，领袖群雄。结果呢？竟然比那个魔教少年还惨，一个月之后，有人在谷口不远处发现了他已经冻僵的尸体。

再后来，传言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恐怖。不过大意都是说那岁寒三友因为修炼武功走火入魔，已经误入魔道，成为三个见人就杀的嗜血魔头。如果魔教和正道两个少年的前车之鉴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后来有个误入谷中，并非江湖中人的当地居民被吓得精神失常，疯疯癫癫，便不由得人不信了！

于是，从那以后，江湖中人本来高山仰止的“岁寒三友”，渐渐变成人人谈之色变的“天山三魔”。不要说再有人去慕名拜师，就连那个山谷都渐渐成了代表死亡的绝命谷，再也无人敢涉足一步了。

这一天，也是事有凑巧，少年阿成本来是要到天山附近寻找一位当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拜师学艺，好行侠仗义，纵横江湖。不成想这位天山大侠竟是浪得虚名，更有甚者，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把阿成身上的银子搜刮一清之后，第二天便不见了踪影。

阿成年纪轻轻，受此重挫，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一边恹恹地往回走，一边不停地念叨着：“哼，什么天山大侠？简直比窃贼大盗还要可恶！即便残暴如天山三魔，杀人行凶至少也干脆利落，哪里像这个什么狗屁大侠，真是可恶至极！”

阿成越想越气，本来慕名而来，对天山一带的地形也不怎么熟悉，如此一分心，更是顾不上仔细辨别路径，不知不觉间已走上了歧路。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愈来愈暗，山上又起了风雪，虽然不是很大，但举目四望，视野之内，尽是白茫茫的一片。直到此时，阿成才忽地缓过神来，意识到情况不妙：坏了坏了，现在别说出山的路了，就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阿成腿肚子都软了。但事到如今，原路返回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了，要想活命，只有先找个能遮蔽风雪的地方，好歹熬过这一夜，等明天天亮了再作打算。

他胡乱冲撞了一阵之后，竟然真的在一处隐蔽的山壁上找到了一个石洞。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石洞不大，但地上的石头似乎很光滑，再一摸，竟然摸到了些柔软的像毛发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的。当下又吓了个半死，好在屏息凝神了一会儿，并不见任何动静，这才略放了心。他猜想这大概是什么动物弃之不用的巢穴。这时，阿成的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他从包里拿出仅剩的两个馒头，就着雪吃了。他的心中兀自绝望不安，如此一直折腾了半宿，方才靠着石壁，迷迷糊糊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奇怪的声音将阿成从梦中惊醒。

“呼哧，呼哧……”似乎是什么东西喘息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阿成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此时天光已经大亮，风雪也早已停息，一片白光从洞外照进来，刺得眼睛生疼。阿成向四周看看，洞内并无异样，显然声音来自洞外。于是他用手遮着亮光，脚步轻挪，小心翼翼地朝外走去。

外面白茫茫一片，最先只看出自己身处一座雪坡之上，周围除了褐色的岩石便是白色的积雪，并无他物。但随着眼睛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线，阿成忽地浑身一颤，只见离他不过三丈多远的一块岩石上，匍匐着一只白毛褐斑的东西，形似狸猫，却要大上好多，而且身子魁梧壮硕。是雪豹！这就是他沿途从山民口中听说过的雪豹！

阿成身子僵在原地，只盼雪豹并未发现他，却不想那雪豹早就将他看在眼里。不过，出乎阿成意料的是，那雪豹见了他之后，微微一耸身子，脸上竟现出家狗见了主人一般的神气，但马上又转回头去，只是将目光对准了身下不远处一块岩石的凹陷处。

阿成被看得莫名其妙，当下也忘了逃跑，顺着它的目光仔细看去，原来那块凹陷的岩石间，正藏着一只白色的雪兔。

“呼！”

这时那雪豹看准了时机，四脚发力，猛地一蹬脚下的岩石，就要朝下面的雪兔扑去。不想它的身体实在是太肥硕了，左前爪用力过猛，竟将一整块岩石踩得塌落下去，它自己也失去重心，身子翻转着向下摔去。

“啊！”

阿成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再往下看，岩石翻滚，雪兔受惊逃走自不必说，那雪豹的后腰处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虽然雪豹很快奋力稳住身子，停止了下落，它停在一块岩石上，微微呻吟着，身子一起一伏，呼呼喘气，后腰处已经渗出了鲜血，显然是受伤不轻。

可是此情此景，尤其是有生人在侧，这雪豹不仅并未负伤逃走，竟然还一抬头，将目光对准了阿成，微微含泪的眼神之中，满是责备之意，那意思是：“你发什么呆啊？还不快过来帮把手！”

“我的天啊！”

阿成头皮一阵发紧，不是说野兽都是凶残无比的吗？怎么这只雪豹竟然跟家里养的大猫似的啊？

犹豫了半晌，阿成终究于心不忍，连滚带爬地溜下石壁，一步步朝雪豹靠去。雪豹见阿成过来，轻轻呻吟两声，竟然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阿成戒心愈減，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片，深吸一口气，来到雪豹跟前，又看了它一会儿，确定它不会猝然而起伤害自己，这才将布片小心地包在它的伤口处。

“哟！”

就在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大喝，声音洪亮，响彻云霄，其内力已臻绝顶。还没等阿成反应过来，疾如闪电一般，发声之人已经到了身后，原来是三个衣衫褴褛、须发花白的老人！

阿成初见人来，心中一阵欣喜，暗说自己这次应该不至于暴尸荒野了，但在看清他们的相貌打扮，以及他们身后隐约现出的一道山谷后，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莫不就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岁寒三友、天山三魔吧？”

而三个老人在看清阿成刚才是在为雪豹包扎伤口后，初到之时眼神中的愤然很快消失不见，继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压抑的激动和兴奋。到最后，三个人的眼中竟然都噙满了泪水，站在左手边的灰衣老人甚至还流下了一条鼻涕！

这都是什么情况啊？是他们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这时，站在中间的黑衣老人脸上僵硬地一笑：“对野兽尚有怜悯之心，不顾自身危险施以援手，这样的人自然是好人无疑！”

“嗯，好人，好人！这样的人不是好人谁还是好人？哈哈哈，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好人！”灰衣老人吸了吸鼻涕，一边说得唾沫横飞，一边挤眉弄眼地看着阿成，看得阿成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哼！”右手边的蓝衣老人却只是冷哼一声。

然后，时间就像是停住了一样，忽然，三个老人围成一个圈子，同时向对方看去，然后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哈，这么说，等了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终于可以有一个徒弟，一个活的徒弟啦！哈哈哈哈……”

“这……”阿成的脑子越来越不够使了，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哈哈，你个傻小子，飞来横福怎么还这般傻呆呆的？”灰衣老人走过来，拉住阿成的胳膊，“对了，你还不知道我们是谁对吧？嗯嗯，现在便正式告诉你，我们就是——”说到这儿他停了停，将衣服上的一个破洞塞进褶皱里去，这才胸脯一挺，大声道，“我们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武功盖世的岁寒三友！”

“啊，真是你们！”阿成身子一抖，下意识地想撤胳膊，但被灰衣老人紧紧攥住，哪里挣脱得开，一张脸兀自吓得苍白如纸。

这时黑衣老人似乎看出了端倪，上前几步，示意灰衣老人放开阿成，然后尽量在那张僵硬的脸上做出一副和蔼的表情，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成！”

“嗯，阿成，我问你，听到我们的名号，你为何害怕啊？”

“这……”阿成看看三人，虽然有些不修边幅，看着疯疯癫癫，但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于是小声试探着道，“前辈难道真的不知，你们现在在江湖中被传成了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那还用说，自然是武功盖世、天下无敌！”灰衣老人抢道，不过很快觉出不对，“我们刚刚归隐时肯定是这么传的。怎么，难道这二十年过去，传闻还会有什么变化不成？我们可都未曾走出过这雪谷啊！”

“嗯，这个嘛……”阿成沉吟片刻，看三人六只眼睛紧张兮兮地盯着自己，知道无法隐瞒，只得壮着胆子，照实说道，“实不相瞒，现在江湖中已经将三位传成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了！”

“啊？怎么会这样？”这一次，就连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蓝衣老人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当年魔教有个少年来谷中寻你们拜师学艺，被你们毁了丹田。”

“哼，你都说是魔教的了，我们看出他居心不正之后，自然要给予警戒，光是废其丹田已经是便宜了他！”

阿成眨眨眼，接着说：“那后来武林正派公孙世家的子弟来此学艺，怎么又会枉死在谷口？”

“你说的是那个锦衣少年吧？嗯，现在想来，的确应该是个大家子弟，不过他体质太弱了，偏还要耍帅装酷，穿得那般单薄，我们无意中在谷口发现他时，他已经冻得浑身僵硬，我们武功再高，也没有回天之力啊！”

原来是这样！

“那后来，为什么又传出误入谷中的人被吓疯的消息，说是看到你们在生吃人肉？”

“简直就是胡编乱造！我们三个人谷居寂寞，后来养了这只雪豹当宠物，溺爱非常，到后来直宠得它见了人就要靠过去撒娇。那一日有人误入雪谷，这雪豹正在附近散步，自然冲上去……”

“好了，我都明白了！”阿成想起雪豹刚开始以及后来受伤时看自己的眼神，知道他们三个人说的都是真话无疑。

“嗯，这么说，你肯当我们的徒弟，传我们的衣钵啦？”灰衣老人喜形于色道。

“我还有些不太明白，”阿成想到能学绝世武功，也有些兴奋起来，只是还有一件事不问不快，“你们既然如此寂寞，怕自己的武功失传，这些年又没有人敢接近雪谷，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出谷去寻个好弟子呢？”

“唉，这个就不太好说了。总之，我们隐居二十多年，与世隔绝，每日满眼满耳皆是这谷中风雪景物。此种情况下，再让我们出谷去江湖中奔走，便不怎么愿意了！”黑衣老者摇着头道。

“嗯，我好像明白了！阿成愿意拜三位前辈为师，使三位前辈的绝世武功得以传继，造福江湖！”

“嗯，好啊！”

“哈哈哈哈哈……”

“好好好！”

三个老人听了阿成的话，高兴得手拉手转起了圈子，之后凑到阿成身前，又是摸、又是看、又是闻、又是按……一个个兴奋得如同捡到了糖果的孩子，弄得阿成连磕头拜师之礼都行不了了。

这时阿成忽又想起雪豹看自己时那种亲昵的眼神，以及它被养得太胖，连自己捕食都成问题的情景，这三人平时对其如何“溺爱”可想而知，于是苦笑一声，又板着脸道：“要我跟你们学武没问题，但拜师之礼自然要行。而且，做徒弟的固然要尊师重道，做师父的也需得有个做师父的样子，断不能把我当成那雪豹一般！”

“嗯，有道理！”三個老人听罢脸上一紧，身子一挺，都立刻恢复了长者的姿态。不过仅仅是片刻之后，又纷纷凑到阿成跟前，嬉笑着道，“乖徒儿，你看这样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