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衫恤秀中文

胡海迪

T恤衫是从外国传进来的。遮着胳膊、遮着前胸后背，分两部分，一横一竖，像个英文字母“T”。“恤”，就是“shirt”，是衫子洋名的译音。大概这又是按广东人的发音，他们口中的“恤”，类似中国北方人和英国人的“失”。“T”和“恤”，就组成了“T恤”之衫。中国话有“体恤”一词，“T恤”这个译法，比不了“佳能”、“可口可乐”那样的音义结合，不过也是很努力了——小衫儿一件，紧挨着身子，薄薄一层，熨帖随和，跟“体恤”还算有点字面的联系！

且说此衫的前襟，常常有字。数十年来，多是英文，偶尔还有日文、韩文，总之，是洋文。近年T恤有本土化的趋势，逐渐出现了中文。而且，这中文不再是“舞”或“武”之类的装饰或说明，也不是企业名称、宣传广告。它们告别了老实巴交、单调乏味，有了古灵精怪的新气象。

我第一次见这种T恤，是在一个熙熙攘攘的早市中。T恤的主人，是一个小孩儿，很小的小孩。他站在我边儿上，西红柿大小的脑袋，仰视45度角，欣赏着成年人来来往往的膝盖。他的打扮不简单：一件小小的黑T恤，一个巴掌就能盖住，可胸前居然赫然印着两个乳白的大字：“大哥”。

我想，这家伙应当是世界上最微型的大哥。他的那些异父异母的弟弟，肯定还在练习爬行。不尿床，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一个高阶课程。再仔细看，“大哥”下面，还有汉语拼音，大的去声，哥的平声，都标好了。这明显是给那些比大哥大、学过拼音的小朋友准备的———面前的这位，能小瞧吗？敢欺负吗？他可是"的啊"大、"革遏"哥啊！

其实大哥很低调———他紧盯着妈妈担心丢了的表情，跟T恤衫上的身份形成了鲜明反差。不过，我想，时光会改变一切：再过三四十年，一个糙老爷们儿就会雄壮地走在阳光下，衣服上不用任何自我标榜的字样，自然会有人叫他今天T恤上的两个字。

夏天一天天来到，一天天过去。大街上、商场里、集市中，穿梭着各种洋文的T恤，也偶尔飘来我们不用翻译就认识的文字。比如，一个年轻姑娘，长发飘逸，体形微瘦，充满青春活力，一件长长的黄衫子，竖着印了四个不大不小的红字：好生俊俏。仔细端详她的模样，果真是好生俊俏。还有一个小男孩儿，比大哥稍大，虽稚气未脱，但衣服上的字儿颇为招惹异性：小暖男。暖字不太好写，属于生僻字，又没有拼音，估计比他更年轻的小姑娘，对这个温馨提示不会有什么回应。

如果说小暖男的自我标榜还保持着含蓄，那么大胖哥儿的T恤衫，则是直白、火爆、热情的风格。大胖哥儿，是我在地铁上见到的一位有志青年。我不认识他，也不想查他的身份证，只好给他起名叫大胖哥儿。话说可能未婚、胡子拉碴的大胖哥儿一早儿去挤地铁，幸运地混了个座儿，把自己一又四分之一座位宽的身体摆好，然后微微阖上疲惫的眼睛，进入昏昏梦乡。他不知道，自己辽阔的上身，那件皱皱巴巴的白色衣物，正被许多人瞄着默读：“高价收购妹子”———一行黑字，加粗，72磅，有如报纸头版标题，特别打眼儿。且看下面小字：“清纯型：50，温柔型：40……”这一广告的格式，深得烟酒回收小店的神韵，但标价，尚未达到小店店主的豪迈。再看大胖哥儿的肚皮处，有个褶子，隐约有“女汉子：20”字样———可怜的女汉子们！再往下：“白富美：100。”大胖哥想用100元收购白富美，与他现在眯着眼睛、嘴角微翘的模样，情境十分吻合！突然，大胖哥儿睁开眼睛，腾地弹起来，臃肿的身体匆匆向站立的人群挤去……这一瞬间，他向车厢的观众展示了T恤的最下面———那是一个冗长的病句："妹子高度最好在23岁以下，18岁以下价钱双倍！"望着这个在人流中渐渐远去的庞大身影，我想给他身上招摇的广告起个醒目的题目———悲壮……

T恤上渐渐多起来的中文，应该跟咱老百姓越来越多的文化自信有关———中文也是美的，也可以用来炫、用来秀！其实，秀着中文的T恤还有一个重要优点———让人心安。洋文穿在身上，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不明白的，就有风险。据说多年前，奉行传统美德的某些中国女性，一脸天真无邪，居然招蜂引蝶地要人“Kissme”，甚至谦虚过度地说“ImaBitch”……這种T恤，时尚先锋暂且莫提，起码对社会治安不利，懂点英文的人，尤其是男士，看了这些字，心中难免会有不够崇高的念头。《礼记·少仪》上说，身上穿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是糊涂蛋———“衣服在躬而不知其名为罔”，其实，T恤在躬而不识其字，也很罔！所以，我们的大哥、暖男，还有收购妹子的热血青年，不管怎么穿，都好生俊俏——因为他们T恤上的字，让人眼前亮堂、心里踏实———那就是咱中国老百姓的俏皮、幽默，那就是咱中国老百姓的现实和梦想。

选自《辽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