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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云遮月

2020-02-10李俊三

齐鲁周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弟媳月亮医生

李俊三

节日,在国人的信仰中占据怎样的位置?它是一种生命信仰,也是文化信仰,更内化在日常之中。一个被病魔侵袭的女孩,一个悲痛却又坚强的家族,在节日的反衬下,有些记忆如此深刻,它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信仰。

和往年一样,吃了早饭,我就携妻子和女儿,往百里外的家里赶。

今天是己亥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要赶回家里,陪父母过节。我自从1987年结婚之后,每年的春节、正月十五、八月十五、父母的生日等重要节日,都和父母在一起过。其他的一些节日,如父亲节、母亲节、重阳节等,没有特殊情况,也要赶回家里,陪着父母。

今年的中秋节,也不能例外。

我驾着车,行驶得很缓慢,已经没有了往年的心境。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家。院子的篱笆墙上盛开着一串一串紫色的花、黄色的花,爬满了一簇一簇红的扁豆、绿的扁豆。

以往这个时候,母亲总会站在院子里,微笑着,等我们。

我推开栅栏门,却没有看到母亲。

房屋的门关着。我推开进去,母亲在扫地,父亲坐在桌子边,一个人在喝茶水。

妻子抢过母亲手中的笤帚,扫起来。

稍稍坐稳,母亲便问起她小孙女晴儿的病情。

此时,她的小孙女晴儿正由我的弟媳陪护着,在百里之外的油田中心医院接受治疗。我的弟弟去了离家150多里的海港,在那里打工。早上三点去,晚上八点才能回到家。晴儿是他唯一的女儿,得病一个多月以来,他消瘦了很多,也变得少言寡语。这段日子,他除了陪女儿治病,就是侍弄庄稼。农闲时,他闲不住,就去外地打工。以此转移注意力,消磨这无聊的时光。

中秋节是一个团圆的日子,弟弟却去了海港。我知道,女儿在医院里,他哪有心绪像往年一样,陪着父母、陪着我们,划拳行令、喝酒吃肉。弟弟是脆弱的,他怕他在家里,由于低落的情绪,给这个节日带来不悦,因而,他选择了出去打工,干些体力活。他是完全可以不出去的。我理解我的弟弟。前一天晚上,弟弟给我打电话,说,大哥,我明天去海港打工,不回家吃饭了,你陪咱爹娘过十五吧……我知道,他是躲在黑灯瞎火的屋后没人的地方给我打电话的,之后,他一个人蹲在地上,无声地哭很久。

不一会儿,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媳妇,等等,都赶到家里。大家没有了往年的说说笑笑,但也装得从容,一个个努力挤出笑脸,装出闲来没事的样子,逗父母开心。

这个午饭,我们没有喝酒。这是这些年来仅有的一次。饭菜和往年一样丰盛,但我们没有吃出滋味。

这一年6月2日,是个周末,我正想去单位。多年来,我养成了周末去单位读书写作的习惯。刚刚下楼,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晴儿在河口医院检查,情况不好,医生建议去大医院进一步确诊。我当即联系了当地最好的油田中心医院,我们从不同的地方赶过去。住上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确定为卵巢囊肿。我们的心悬了起来,不相信是真的。稍稍平静以后,我们咨询了医生。医生说,这种病,百分之九十属于良性,切除了就没事了,不用担心。我们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晴儿一直在医院里打针,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我们忧心忡忡又急不可待地等着手术,心里总是不踏实。

终于等到了手术的那一天。6月11日,家里的亲人、近人都来了,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悬着的心就要跳出来。四个小时后,医生把我们叫到谈话室,告诉我们,是恶性肿瘤。这消息如晴天霹雳,弟弟眼泪止不住地流,弟媳晕厥过去,我的妻子、我的妹妹也哭出声来。不一会儿,医生再次让我们到谈话室,医生说需要对晴儿进一步手术。弟弟用颤抖的手,再一次签上字。

天塌了!这三个字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我的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似翻江倒海。

一个仅仅十八岁的生命,花季少女,怎么得上这样的重病。

这个病,我们一直瞒着晴儿,也瞒着我的父母。

但是瞒不住的。晴儿一次次去住院,父母一定能感觉到什么。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因心脏问题,住了三次院。母亲也瘦了十几斤。父亲只字不问他的孙女得了什么病,但我相信,他是知道的。母亲总会问我,能治好吗?能治好吗?我说能。母亲看看我,半信半疑。有时候,母亲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老天爷睁睁眼,放过我的孙女,把我收走吧!这些话,像锥子扎到我心上。

晴儿是坚强的,一次次住院,我一次次去看她,没见她流一滴眼泪。

晴儿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

十八年前,她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时,她的父母已经三十多岁。在这个年龄,添了这个宝贝,给整个家庭带来了欢乐。她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一个家族的掌上明珠。

晴儿是正月十四的生日。每年,我和妻子都会把她接到城里来,一边过生日,一边观赏元宵灯会。

初中毕业以后,我想尽办法让她来县城上高中。弟弟弟媳在乡下种地,照顾不上她。高中三年,是短暂,也是漫长的。我差不多每周周三晚自习后,都在路口等她,给她送好吃的。

高三那年,晴儿为了能考一所好大学,上了特长班,护理专业。有时候,学校组织他们去济南、滨州等地培训,我几次绕道去看她,给她一些鼓励,厉兵秣马,备战高考。晴儿生病以后,我也瘦了十几斤。她刚做完手术,我就拿着她的病理切片,去北京大医院找医生会诊。从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以前,父亲是天。如今,他老了,我就是天。原本一个平静的家庭,因为晴儿的这么一个病,就不平静了,甚至是一场灾难。

晴儿生病以后,我知道了什么是度日如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羞于见人,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像一个无能为力的庸人。

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晴儿手术之后,渐渐地,我们都平静下来。全家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人的出人。我对弟弟说,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让他放心,我们举全家之力给晴儿治病,还有医保和大病救助。我和妻子陪伴晴儿左右,腾出时间让弟弟弟媳稍作休息。妹妹和妹夫去帮着弟弟打理庄稼,不能荒芜。我的女儿撇下三岁的孩子,去北京肿瘤研究所找专家做病理切片分析,确保诊断无误。

有先进的医疗条件切除病灶,有好的心态积极配合治疗,我们坚信,奇迹会出现的。

吃了午饭,我们就回了家。

晚饭后,我下了楼,沿着利一路,走一走。

利一路上,灯火辉煌,却不能把我的心照亮。我沿着南侧的人行道,慢慢地向东走着。不时地抬头,想找天上的那轮明月,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月亮的影子。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在往年,这样的景象,会让我心花怒放。因为“云遮月”“雪打灯”都昭示着来年一定是好年景,是庄稼人所盼望的。我从庄稼地里走出来,对土地、庄稼情有独钟,会被这样的景色感染,并为之讴歌。当下,一颗心却被乌云笼罩。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无月的中秋,这个压抑的中秋,这个黑暗的中秋……

我不再往前走,怕遇到熟人,有些难堪。我就折回头,往家走。

回到家,我写下一首诗,其中几句是:

今年,圓了七十七年的父亲的月亮,不再圆

圆了七十六年的母亲的月亮,不再圆

圆了五十六年的我的月亮,不再圆

圆了五十二年的弟弟的月亮,不再圆

想到这些,我泪流满面。恍惚中

我看见,一轮十八岁的月亮

正在母亲泪眼的海洋里,冉冉升起,挂在天边

透过窗口,我与羞涩的月亮深情对望,我知道,她只是与我躲迷藏。我在祈祷,祈祷晴儿好起来。我在等待,等待月亮冒出来。不一会儿,月亮勇敢地穿透乌云的包裹,像玉盘一样丰盈地站在我的眼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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