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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蔡泽列传二题*

2020-02-10邹文贵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范雎恩怨恩仇

邹文贵

(佳木斯大学 人文学院,黑龙江 佳木斯 1154007)

《范雎蔡泽列传》是《史记》中的名篇。无论是形象内蕴方面,还是艺术表现方面,本篇列传都具有十分独到、十分鲜明的特点。本文拟就其中范雎形象的文化意蕴、情感内涵以及整个传记的艺术构思与文学特征,加以分析。

一、范雎形象的文化意蕴与情感内涵

范雎之所以被列入古今七十列传、战国二十二传之中,考其原因,不外两个方面。一是范雎乃著名策士、舌辩之士,其舌辩之能不在苏秦、张仪之下。范雎自言:“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书,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当年随须贾出使齐国,大重于齐,就是因为“齐襄王闻雎辩口”。二是范雎曾出任昭王时期的秦国丞相,在秦国由侯国而王国,一统天下的过程中,做出过重要贡献。内政方面,范雎鼓动秦昭王“废太后”、逐“四贵”,巩固了王权;外交方面,主张远交近攻,高瞻远瞩,为秦国东向发展,宰割天下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因舌辩而入相,因入相而建功立业,这两点已足以使司马迁纳之入传,因为司马迁为历史人物设定的入传标准很明确——“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但是,可以入传,这是一个问题,接踵而来的又一个问题是如何书写?如何立传?在书写范雎的舌辩与功业中,突出什么,托举什么,强调什么,换言之,也就是要塑造出一个什么样的范雎,让范雎身上承载什么样的文化意蕴与情感内涵?这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就我们的话题而言,简单地指出或者评价一番范雎的是非功过是没有意义的。为了深入地揭示作为列传人物、文本人物的文化意蕴与情感内涵,我们认为有必要考察一下司马迁对范雎列传的材料组织与材料指向。

材料组织主要关涉两个问题。一是材料的有无取舍,二是材料书写的轻重详略。就我们现在接触到的基本材料看,有关范雎的生平行事主要集中在刘向后来编录的《战国策》中,刘向命名的《战国策》在司马迁时代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定本”,但大体的内容应是基本具备的。《战国策·秦策三》中,主要收录了十一则范雎事迹,各自成章。分别是:1.范子因王稽入秦章。此章讲范雎入秦之后,上书求见,才士自许。2.范雎至秦章。范雎言辞如流,指陈利弊,献远交近攻之策。3.范雎曰臣居山东章。宠信渐深,又谋内政,范雎鼓动昭王“废太后”、逐“四贵”,固王权。4.应侯谓昭王章。这一章与前一章意旨不殊,应是同一事件的记文异辞。5.秦攻韩围陉章。此章是范雎之于昭王的说辞,以“攻人不攻地”为策略,对韩巧取豪夺。6.应侯谓郑人谓玉未理者璞章。范雎以寓言故事评说平原君徒有虚名。7.天下之士合从于赵章。范雎以狗为比,谓如以利诱,合纵之士极易瓦解。8.谓应侯曰武安君禽马服乎章。是他国之人行间范雎的游说之词。9.应侯失韩之汝南章。记载的是范雎失去汝南封地后,在秦王和蒙傲面前反应不一,因而失去了秦王对他的信任。10.秦攻邯郸章。写王稽苛待军吏,被诬叛乱,王稽处死,秦王“欲兼诛范雎”,范雎“请赐药死”,最终秦王“弗杀而善遇之”。11.蔡泽见逐于赵章。述蔡泽以一番盛衰盈亏伸屈往返之说,折服范雎,代之为相。对于上述十一章材料,司马迁在为范雎立传时并没有“照单全收”,而是有取有弃,有损有益。有详有略,有变有因。对比阅读,可以发现:司马迁所取用的,主要是1、2、3、4、11章,放弃的是5、6、7、8、9、10章。一取一弃之下,司马迁之于范雎的一个重要关注点凸显出来了,那就是范雎人生功业的重要起落处。而这方面的材料恰好构成了范雎列传基本骨架的一半。那么基本骨架的另一半材料在哪里呢?司马迁又是怎样把它聚合起来的呢?这其中有两个线路。一是对《战国策》中个别话语简者繁之。范雎如何入秦,材料1中只有一句概述——“范子因王稽入秦”,司马迁把它衍化成一个六百多字的独立故事,作为列传的开篇,也作为范雎此后偿恩报怨的缘由。一是于《战国策》之外别出心裁,无者有之。魏国使臣须贾入秦,身为秦相的范雎,开始报怨偿恩,重辱须贾,逼死魏齐的同时,使秦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 保任郑安平,“以为将军”。这一部分,文字更多。《战国策》十一条中没有相关的记载。显然,这部分材料突出的是范雎其人主要的恩怨讎报。恩怨讎报于是成为范雎生平的又一半基本构架。把范雎人生功业的重要起落与范雎其人主要的恩怨讎报组合起来,范雎列传的整体框架就“搭建”出来。司马迁为什么如此整合材料,当然有他自己的整合用心。那就是在如实写录范雎生平起落、主要功业建树的同时,使材料形成一种明确的“指向”,那就是突出范雎性格中的一个重要特点——恩怨在心,快意恩仇。

把快意恩仇作为范雎性格的重要特征,的确是司马迁有意而为之。从列传文本的叙事中,我们看到,范雎升任丞相之后,就开始了他的偿德报怨之行。司马迁叙述道:“范雎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我们既可以把“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看作是范雎的人生信条,也可以把它视为司马迁对范雎人格特点的具体把握。当然,如此理解认知范雎的不仅有司马迁,列传之中的蔡泽也有大体相同的说法。蔡泽劝说范雎急流勇退时讲:“今君之怨已讎而德已报,意欲至矣。”毫无疑问,这分明是把讎怨报德当成了范雎人生的重要追求。在蔡泽看来,既然追求已经实现,当然也就没必要置身仕途了。从传记书写的角度看,这是司马迁从人物视角对范雎性格的再一次的确认。

因为把恩怨讎报作为人生信条,作为价值追求,所以范雎之报仇偿恩在司马迁笔下就有了极其细致、极其传神的“展演”。 明人凌约言在《史记评林》谓:“太史公传范雎,则历数其快意恩仇事……”明人茅坤亦云:“写范雎恩怨处,烟波千里。”“专要摹写雎之辱于魏齐,显于秦,因以报复于魏,故于恩怨处尽力嫋娜。”

把快意恩仇作为范雎形象的基本特点,而且司马迁主观上基本也认同范雎的恩怨讎报,那么范雎的形象体现了怎样的文化意蕴与情感内涵呢?

就文化意蕴而言,我们认为,它体现的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民间文化,体现了来自于民间文化之中的人我之间的交往准则。

我们知道,有关恩怨报偿,历史上,儒家的观念主要有孔子的言论。《论语·宪问》章云:或问:“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子所谓的“以直报怨”,意思是以正直回报仇怨。这和范雎所践行的“以怨报怨”显然并不一致。而“以德报德”虽然出自孔子之口,但也不能简单地认为这是儒家的先发的主张。因为以德报德原本就是一种民间的处世事原则,只不过它同样得到了儒家的认可而已。那么道家是如何看待人间恩怨、人际仇怨呢?老子的《道德经》中有一个说法,“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报怨以德”。“报怨以德”在老子的思想中主要是一个“上如何对下”的政治话语。讲的是统治者不要残暴下民,应该施不求报,即使有怨,也应该大度包容,恩德以报。当然老子的这个思想,诉求的是政治伦理,原则上讲它还不是人际道德。墨家讲究“兼爱”“非攻”,讲究爱人如己,虽然没有直接涉及这个话题,但就他的核心思想而言,当然可以推衍出“以德报怨”的主张。当然,这与范雎所持守的原则也迥异其趣。根据这样一个粗线条的梳理,我们看到恩怨讎报显然不是春秋战国时段社会精英的文化观念,它应该是发自远古,自远而来,在民间社会自然交往中形成的一种文化观念。《诗经·大雅·抑》中云:“无言不讎,无德不报”,概括的就是这种恩怨讎报的民间意识或民间行为。

范雎身上充分地体现了恩怨讎报这种民间文化,那么这样的列传形象又寄寓了司马迁怎样的情感内涵呢?

毫无疑问,《史记》之中叙述了大量的恩怨讎报的故事。报恩之事极多,都是佳话,此不例举。下面引述几则报仇例:

《张仪列传》:张仪已学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张仪,曰:“仪贫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醳之。……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主父偃列传》:“主父偃者,齐临菑人也……游齐诸生间,莫能厚遇也。齐诸儒生相与排摈,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乃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元朔二年……上拜主父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之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

两例之外,更有甚者,是伍子胥向君主复仇。因为众所周知,所以此不引录。

很显然,范雎的快意恩仇在《史记》中不是个例,《范雎列传》无非是更集中地凸显了这一问题。这种凸显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者如此书写范雎,司马迁并不是下笔无心,它凝聚了司马迁挥之不去的渴望与愤怨。我们知道,在司马迁的坎坷不平、宫刑极辱的人生际遇之中,他是多么渴望明君、渴望友情,渴望知遇、渴望救助,他是多么地愤怨那些危人生命、辱人名节、困人生路、窘人志业的丑行与恶行。可以说,这种渴望与愤怨已经成为司马迁郁积于心的情结。所以笔写范雎,事涉恩怨,司马迁自然会“借他人之酒杯,浇自身之块垒”。

上述的渴望与愤怨,就是范雎形象的情感内涵。

当然,需要说明,在感恩与复仇二者之中,文本更突出的是复仇。司马迁所推崇的复仇,也并不是“睚眦之怨必报”。司马迁是有原则的,联系一下司马迁在《李将军列传》中对李广杀霸陵尉一事的态度,便可知晓。

二、《范雎蔡泽列传》的艺术构思与文学色彩

从传记文学角度着眼,《范雎蔡泽列传》是花了心思,下了功夫的文本。用心良苦,非常巧妙。

首先,司马迁把范雎仕途的起落与其人生的恩怨结报紧紧地绾系在一起,在因果的循环运行中,完成了人物列传的总体叙事。

为了清楚地说明这一问题,我们把范雎列传的文章脉络铺陈如下:1.使齐被疑,脱险入秦。2.游说昭王,封侯入相。3.偿报分明,快意恩仇。4.以泽自代,急流勇退。文脉中的四个阶段,当然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前后关联,相衔相续的。1、2之间,因为被疑,被“笞击”,被“僇辱”,所以才种下恩怨,才出逃,才困厄而发愤,才游说秦王。2、3之间,因为游说成功,所以才快意恩仇。3、4之间,因为报恩保任,举人不当,所以仕途上才“高开低走” 以泽自代,完成自己人生的“软着路”。因为把人生的恩怨与仕途的起落紧紧地关联在一起,这就使整个传记成为一个有机的故事,使范雎的人生呈现为一种有波澜,有起伏,一线贯穿的高度故事化形态。这是本篇传记构思的独特处,当然也是它构思的奇妙处。

其次,配合传记整体的故事化取向,传记的局部也刻意追求文本叙事的曲折性。

所谓曲折性,就是不用简述之笔,作梗概化叙事,而是用细致生动的笔触“缓放”事件的过程,使事件的过程一波三折,极尽逶迤曲折之致。

在文章脉络2之中,范雎游说秦王,司马迁除了开头部分稍有增益之外,基本上原汁原味地取用了《国策》的既有文本。文本中的游说是这样展开的:范雎一开始是“唯唯”以对,谨言慎行;接下来自我剖白,誓言此心无二,尽忠秦国;此后在得到秦王“事无大小”,人无贵贱,“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的承诺之后,也仍然是小心翼翼、观顾左右,“未敢言内,先言外事”。司马迁为什么不删繁就简,直接取用范雎讲远交近攻那段说辞呢?显然,司马迁看中了《国策》文本叙述游说的过程化、曲折化。

在文章脉络1之中,司马迁对《国策》“范子因王稽入秦”则采取新的套路——化简为繁,化粗为细。繁、细到什么状态?司马迁把《国策》中的一句话衍化成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们可以把它分解为四个部分。即(1)疑为卖国,遭遇罪罚。(2)佯死厚诺,死里逃生。(3)隐名埋姓,夜见王稽。(4)骗过穰侯,入于咸阳。(1)、(2)部分是一个波澜,(3)、(4)部分又是一个波澜。总之,司马迁笔下的范雎入秦无疑是紧张生动的,是细致曲折的。

在文章的脉络3之中,范雎贵为秦相之后,须贾与范睢相遇于秦。郭预衡先生在《中国散文史》中以凝练精要之笔评说道:“须贾和范睢的一问一答,须贾始而吃惊,既而含笑,终于怜悯,后乃怪之,最后是大惊。这个过程,写得曲折之至,而文笔亦运用得从容之至。一篇《范睢传》,虽然沿用了《战国策》上的某些素材,但在安排故事情节方面,则极具匠心。”故事的曲折,文笔的从容,显然与司马迁的过程化、曲折化追求密切相关。

再次,无论是取用认可《国策》的材料,还是别有依托、别出心裁,司马迁努力营构历史叙事的情境感。

所谓历史叙事的情境感,就是通过特定的叙事形式,摹写或者激活历史现场的情境,使人如临其境,如对其人。我们可以推测,书写《范雎列传》之时,司马迁的心目中,范雎的形象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干瘪的概念化存在。司马迁一定能够“想见其为人”。同样,范雎的生平行事也一定会“历历在目”,不只是几则抽象化的事件。由于行文之前或行文之际,能够凝神结想、神游其中,于范雎其人其事,具体而微,烂熟于心,所以司马迁笔写范雎的时候,自然会营构范雎的言行情境、范雎关涉到的事件情境。

范雎游说秦王是有情境的,什么样的情境呢?“是日观范雎之见者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离宫之中,未见秦王,即以“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感怒昭王”, 情势危急,变生不测,实在是大有可能,这是一种紧张的情境;“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这是一种秦王设计的宫中空虚,相对密谈的情境。 一面是秦王再三“ 跽而请”,一面是范雎连连语“唯唯”,这是一种话未入港的情境。总之,场面的自然环境、场面的人物动态,场面的情势气氛,这些都属于情境的范畴,司马迁是重视情境书写的。

《范雎列传》中,情境书写最令人难忘的是宴辱须贾:

须贾辞於范雎,范雎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於堂下,置莝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

堂上使者云集,佳肴美酒,堂下是须贾,是马槽、莝豆,“两黥徒夹而马食之。”场面之中,反差巨大。堂堂一国使臣,竟被范雎如此凌辱。前面我们讲范雎的性格是快意恩仇,于此也可略见一斑。

故事化追求、曲折性取向、重视情境书写,上述三者,就是《范雎蔡泽列传》的文学特征。正是由于这三个特点的存在,使本篇列传具有了浓郁的文学色彩。从文学色彩上着眼,甚至可以这样讲:它是《史记》之中的上上之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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