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反应
2020-02-11滑艺
滑艺
1
民警一定觉得今天不太寻常,派出所里居然接连进来两个中学生,一男一女。男生穿重点高中的藏蓝色中山装,女生穿附近三流中学的红白条运动服。
那个女生就是我,正垂头丧气地等着有人捞我出来。我不确定谁能过来,可能我妈或者我爸,最有可能没人来。
至于男生,他被几个大妈扭着胳膊送过来时,灰头土脸的,像是从煤堆里爬出来的。
做笔录的民警咧着嘴无可奈何地叹气。
“这小子差点引起火灾!警察同志,您要好好教育他!”一个高声大喇叭的大妈指着男生的脑壳气愤地说。
“我没有!”男生梗着脖子争辩。
“人赃俱获,还狡辩!”另一个瘦却神气的大妈把一个塑料袋“咣当”一声摔在桌子上,叉着腰,一脸得意。
“我……我在做实验!”男生垂头丧气地说,“就是不小心爆炸了。”
我在旁边听得“噗嗤”一声就乐了。
男生瞥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哀怨和愤怒。
等我俩交了保证书被放出来时,已经日落西山。经过大半天的相处,我俩已经有了点“难友”般的感情。男生叫赵希桐。
赵希桐问我去哪,我茫然地看看前面又望望后面,然后摇摇头。
“那走吧,吃个面去。”他顺手把我的书包扛在自己肩上,坚定地朝一个方向走去,我如同有了主心骨般赶紧跟了上去,心中有了一丝快乐。我上顿饭还是昨天晚上的老坛酸菜牛肉面。
牛肉汤的香气里回荡着我俩吸溜面条的二重奏。
“你头发这么短,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男生。”他一抹嘴问,“为啥进局子了?”
我说我和我后妈吵架,她禁止我爸给我学费和生活费,愤怒之下我砸了我爸给她买的新车,然后就被她和她的兄弟押到派出所了。混乱中,我还不小心挠花了她白嫩的脸颊。
“够狠!”他朝我竖大拇指。他说自己为了一个化学反应和同桌争论得不可开交,他想亲自做下试验来验证,但老师不允许,说有危险,他就偷了实验室的试剂和药瓶,跑到小区的小花园里做实验。结果温度没掌握好,试管“咣当”就炸了,引来了居委会阿姨。
他说他的目标是通过化学奥赛保送到清华,然后去普林斯顿读博士。他的表情变得生动,眼睛里星河闪烁,再加上一副好听的嗓音,他口中所有的一切都令我陶醉和神往。
他不知道,在我的学校里,学渣们都只会拿酒精灯烧口香糖。
2
分手前,他依然意犹未尽地说有机会带我去他们学校的实验室,做几个好玩儿的试验给我看,我兴高采烈地连连点头。
可等我孤独地行走在路灯下时,却备感沮丧——人间是分了好几层的。
我爸那里我是铁定回不去的,我偷偷溜到我妈家。她开门见到我的一刻,没有惊喜,而是有点尴尬和惊讶,她问我怎么来了。我没好气地问她,那我还能去哪?
“今晚上你刘叔夜班,你先住下,明天早点儿走啊。”我知道她怕我的出现惹得丈夫不愉快。
现在,我在这世界上的存在就像我的名字,褚余,曾经是“年年有余”的“余”,现在是“多余”的“余”。
早晨6点不到,我就自觉地穿戴好衣服准备离开。我从冰箱里摸出一个面包和一包牛奶,临出门又顺走桌子上的几十块钱零钱。这并不磊落,好在我脸皮够厚。
我不想去学校,我成绩特别烂,上课睡得课本都被口水泡湿了,老师就拿黑板擦扔我,她扔别人都用粉笔头,唯独扔我用黑板擦,因为粉笔头根本叫不醒我,所以我总是跟从面粉厂滚过一圈儿似的。
有时睡醒后我会发现地上有一缕长发,那是坐我后面的于晨偷偷用小剪刀剪的。我狠瞪他,他就没皮没脸地笑。
“再剪我头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答应请我吃个饭我就不剪了。”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痘痘和五官都挤在一起分不开,显得更无赖了,“知道你请不起我,要不我请你吃个饭也行。”
于晨喜欢我,全年级都知道。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因为他实在太烂了,学习烂,人也烂,总跟校外的小混混在一起鬼混。
我索性把头发剪成很短很短的板寸,从后面看,雌雄莫辨。
清晨的街道也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卖早点的摊位刚刚支起来,锅里冒着腾腾热气,让冷清的世界有了烟火气。我蹲在马路牙子上掏出那个干巴巴的面包开始啃。
一个骑自行车的瘦高身影一闪而过,刹那间我俩眼光相对,自行车响亮地停了下来,我也紧跑几步赶上前去,能再次遇到赵希桐我很是惊喜。
我坐在趙希桐的车后座上吃他分给我的肉包子,一言不发。他的校服敞开,被风灌得像个翅膀。
赵希桐问我去哪儿,我不想显得太渣,就脱口而出,去学校。
昨天的事情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今天要去教务处主任那交个检讨,还得跟化学实验室的老师认个错,承认偷拿实验室的白磷和玻璃瓶是不对的。
他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在他那个骄傲的同桌面前露一手,反而要被笑话一通。他对化学最初的热爱就是被同桌带的,同桌在他眼里简直是天才般的存在。
我正要问关于他那个天才同桌的事情,他却话锋一转:“你后来没事儿吧?你爸说你了吗?还有你后妈,没把你怎么着吧?”
赵希桐充满担忧和关心的话让我眼泪差点没蹦出来。我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被人关心过了。
在学校门口,我很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呦,傍上个二中的?还挺帅!”一个厌烦至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头也没回往里走,书包带子却被扯住了。
但我依然不想回头看那张癞皮狗似的脸,只是警告于晨放开我。
不论我冷眼相对,还是怒目而视,或者视而不见,于晨永远一副“老子最终能让你屈服”的态度。他用满不在乎的口吻对我说:“褚余啊褚余,我看你就是傻,你真觉得人家能看上你?人家以后要去上重点大学的,你考个大专都得烧香拜佛。”
不得不承认,不论我多么鄙夷他,他的这些话确实句句到肉,让我很疼。于晨一直坚信我最终会和他在一起,因为我俩才是一对。我考倒数第十,他考倒数第一;我父母离异,他类似留守儿童;虽然他丑而我还算好看,但他永远鼓鼓的钱包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我最需要的。正如他所说,瘸驴配破磨,破锅自有破锅盖,我和他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去你的命中注定!这么想着,我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讽刺的微笑。
3
我破天荒地上课没有打瞌睡,虽然时不时神游四海,但总算能在40分钟的课堂上保持清醒了。
但于晨不放过我,下课我伏在桌子上做习题,于晨在后面阴阳怪气地大声说:“哎哎,这么努力学习,为了哪个小帅哥啊?”大家八卦地朝我看来。
见我没反应,于晨就开始抖腿,故意把桌椅磕得“咔咔”响,哼着跑调的歌曲,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忍着愤怒依然没有回头,我不能让他得逞。
后来我找到班主任,要求换座位,我想清清静静地学习。
班主任不可置信地打量了我一下,戏谑地问:“怎么,你终于睡够了?”
我脸一红,点点头。
可教室里暂时摆脱了于晨,下课后他依然阴魂不散。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吹着口哨跟着。他那群狐朋狗友见了便阴阳怪气地起哄:“哎,于晨,你跟在人家后面干啥?”
于晨得意地朝他们一挥手:“去去,边儿呆着去!”
我身后的笑声此起彼伏。愤慨、屈辱和无可奈何让我祈祷这一切赶紧结束,我要考到遥远的大学,远到再也回不来,尽管所有人都觉得我只能考一个家门口的大专,然后潦草地度过人生。
4
我每天都早早地守在上次遇到赵希桐的那条街,摸清了他上学的规律,一般周一、周三会提前15分钟出发,因为周一早晨学校有升旗仪式,周三他当值日生。
每次遇到他,他都指指车后座,示意我上去。我虽然心里暗暗开心,但大多数时候都会谢绝,我不是矜持,而是自卑。
“不配”这两个字在我心中几乎成了魔障。
赵希桐是一只在高处随时准备振翅高飞的鹰隼,而我,是泥土里笨拙的土拨鼠,为了看到他脖子都仰成了钝角。但我现在下决心要尽力往山上爬一爬,即使到达不了和他一样的高度,至少能够让我不至于仰望得那么辛苦。
这样一来,学习变得没有那么讨厌,至于我后妈的冷嘲热讽和我爸的漠不关心,还有学校里于晨的死缠烂打,这些曾经耗尽我所有精力的事情,也不能过分打扰到我了。
月考中,我进步了20名,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我的时候,教室后面的角落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口哨,底下的同学嗤嗤地笑。
晚上下自习,我最后一个从教室里走,于晨突然出现,堵在门口。他一言不发,就是很受伤地望着我。
我冷冷地叫他让开,他一动不动。
“于晨,你让开!”我提高了嗓门,充满愤怒。
他眼睛突然开始泛红:“褚余,你就这么烦我吗?”
见我没接茬儿,他继续说:“你天天一大早就守在路上等他,有意思吗?你以为他会看上你?”
于晨的话令我很震惊,他居然什么都发现了,令我无地自容。我狠推他一把,让他少管閑事。
“于晨,你管好你自己,我讨厌你,你是摊烂泥,我一点儿都看不起你!我才不要和你一起烂!”积压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我大喊大叫,趁他愣神之际匆匆跑出教学楼,一直跑到我觉得安全了才停下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我浑身颤抖,身后仿佛传来教室门被重重砸了好几下的声音。
5
那次争吵后,于晨没再来过学校。
我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朝他那个空缺的座位瞥一眼。说来也奇怪,他在的时候我对他反感又厌恶,可他长时间不出现,我又有点担心,怕自己伤害到他,怕他想不开做傻事,或者出了意外。
我在心里笑话自己,努力摆脱胡思乱想,把心思放在书本上。最近一次月考我破天荒地进了班级前20。我在激动的同时最想见的人就是赵希桐,想到这个名字,我的嘴角就无法抑制地上扬。
他肯定想不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有人会因他而默默努力,她曾陷于泥淖,身处黑暗,倍感绝望,他的出现,让她仿佛听到火柴在暗夜里“嚓”地划亮了,然后在她幽暗的人生中出现一道光,令她向往着迷。
晚自习只上了一半,我便飞快地冲到公交车站,来到二中的门口,恰好赶上刚刚放学。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校门。
我在马路对面徘徊着,远远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出来,瘦高的身影鹤立鸡群。我奔到路口,对着他招招手。
他一如平常地礼貌笑笑,问我怎么在这儿。
“没事,瞎溜达……”我吐吐舌头。刚才着急,忘了编个理由了。
“赵希桐,怎么跑这么快啊!着急给你同桌送奶茶吗?”一个男生从后面赶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开着玩笑。
他表情有点羞涩,转而对我说:“还有事,先走了,回聊。”然后紧蹬几下自行车,骑向不远处的奶茶店。
那家店很别致,人气也很旺,窗口已经开始排起队,我想着请他来这喝杯奶茶也挺好,也跟了过去。
他拎着一个袋子兴高采烈往外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还是预定好,不用排队。”却没有继续搭理我的意思,我刚才还澎湃的内心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他袋子里的两杯奶茶刺痛了我的眼睛,两个杯子上的图案拼成一个红色的爱心,我看了看奶茶店的菜单,知道它的名字叫“告白气球”。
6
我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肩上的书包出奇沉重。在楼道口,一个黑影一晃挡在我面前。我惊得大叫一声:“啊!干什么!”
“哎呀,女人家就爱大惊小怪的,你哥我!”是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你干什么?”我略感紧张。
“干吗啊?我有这么可怕吗?”
我故作冷静问他找我做什么。
“道别啊!你怎么对我我不管,反正我认认真真喜欢了你两年多。”于晨突然真诚起来的口气打得我措手不及,令一向伶牙俐齿的我语塞起来。
他说他一直喜欢我,但他从小就没有被人温柔地待过,他父母有做不完的生意赚不够的钱。他犯错时,他爸负责揍他,他妈负责埋怨他爸,然后夫妻二人吵得掀了房顶。一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居然是为了相互向对方开炮。
“我其实想对你好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搞得你这么讨厌我,真是对不起了。” 他语气中充满悲哀,我搜罗遍脑袋里的词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叹了口气。
因为学习太差,父母一直考虑送他去美国读书,他本来执拗着不肯去。可那天的事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一直如此厌恶和鄙夷他。他既受伤,又痛恨起自己,竟开始羡慕优秀的赵希桐,还希望自己不是糟糕的于晨。
没来学校的这段时间,他在跑各种签证和手续,现在准备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要启程,他决定向我来好好道个别。
“景德镇的瓷器也是烂泥做的,你说是吧?”他哈哈大笑道。
“嘁,那你得被关在窑里好好让火烧烧!”我突然想起赵希桐说过,相同的试剂在不同的条件下,哪怕容器不同时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也许换了环境的于晨真的会成为不一样的人。
我鼻子酸酸,正要煽情一番,给他点临别赠言,他却猝不及防地给我脑袋上一个爆栗:“爷走了,别想爷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捂着脑袋跺脚,暗暗骂他临走都要这么讨厌。
仔细想想于晨除了有点烦人之外,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情。下大雨的时候他不去打车而是死皮赖脸地举着伞在后面跟着我,剪了我的头发就塞钱在我书包里说是赔偿,还有午餐时抢了我的饭盒,把里面前一天晚上的剩饭一股脑倒进垃圾箱,害我气得直掉眼泪,最后举着肯德基在我面前,说如果我拒绝,就代表我喜欢他。
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开始笑。我回过头,看到于晨在远处的路灯下驻足回头望着我。我朝他挥挥手,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划破了宁静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