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打虎
2020-02-11周锐
周锐
这个故事几乎家喻户晓。
戏一开场,虎形先上。
谁也不知道扮虎形的演员什么模样,他浑身都被包裹着。他必须以手当脚,爬来爬去。对一个人来说,爬行的困难应该跟让一只真的老虎用两脚走路的困难差不多。但虎形的表演者不仅仅是爬来爬去,还必须演出神态,演出美感。
老虎的出场是为之后武松的上冈打虎埋个伏笔。
我在电脑上看了三个版本的《武松打虎》,分别由张云溪、张世麟和另一个青年演员演出,他们的处理不完全相同。张世麟扮的武松斜背着一个并不鼓鼓囊囊的象征性的包袱,因为武松是离开柴大官人庄去看哥哥,这样的处理是合适的。
武松和店家的戏在《水浒传》的基础上没做多少改动,只是武松抱起酒坛豪饮时,店家怕浪费了,蹲着接滴下的酒喝,竟也醉了,说明酒劲厉害。
在张世麟的版本里,武松中途不下场,也不像那青年演员要做攀爬山冈的动作,而是醉眠惊醒后,直接就跟老虎遭遇了。
武松一边跟老虎搏斗,一边还要唱昆曲,只用一支笛子伴奏。我少年時就知道,短的笛子叫“梆笛”,给梆子伴奏的;长的笛子叫“曲笛”,给昆曲伴奏的。
(雁儿落)觑着这泼毛团体势雄,
狼牙棒先摧迸。
俺这里趋前退后忙,
这孽畜舞爪张牙横。
今时演员还在唱着明朝人沈璟写的唱词,这戏原是《义侠记》中的一折。
(得胜令)呀!哦呵闪——闪得它回身处扑着空,
转眼处乱着踪。
这才是虎有伤人意,
狭路上冤家对面逢。
画《武松打虎》,我脑子里一下就有了画面:武松矮身弓箭步,老虎从他头上扑过,而那棍子就断在一旁,突出了形势的惊险和武松的英勇。
说到武松戏不得不提有“江南活武松”美誉的著名武生盖叫天。
如果用一个字形容盖叫天的为人,那就是——硬。
盖叫天原姓张,因为仰慕伶界大王“小叫天”谭鑫培,就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小小叫天”。后来有人当面嘲笑:“你也配称‘小小叫天?”
盖叫天听了这话,再也不自称“小小叫天”了。他把艺名改成“盖叫天”。干脆,他不追随谭鑫培了,他要盖过谭鑫培!这可太有个性了!
可是,如果没有真本事,盖叫天只能被视为狂妄,只能成为笑料。
为了不成为笑料,盖叫天在演艺上狠下功夫,而且努力创新。
他在家里养了猴子,时时观察,把那些表情和动作借鉴到他的猴戏里。他还养了老鹰,他演的武松便有了鹰一样的目光,犀利逼人。
有一次,他看见一个江湖艺人在耍九节鞭,就把这个艺人请到家里当老师。后来他就在戏里耍起九节鞭,这是独一味儿,别的演员没有的。
盖叫天最有名最惊人的便是他的断腿故事。
那天演的是《狮子楼》,武松杀西门庆的戏。
按剧情,西门庆先从楼上跳下,武松跟着往下跳。着地时盖叫天暗叫不好,他的一条腿骨折了。接下来有两种传说:一种是说本来要做“金鸡独立”的动作,盖叫天换了一条腿,做完“金鸡独立”才闭幕;另一种说法是,西门庆没杀,这出戏不算完整,盖叫天坚持把西门庆“杀”了才闭幕。
盖叫天找了位骨科名医接骨。关于接骨也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医生失误,没把骨头接好;另一种是说有同行的仇人买通医生做手脚,把一小块骨头碴子留在腿骨里,使病人一动就疼。后一种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旧社会存在这种阴毒行为。据说高派老生创始人高庆奎饮场(在演出中喝水)时喝下仇人投放的“白马汗”,嗓音喑哑,从此无法登台。
不过,对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各种述说是基本一致的。盖叫天问医生:“我的腿怎样才能治好?”医生说:“除非再断一次,重新再接。”为了延续艺术生命,盖叫天找了块石头,把腿又砸断,手术后终于恢复如初。这使人想起关羽的刮骨疗毒,非常人能为。
盖叫天的硬还在于他从不向恶势力屈服。一般戏班去外地演出,第一天都会去拜码头,也就是拜见那些地头蛇,否则难免有麻烦。但盖叫天从不拜码头,也不怕有麻烦,曾经在台上台下同时上演全武行,武艺超群的盖叫天总是赢家。
可是话又说回来,盖叫天凭着这身武功,凭着一己之勇,就能处处不吃亏了吗?显然不能。相反,还是恶势力让盖叫天吃亏的时候多。用现在的话说,恶势力会封杀盖叫天。在不能演戏的日子里,盖叫天只能变卖家当度日。好不容易又有了上台的机会,可他的戏装已经卖完了。为了演武松,他到旧衣摊花了几毛钱买了一件旧戏服。可这件戏服的前襟破了几个洞,武松不能穿破衣服,也不能穿打补丁的衣服,怎么办?盖叫天急中生智,只穿一只袖子,另一只空袖子和大襟一起在腰边打了个结,这样就把破洞掩盖住了。不但遮了丑,而且也符合剧情——武松喝了酒,走得发热,就把衣服半披着,既威武又洒脱。观众不知究竟,都说这个新扮相好。从那以后,演武松的都是这个扮相了。
1949年以后,硬脾气的盖叫天一下子还不习惯谢幕的做法。他想:我尽力奉献我的艺术,为什么要谢你们呢?后来他才知道,谢幕是观众和演员之间互相表示尊重,这才欣然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