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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06罗伯特·斯通
[美国]罗伯特·斯通
十一月灰色的一天,艾略特去波士顿度过一个下午。潮湿的街道显得寒冷与孤独。他感觉到这座城市失信于优雅与热情。过去的酒瘾像幻肢[1]一样折磨他,但他已经不饮酒了。十五个月前他加入了匿名戒酒互助协会。
圣诞节来临,没有孩子,节日的遗憾。他的妻子去参加弥撒,做了一只火鸡。艾略特没有喝酒,清醒地,在森林里漫步。
一月,暴风雪肆虐,自北极而来,直到天气太冷雪才停止。索穆特峡谷变得静谧而银装素裹。在这白色的岑寂中,艾略特能听见他屋子的木板在收缩,能感觉到他的骨头在缩紧。每个傍晚,饥饿的鹿会从他的屋后林木茂密的沼泽地跑出来,到他的果园里吃浣熊吃剩下的东西。夜晚,他躺在熟睡的妻子旁边,倾听狗群的吠叫,狗群奔跑在月亮阴影笼罩下的深雪地里。
日复一日,他都没有饮酒,有时这状况几乎是令人兴奋的。但是他并不能摆脱在波士顿的感受。在他的脑海里,他能看见沿着砖砌的地沟哗哗作响的残叶,能尝到那天的绝望。这短暂的出行削弱了他。
然而,他一直保持冷静,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布兰肯希普的男人来他在的州立医院办公室进行咨询。布兰肯希普有一头红发、一张凶狠的脸,举止鬼鬼祟祟。他是个寄生虫,是个小偷。艾略特见过他几次。
“我一直在做这个梦。”布兰肯希普大声地说。他的声音令人不悦。他的皮肤很不健康。他每次被捕,法院将他送到精神病医生那儿,但精神病医生几乎不会说英语,于是又将他送到艾略特这里来。
布兰肯希普在他第一次盗窃之后曾经参军,但绝不是在莱茵河以东服役。在威斯巴顿服役几个月之后,他被撤职,但他却告诉所有的人他是越战老兵。他穿着老虎装。艾略特受够了他。
“梦很无趣。”艾略特告诉他。
布兰肯希普发火了。“你什么意思?”他质问道。
咨询过程中,艾略特习惯于将椅子挪到房间中央,以靠近他的病人。现在,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后边。他不想让布兰肯希普感到他好接近。“我说了什么,布兰肯希普先生。别人的梦是无趣的。你听到的不是这样?”
“无趣的?”布兰肯希普皱着眉。他似乎想不出这个词的意思。
艾略特拿起铅笔,笔尖在桌上的记事本上窸窸窣窣地动着。他凝视着病人张口结舌的脸。
布兰肯希普家族以打官司为生,年轻的布兰肯希普专长是碰瓷。当他从人行道上撤下来,他会到急诊室催促医生要止痛片,然后匆匆赶往法律事务所备案起诉。布兰肯希普家族曾威胁州南部一半的业主,要起诉他们。他们在法律上敲诈不了的东西就用偷,但即便如此,布兰肯希普家族还是抛弃了他。他最后一次去医院是在他因为从伍尔沃斯超市偷了一箱热狗而被捕之后。
“现在我想你是要告诉我你的梦。是吗,布兰肯希普先生?”
布兰肯希普环顾左右,像一只用眼神示弱的狗。“你不想听吗?”他谦卑地问。
艾略特不为所动:“布兰肯希普,要告诉我关于越南的梦?”
一提到“越南”这个词,布兰肯希普习惯性地咧嘴一笑。此时他看起来既内疚又谨慎。他耸耸肩:“是。”
“你怎么会梦见那个地方,布兰肯希普?你从未去过那里。”
“你什么意思?”布兰肯希普刚一开口,艾略特立马打断他。
“你从没去过那儿,伙计。你从没见过那处鬼地方。”
他提高了嗓音,致使他敞开的门外,秘书在文字处理机前停了下来。
“让我一个人待着,”布兰肯希普害怕地说,“你真是医生。”
“没关系,”艾略特坚定地说,“我不是医生。”
“所有人都让我烦恼。”布兰肯希普说,他情绪激动,开始哭起来。
艾略特注视着泪水从布兰肯希普皲裂的、坑坑洼洼的脸颊上滚落。他清了清喉咙。
“瞧,小伙子……”他开始说。他有点不知所措。他想告诉布兰肯希普,一切都很艰难。
布兰肯希普吸了吸鼻子,缩了一下脖子,一会儿后瞧着艾略特。他的表情是一种令人不安的信任;他习惯于被安慰。
“真的,你明白,你说你的问题一定与越南有关是可笑的。你从没去过那儿。是我去过那儿,不是你,布兰肯希普。”
布兰肯希普身体前倾,将前额靠在膝上。
“你的问题与此时此地有关,”艾略特告诉他的病人,“幻想是没用的。”
他的声音在他自己的耳朵里听起来显得过于成熟和虚伪。这是多么可怕的营生,他想。多么可怕的工作。愤怒正将他逼疯。
布兰肯希普直起身子,泪眼婆娑地说:“这个梦……”他说,“我害怕。”
艾略特感到为了不听布兰肯希普说他的梦,他得做好高度忍耐的准备。
“我不是你要咨询的人。”他说。最后他明白了他的职责所在。他叹了口气,“好啦,告诉我你做的梦。”
“真的吗?”布兰肯希普用一种沉闷的、挖苦的语调问道,“真的?你认为梦是该死的无趣!”
“不,不是。”艾略特说。他递给布兰肯希普一叠纸巾,布兰肯希普取了一张。“这有点超过我的想象。我不是那个意思。”
布兰肯希普紧闭双眼,梦想着远方。
“感觉到了。感觉到那个梦了。”他厌恶地摇着头,看着艾略特,仿佛他刚做梦醒来,“因此你想到了什么?你认为梦很无趣?”
“当然不是,”艾略特说,“先说感觉?”
“是呀。我像漂浮在橡皮筏上。”
他暗地里觀察着艾略特,意识到他的注意力在加强。艾略特曾在越南感染登革热,昏迷的几周中,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好像漂浮在橡皮筏上。
“梦里你看见了什么?”
布兰肯希普只是摇头。艾略特感到一阵短暂而强烈的愤怒袭来。
“嘿,布兰肯希普,”他平和地说,“我在这儿,伙计。你看我在听啊。”
“我看见的是黑色。”布兰肯希普说。他用一种奇怪的颤音说。他的表现相当出乎艾略特的意料。
“黑色?那是什么?”
“烟。也许是天空。”
“天空?”艾略特问。
“一片漆黑。我很恐惧。”
艾略特在他自己清醒的梦中,他感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在扩张。他抬头看到的天空,一片漆黑,浓烟滚滚,被火光点亮,被雨水和血水淋湿。
“你恐惧什么?”他问布兰肯希普。
“我不知道。”布兰肯希普说。
艾略特不能将心里看到的黑色天空驱逐。好像布兰肯希普的梦影响到了他自己的内心。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恐惧什么?”
布兰肯希普的姿势有点僵硬。艾略特知道他真正的惧怕所在,想当面给他指出来。
“越南。”布兰肯希普说。
“你绝没那么老。”艾略特告诉他。坐着的布兰肯希普颤抖着,两只手掌合着夹在两腿之间,他的脸红了,但不是因为痛苦。他遭遇了酒精和毒品带来的麻烦。他遭遇了各种各样的麻烦。
“所以你那黑色的天空哪儿都可能是,就不是越南。”
事情如此不公,艾略特想。布兰肯希普占用越战老兵的条件是不公平的。在战争期间所受的创伤而导致的战后创伤就像他的出生一样,是自然规律。现在,除了贫穷、焦虑、困惑总是他的命运之外,他还一直遭到讽刺。命运是完全武断的,但有的人却被这种命运选中。每个人都知道布兰肯希普与别人的处境不同。
“因为,我向你保证,布兰肯希普先生,你从未去过那里。”
“你什么意思?”布兰肯希普问。
当布兰肯希普离开后,艾略特翻阅他的病历,发现精神病医生们在楼上给他诊治时没有给他做任何的记录,他大发雷霆,他冲到秘书的桌旁。
“这个病人没有人做任何记录,”他说,
“没有诊断的人我不想看。精神病医生才该对这家伙诊断。”
秘书是个高个子,有一头庄严的红头发,龅牙,有一点口吃。“假如听到你叫他精神病医生,查尔斯,赛义德医生会心烦的。他已经抱怨了。他讨厌别人叫他精神病医生。”
“那么他是来错国家了,”艾略特说,“他可以回到他自己的国家。”
这妇女咯咯地笑:“他是个医生,查尔斯。”
“讨厌被叫作精神病医生!”他将病历扔在秘书桌上,怒气冲冲地走回他的办公室,“他妈的拉链式鱼骨辫并没有使你的发式更好看。他只是一个处方员。”
秘书歉疚地看看四周,摇摇头。她已习惯他了。
一会儿后,艾略特成功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那片黑色的天空景象仍然停留在他心中。他开始想他不能简单地了结此事。几分钟后,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布兰肯希普缓刑监督官的电话。
“他所拥有的越南的经历,”缓刑监督官解释说,“我猜是他编造的。”
“他的描述是生动的。”艾略特说。
“你的意思是说它们听起来真实可信?”
“我意思是他让我今天去的。他一直按我的铃。”
“好可恶。他相信他自己?”
“是的,”艾略特说,“他现在相信他自己。”
艾略特告诉缓刑监督官,布兰肯希普目前被捕是因为半夜在温特汉姆地区高中非法洗澡。他询问监督官,关于布兰肯希普目前与家庭的关系他知道些什么。
“你在开玩笑吧?”监督官问,“他们都被锁起来了。整个家庭都锁在里面。老人在布里奇汉特。小唐尼在圣昆丁或什么地方。他们的狗在狗圈里。”
艾略特独自在医院职工自助餐厅用餐。双层玻璃窗的另一边,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场预料中的暴风雪即将来临。7号公路沿线,凝冻的古老榆树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下。当他用完了三明治与咖啡,在这样一个冬天的下午,他坐着发呆。他的愤怒逐渐转变为焦虑。
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到医院礼品店买了一本《体育杂志》和一块糖。当他重回到屋内,他关上门,搭起脚。这个星期五下午的剩余时间,他没有约会,除了写几封信和读办公室邮件他无事可做。
艾略特在社会服务部的小隔间没有窗户,有成排的书架。当他发现自己不能够集中精力阅读杂志,也无心于文书工作时,他扫视着他座椅旁的书架。海因里奇·穆勒、卡洛斯·凯斯坦的文集,琼斯的《弗洛伊德的一生》,以及《金枝》。这些书籍激起了艾略特的反感。它们目前的于事无补,让他很排斥。
一遍又一遍,一个细节接着一个细节,他竭力回忆起他与布兰肯希普的对话。
“你绝没去过那儿。”他听见自己在解释。他竭力想将整个事件弄清楚。一定是哪儿出了差错。恐惧像麻痹一样笼罩着他。他吃糖块是不加品尝的。他觉得对甜味的渴求是一种不好的兆头。
布兰肯希普不赞成将别人的梦变成自己的梦。这使得你是否真正去过那儿与否没什么区别。梦穿过大海。它们悬于空中。
他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双手交叉坐着,凝视着台灯的光线。他的大脑除了旋转还是旋转。不喜欢的东西在他内心世界来了又走。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控制不了他混乱的思想。
可以想象,梦像幼虫活跃于宿主的大脑,假死一般检测不出来。它们像扁形虫一样能够分裂再生,隐藏在缝隙、被褥、战争故事、笑话和快照里。它们能腐蚀你的袜子,将你的记忆变成黑绿相间的水泡。绿色代表山,黑色代表天空。破晓时,它们像蝙蝠一样成排地悬挂起来。到了傍晚,它们飞出去寻找做梦的人。
艾略特穿上夹克,走到外面的办公室。秘书正皱眉专注于机器检测的声音和光线。他想,她一定喜欢机器的油光锃亮和齐整。她离婚了。四个十到十七岁的红头发孩子和她生活,居住在Stop&shop超市对面没刷漆的房子里。艾略特喜欢她,发现她其实是很有吸引力的。他对她挤出了一丝笑容。
“埃塞尔,我想我还是去将材料整理一下,”他宣称。无故早退似乎是尴尬的。
“在你离开前,杰克想和你谈谈,查尔斯。”
艾略特毫无表情地看了一下她。
一会儿,他的同事,杰克·斯普拉格听到了他的声音,从隔壁间叫他:“查尔斯,星期天是啥运动?我带上帐篷叫你?”
“我不知道,”艾略特说,“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对于他这是一个重大决定,”杰克·斯普拉格告诉秘书,“他可能会花掉二十五美元。”
目前,艾略特的薪水比杰克·斯普拉格略高一点,虽然杰克拥有博士学位,而艾略特只拥有理科硕士学位。他们受雇于州政府不同的部门。
“二十五美元,”女人说,“假如你们这些小伙子不好好花,就把它给我。”
“你将花在哪儿?顺便问一下。”斯普拉格问。
艾略特开始回答,但过了片刻并没有反应。他耸耸肩。“我得回去了,”他最终结结巴巴地说,“我答应了格雷丝。”
“就是我看见离开的布兰肯希普吗?”
艾略特点点头。
“现在是二月,”杰克说,“他怎么不在佛罗里达?”
“我不知道,”艾略特说。他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再见。”
“周末愉快。”秘书说。她和斯普拉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走向走廊。
“查尔斯和格雷丝会去城里吗?”她对斯普拉格说,“你认为呢?”
“总是这样一天,”斯普拉格说,“明天他会回到这儿读一整天书。他每个周末都躲在这个该死的办公室,而她则在教堂做这做那。”他摇摇头,“每个晚上他都在匿名戒酒协会。而她独自在家。”
埃塞尔舔着她的龅牙。“杰克,”她揶揄道,“你想到我想到了你所想到的吗?鄙视你。”
“我想到的是我幸好不是他,这就是我所想。我要说的就這么多。”
“是啊,我不明白,”埃塞尔说,“两份薪水,没有孩子,咋回事,伙计。”
艾略特走出应急湾的自动门,寒冷一下子将他包裹。他穿过医院的停车场,双手深深地插进他的大衣口袋里,眼睛盯着步行道,沿着碎冰的边沿行走。没有风,空气一动不动地凝固了;眼镜的金属架冰着他的皮肤。各式花样的土褐色冰覆盖着沿街污脏的雪堆。虽然还是下午,但街灯已经点亮。
他车门上的锁冻住了,他不得不朝锁孔里哈气以将钥匙插入。发动机发动起来,尤西·比约林对汉德尔·拉戈的记录填满车厢,他立马将它撕下来。
第一个红绿灯停下时,他才感到没有目的地。使他离开办公室的恐惧和逃跑的冲动已减弱,而他又没有回家的欲望。他被一种特别的烦躁情绪所困扰,也许就是对时间本身的烦躁吧。仿佛他在等什么似的,这种感觉让他感到焦虑;这种感觉陌生但并不完全不愉。绿灯亮,他发动车,经过海湾车站和消防站,从伊尔福德公园的绿色植物间穿过。在公园的尽头,他拐进帕科德康威图书馆的停车场停了下来,发动机没有熄火。他想,他正在经历的,是高度盖然性原则[2]。
他关掉发动机,下车,再次置身于寒冷之中。铅灰色的图书馆窗户后面,他能看见图书管理员在自己狭小的个人办公室冲泡咖啡。这个图书管理员是一个社会主义原则的贵格会教徒,名叫坎迪丝·缪什克,她是艾略特的表妹。
康威图书馆全是用深色的木头和蚀刻的镜子装修,是一个哥特式的大厅。多年前,因为失业和酒精的折磨,艾略特曾到这里藏身。因为坎迪丝是古典主义的遗孀,懂得一些希腊语,是艾略特在低落的那些日子里愿意与之说话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最终,在他看来,他们所有的对话似乎都是关于越南的,所以他去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少。艾略特是她唯一熟识的可以聊天的越战老兵。他开始怀疑自己因为东伊尔福德朋友会的启迪而受到调查。那时,他仍然可以假装轻松地谈论战争,还根据要求准备一些谈资和流浪汉的逸闻趣事来讲述。像坎迪丝这样狂热的追问者给他带来了很多隐秘的困扰。
坎迪丝走出办公室,发现他在办理柜台那儿。当她冲他一笑时,他关切地注视着她前额的皱纹。“查尔斯,真是惊喜。你好久没来了。”
“的确好久没来了,坎迪丝。去年秋天我看了所有星期三的电影。我就在马路对面上班。”
“我知道,亲爱的,”坎迪丝说,“我好像总会错过你。”
温暖的炉火在壁炉里燃烧,大理石壁炉架上的一只古铜色的时钟在嘀嗒作响。壁炉旁的沙发上,一位老人直挺挺地坐着,嘴张着,靠在半打肮脏的塑料袋上睡着了。最大的那扇窗户下,两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一张桌子上叽叽咕咕地谈论她们的家庭作业。
“现在我来这里,”他说,笑了起来,“我记不得我想要什么。”
“待下来取暖,”坎迪丝告诉他,“待一分钟好吗?喝杯咖啡。”
艾略特有的是时间,但他很快地意识到,他不想待下来与坎迪丝一起消磨。他不清楚他为什么来图书馆。站在办理柜台旁,他接下一杯咖啡。她以一种亲切的监护的态度对待他。仿佛他是一个中国农民,而她像她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医疗传教士。坎迪丝是个高个子,相貌平常,六十多岁,比以前更漂亮。
“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
他让她将睡着的老人扶到火炉旁的椅子上。他们玩起了“三人行”游戏。
“你放弃翻译了吗,查尔斯?我希望你没有。”
“根本没有。”他说。他们曾经一起将索福克勒斯作品的几个章节翻译成韵文。她擅长韵律。
“查尔斯,你来得很少。泰特的书浪费了。”
丈夫死后,坎迪丝将他的著作捐给了康威图书馆,放在一间题献给他的记忆的阅览室,与外文书籍、当地族谱和给老年人看的大字版书籍放在一块,无人触碰。
“我在仓库里学习,”他告诉坎迪丝,“当我一有空时,我就学习。”这谎言是荒谬的,但他觉得有必要这么撒谎。
“你和越战老兵们一起工作。”坎迪丝感叹道。
“是吧。”艾略特说。他越来越不耐烦她点头表达的关怀。
“实际上,”他说,“我来是为了看看新版的《牛津经典世界》。我想你已为图书馆采购了这本书,我想在付出辛苦钱之前能瞧瞧。”
坎迪丝笑了,“查尔斯,我很高兴地说。你来对地方了。”他想她看起来是非常开心的。“我订了这本书。”
“好,”艾略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那么,我马上带走这本书。我真不能待在这里读。”
他说的时候,坎迪丝取出杯子和茶碟,站了起来。图书馆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置之不顾,勉强地让他走。“格雷丝怎么样了?”她问。
“还好,”艾略特说,“格雷丝挺好的。”
电话铃第三次响起时,她走到桌子那儿。当她转身时,他踌躇片刻走了出去。
灰暗的下午已温柔地转化为夜晚,下雪了。在7号公路上汽车的前灯照射下,飘落的雪像迷狂的雾,无情地落在艾略特的脸颊和眼睑。他的心,无来由地狂跳,像孩子似的期盼着什么。他从一个梦里逃跑出来,遇到了某种可能性。他感到他拥有了某种愿景。他向公路边的灯光走去。
他只有逐步地开始理解是什么将他带到那儿,他才明白胸中洋溢着的幸福期待是什么。喝酒,从康威图书馆出来后,他以此开启了他的夜晚。下午早些时候他本想在图书馆逛逛并浏览一下图书。但当酒瘾旧疾随着黄昏卷土重来,他便想跑到一家“中途酒馆”寻求治疗。站在图书馆外的雪中,他已经允许自己喝一杯了。
向前走,穿过暴风雪,他看到了“中途酒馆”窗户上的热情好客的啤酒招牌,他头上旋舞的雪花,像很兴奋的样子。
在“中途”酒类零售店外,他将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会儿。柜台后面有一个老头,是艾略特喝酒的日子认识的。当他走进去,他感觉到这老头大概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是谁。商店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柜台上、货架上、瓶子上都是。这个售货老人看起来尘埃满面。艾略特买了一瓶威廉国王苏格兰威士忌,将它放入大衣里面的口袋。
经过“途中酒馆”窗户前,艾略特看见吧台后面成排的酒瓶闪着光。這儿挤满了鞋厂和毡厂下午轮班下班的男人。当他从里面穿过时,没有人转头注意他。靠近吧台的地方有一只空凳子,他坐了上去。他的心跳更快了。自动唱片机里正放着布鲁斯·斯普林斯汀[3]的歌曲。
酒保是匹茨菲尔德俱乐部的拳击手,名叫杰克·G.,艾略特以前常和他闲聊。杰克·G.和他打招呼,好像他昨晚上来过似的。“需要什么,宝贝?”
“你好。”艾略特说。
酒吧里两个男人打量着他的衬衫和领带。面对酒保,他感到有必要解释一下他为什么出现在这儿。“我只是想顺便过来,”他告诉杰克·G.,“只想到我已买了一瓶。看见这灯光。这雪……”他不停地咯咯地笑。
“来得好,”酒保说,“苏格兰威士忌?”
“两瓶。”艾略特说。
当他掏了两张美元递向吧台,杰克·G.将其中的一张推给他。“祝愉快,宝贝。”
“好,”艾略特说。他看着杰克·G.倒出两瓶酒,“我待不了多久。”
艾略特在仓库的车里坐了大约五分钟,开着发动机,放着汉德尔的磁带,音量开到了最大。他从东伊尔福德开车过来,一路上唱着,摇晃着身子,带着巴洛克式的狂喜。当磁带结束,他关掉发动机,倒了一些苏格兰威士忌到苹果汁容器里,然后深思熟虑地贮藏在汽车座位下面。他将把磁带和苏格兰威士忌带回家。当他听见妻子的车开到行车道上时,他正躺在黑黢黢的卧室的沙发上听拉果的音乐。当格雷丝踏上结冰的后门廊台阶时,他已经把苏格兰威士忌藏起来,在厨房的水槽里将杯子冲洗干净。他想,饮酒的生活,须臾不可停。
一会儿她到了狭小的衣帽间,费劲地脱掉外套。这个过程中她碰翻了靠在衣帽间墙壁上的越野滑雪板。艾略特有一年多没有使用这个滑雪板了。她走进厨房,坐到桌子上,将靴子脱下来。她瘦削的、长着雀斑的脸冻得通红,眼里满是疲倦。“我希望你将滑雪板放到仓库去,”她告诉他,“你从来不用它。”
“我总是想,”艾略特说,“我将以滑雪来开始我的早晨。”
“可是你从不去做啊,”她说,“你到家多久了?”
“其实刚进家,”他说。她指出他早上并没有去滑雪,这让他很恼火。“我在康威图书馆逗留了一会儿,想借新版的《牛津经典世界》。坎迪丝已订购了这本书。”
她的神色变得不安起来。她从他的嗓音里听出了什么。带着恐惧和苦涩的满足,艾略特发现他妻子已嗅到威士忌的味道。
“天哪,”她说,“我真不敢相信。”
他想,那就让我们把它喝掉,我们一起听歌跳舞吧。
她直直地坐在椅子上,恐惧地看着他。
“唉,查尔斯,”她说,“你怎么能?”
有一片刻,他企图向妻子解释。
“其实,”艾略特告诉妻子,“我讨厌人们以越野滑雪来开始一天。”
她摇着头以示否定,然后将前额放到手掌上哭了起来。
他看见厨房窗户里自己扭曲的形象。“其实我想开启我明天早晨的方式是在安德森家的小路上安上齐头高的刀片刺网。”
安德森家是挨艾略特家最近的邻居。洛伊尔·安德森是三十英里之外的公立大学的全职教授。
安德森和他的妻子都是金发碧眼,两人身高均超过六英尺。他们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孩子,这两个孩子本来有资格进当地学校的天才班,因为安德森反对精英主义,因而进了普通班。
“当然,”艾略特说,“安装铁丝网是很好的锻炼。它是以自己的方式肯定生命。”
安德森夫妇每天在他们部分拥有的小径上开启轻快的早晨滑雪。他们滑得很好,呈现出愉快、健康的情景。假如,在冒险运动进程中,他们遇到雪地摩托车,达妮·安德森就会假装喉咙堵塞而咳嗽,以表示她的不高兴。假如雪地摩托车从他后面开来,而这小径又很狭窄,安德森夫妇就会拒绝让它通过,以维护他们的法定优先通行权。
“我不想听到你充满暴力的想象。”格雷丝说。
艾略特绘制刀片刺网的设计图,军用那种。他画安德森夫妇被斩首,他们的鲜血和他们扬扬得意的滑雪帽在白色的小径上闪耀。他画他们表情严峻的头颅,诚挚的蓝眼睛,以及映照着早晨初雪那大瓣的白牙。艾略特虽然讨厌雪地摩托,但他更讨厌安德森夫妇。
他看向他的妻子,发现她已停止哭泣。她优雅的长脸是僵硬的,没有了唇线。
“明白我的想法吗?一根铁丝是爸爸妈妈般高,以针对洛伊尔和达妮。一根细短的是小屁孩般高的,针对的是斯卡皮和沙马娅这两个狡猾的小天才。”
“停下来。”她告诉他。
“对不起。”艾略特告诉她。
因为羞辱带来的别扭,他从橱柜里取出之前塞在里面的酒瓶,倒出酒来喝。他知道她的眼睛在盯着他。他想起老歌曲《美狄亚》的翻译片段。“老朋友,我哭泣。众神和我都疯了,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创造万物。”白费了,十八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没有办法将倒出来的酒重新倒回瓶里。
“对不起,”他说,“你明白我很内疚,你明白吗,格雷丝?”
隔壁汉德尔令人愉快的咏叹调磁带在转动着。
“你必须停下来,”她说,“你必须让自己停下来,不能再喝了。”
“我控制不了,”艾略特说。他张开空空的两手,“它不属于我。”
“你会丢掉工作的,查尔斯。”他在桌边站了起来,倚靠着桌子,睁大着眼睛看着她。虽然他喝醉了,但她的声音里的恐惧让他感到害怕。“你最终会再次蹲牢的。”
“一个在做,”艾略特说,“而另一个在看。”
“你怎么做的?”她质问,“你答应过我。”
“第一次答应,”艾略特说,“其余,每次都答应。”
“上次应该是最后一次。”她说。
“是的,”他说,“我记得的。”
“我忍受不了了,”她说,“你将我弄得歇斯底里了。”她双手绞着给他看,“瞧见了?我在这儿,我已歇斯底里了。”
“我能说什么?”艾略特问,他去拿酒瓶,又灌了一杯,“也许你不该看。”
“你想要我忍耐,查尔斯?我忍耐不了。”
“我最想的,”艾略特说,“是争论。”
“我去你妈的争论。你不能喝酒。你所要做的就是回家。”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说。
几乎是在最后一秒,他警觉到一枚导弹朝着他的发际线奔向他,他低下头。他双手捂脸,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一阵水晶细雨笼罩了他。她向他扔了一只糖碗,碗在他头顶墙壁上粉碎,他的头发上落满了玻璃碴子和糖。
“你这个混蛋!”她尖叫着,“你害了我!”
“你不应该向我扔东西,”艾略特说,“我都没向你扔。”
他走到卧室将音乐关掉,留下她一人发呆。当他返回时,她斜靠在墙上,用左手搓着她的右手肘。她的眼睛扑闪着。她从厨房地板中央拾起一只靴子,提着它站着。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问题所在是什么意思?”
他颤抖着手将玻璃杯放到水槽边沿,然后转向她。“我什么意思?我意思是,大多数时候,我像一个好士兵,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的前面,以为自己摆脱了困境。但是,好多次,我觉得我不能死得太多——或者是死得太久——以致不能从口舌上感觉到活着的滋味。这就是我的意思!”
她看着他枯涩的眼睛。“可怜的家伙。”她说。
“格雷丝,你理解了我为什么喝酒吗?”他用致敬的姿势向她举起杯——“这是过去一年半我唯一值得做的事情,我生命中唯一的东西就是一无所有,这是我拥有的最接近满足感的东西。你怎么能嫉恨我?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你太过分了,”她对他说,“你会明白的。”
“什么,格雷丝?威胁要走?”他露齿微笑着,“你不要逗我笑了。你,走?你不幸的朋友?”
“你没打我吗,”她看着他的脸说,“你不敢吗?”
“你,加略山的基督女王,走?为什么?我一刻也不相信。”
她伸出一只手捋了捋头发,咬了一下嘴唇。“不走,我们待一会儿。”她说。愤怒和烦躁使她看起来年轻。她的双颊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红润。“在我的家庭,我们一直待到这家伙死掉。这就是传统。我們待着,给他们倒酒,直到他们死掉。”
他放下酒杯,摇着头。
“我以为我们一起渡过了难关,”格雷丝说,“我曾肯定地认为。”
“不,”艾略特说,“不是一起。”
他们站着沉默了一分钟。艾略特坐到铺着油布的桌边。格雷丝围着桌子转了一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你害了我,查尔斯。你正使事情对我变得不可能,我不明白。”她喝着酒,神情萎靡,“我不能和另一个醉鬼待下去。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喝了。我快死了。”
他不想看她。他看着雪花落在厨房的玻璃门上。“做你觉得需要做的。”他说。
“我真是受不了,”她说。她的语气不是斥责,而是慎重的,通情达理的,“二月份了。今早上我去了法庭,我失去了沃普提克。”
再一次,他想起,他的麻烦将由那些值得救助的穷人来解除。“哪一个?”
“你不记得他们了吗?那个断了手指的三岁孩子?”
他耸耸肩膀。格雷丝啜饮威士忌。
“我告诉过你。我说我有一个断了手指的三岁小孩,你说,‘他可能是欠了别人的钱。”
“是的,”他说,“我现在还记得。”
“你应该去看看沃普提克一家,查尔斯。女主人年轻、肥胖。她如此年轻,以致有一会儿我想我可以像一个少年一样接近她。男主人这家伙是一个自行车手。他们相信这孩子是从其他星球来控制他们的生活的。他们两个确实都相信。”
“你不该那样卷进去,”艾略特说,“你应该留给社工去做。”
“他们将第一个社工一直吓到加州去了。他们一直跟着我工作的。”
“你没有告诉我。”
“你在开玩笑吧?”她问。“我当然没有。”令艾略特惊讶的是,妻子给她自己又倒了第二杯威士忌。“你知道他们怎么称呼孩子的吗?叫‘帅哥。她叫孩子,‘嘿,帅哥。”格雷丝嫌恶地哆嗦了一下。“你想象不到!这个女人咀嚼着夹馅面包。孩子臭烘烘的。他夫妇俩很嗨,早晨、中午、晚上,但是这些天你接近不了他们任何一人。”
“人们一定很痛恨,”艾略特说,“当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对孩子不好。”
“他们肯定不想听到这话,”格雷丝说,“你是对的。”她坐着摇晃着她杯中的酒,蹙眉注视着杯子,“沃普提克的孩子会死掉的,我认为。”
“肯定不会。”艾略特说。
“这个孩子我认为会死掉的,”格雷丝说,她深吸了一口气,嘟起双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这种情况很极端。当然,有时你会奇怪有什么异样。这是一个大问题,是不是?”
“我想,”艾略特说,“那是你没有问到的问题。”
“但是你提到了,”她说。“你奇怪:他们应该活着吗?要继续这个循环?”她将一只手伸入头发,摇摇头,好像迷惑。“这些搞怪的一家子,我的天,可怜得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
“真吊诡。”艾略特赞成说。
“他们大多数是不管的。”
“孩子很小,他们可利用,可践踏。他们吵闹,但不在背后伤害你。”
“我认为虐待孩子是人们一起造成的。”艾略特说。
“有些孩子是讨厌的。但那不是问题所在。”
“我不知道。”艾略特说。
“也许你应该停止抱怨。也许你会变得更好。也许你的孩子在出生前就变得更好。”
“变得好与不好,”艾略特说,“看起来都是老样子。”
“当然,我说的是我们的孩子,”格雷丝说,“我不怪你,明白吗?情况只是,我和你再次喝醉,我失去了沃普提克,因此我想为什么不涉及这个不可提的问题。”她站了起来,双臂交叉抱着,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哦,”当她目光落在酒瓶时说,“这是个好东西,查尔斯。你不介意我再倒一杯吧?我将留下足够的量让你喝个醉。”
艾略特看着她倒酒。他想,痛苦、愤怒和迷茫,是如此之多。他已疲于痛苦、愤怒与迷茫;正是那个早晨这些东西带给了他烦恼。
他所要做的是忘却,而这酒精却给他异常的清醒。艾略特,他的愤怒,在酒精的浸泡下完好无损。它的轮廓是明显的,边沿在淌血。痛饮有利于愤怒,可让愤怒在最黑暗的夜晚一直燃烧。
“法庭上发生了什么?”他问妻子。
她斜倚着一只手臂靠着墙,她的身体修长而壮实,臂部凸起。握着酒杯,她愤恨地凝视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的旷野。“我失去了这个孩子。”她说。
艾略特想到一个提出来的特别方式,但他什么也没说。
“法庭是在欢闹的气氛中开庭的。围绕着这儿的可能是仇恨之月,但在伊尔福德法院里却是其乐融融的。房屋里挤满了自行车手和他们的律师。五彩斑斓的人群。他们关系紧密。”她喝着酒,颤抖着,“他们不太看好我。作为律师也不太看好那个婆娘。法官是谁也不看好。法官平易近人。他是男人中的一个。”
“哪个法官?”艾略特问。
“巴克利。一个大约六十岁的男人。知道他?他鼻子上有許多青筋?”
艾略特耸肩膀。
“我觉得我已做了功课,”格雷丝告诉他,“但是突然发现我除了纸什么也没有。没有证人。峡谷医院的马戈利斯目击了散热器燃烧。他首先叫的我们。但他突然订了在圣·琼斯的露营。因此巴克利抛出了他的判决书。”她开始啃指甲,“社工不见了——一个在L.A.,另一个在尼泊尔。我去那儿被否决了。我失去了那个孩子。”
“这种事经常发生,”艾略特说,“不是吗?”
“不该失去这个孩子,查尔斯。这些人不仅仅是糊涂。他们性情古怪。他们令人讨厌。”
“你干扰了别人的生活,”艾略特说,“你将会发现这点的。”
“假如这孩子继续待在这个家,”她说,“他会死掉的。”
“你已尽力了,”他告诉妻子,“忘掉吧。”
她将酒瓶推开。她拿着玻璃水杯,里面差不多装了三分之一的威士忌。
艾略特在想,在法庭上面对和颜悦色的法官、自行车手和他们的律师,她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应该像学校的老师,折磨他们的学生,认真,拘谨,缺乏幽默,并且自以为是。事与愿违就不奇怪了。
他走到窗边,又见到他在玻璃里的影像。“你的乐观主义总让我吃惊。”
“我的乐观主义?我成长的地方,基本的文化表达是葬礼。推动我前行的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是乐观主义。”
“不是?”他问,“那是什么?”
“我忘了。”她说。
“也许是你的宗教观。你对神圣计划的感觉。”
她恼怒地叹了口气:“瞧,我不想再争吵。我抱歉用糖碗砸你。我不是你的监护人。你应该找一个适合你的。”
“有时,”艾略特说,“我竭力去想象,相信天空充满关爱和关心像什么样子。”
“你想从我这儿拿走一切,是吗?”她站起来斜靠在椅背上,“你不能拿走。那是我生命中唯一你不能搞砸的部分。”
他在想,若不是因为她,他可能已活不下去。那将是不可宽恕的。“你的生活?你所拥有的虔诚可在莫那达克和中美洲之间延展。瞧瞧你自己。瞧瞧你的生活。”
“是的,”她说,“看到了。”
“你应该做一个修女。你不知道怎样生活。”
“我知道,”她说,“那就是为什么,我放弃了咨询。因为我曾经宁愿谈论法律也不愿谈论生活。”她转向他,“你得到了我所有的一切,查尔斯。剩下的我绝对都要。”
“我发誓宁做一个醉汉,”艾略特说,“也不逼迫自己去相信这样的屁话。”
“好吧,你必须独自面对,”她说,“因为这次我不是为你来这儿的。信不信由你。”
“我不相信,”艾略特说,“不是我的格雷丝。”
“你真的很擅长如此,”她告诉他,“你让我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辱。”
“我爱你的名字。”他说。
电话铃响了。他们让它响了三遍,然后艾略特走去接。
“嘿,谁?”话筒里的声音很客气。
艾略特记得他们的电话号码。
“嘿,伙计,我想和你的女人通电话。把电话给她。”
“我可以转告她。”艾略特说。
“让你的女人接电话,伙计,快去叫她。”
艾略特看着话筒。摇头。“是沃普提克先生吗?”
“伙计,绝不要死脑筋。我不想和你说话。我想跟那个瘦婊子说。”
艾略特挂掉电话。
“是他?”她问。
“我猜是的。”
他们等待着电话再次响起,一会儿后电话响了。
“我和他说。”格雷丝说。但是艾略特已拿起电话。
“混蛋,你是谁?”这声音在询问,“你他妈的叫什么名字,伙计?”
“艾略特。”艾略特说。
“嘿,不要接我电话,艾略特。我不想和你通电话。我告诉你去叫那个瘦婊子,伙计,去啊。”
电话线的那端有庆典的背景声——立体声,有醉鬼的声音。
“嘿,”声音在叫嚷,“嘿,不要让我等,伙计。”
“你想对她说什么?”艾略特问。
“没你妈的事,草包,按我说的做。”
“我老婆在休息,”艾略特说,“她电话我接。”
对方以一阵愤怒的咆哮作答。他将电话放到一旁一会儿,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当他再拿起电话时,电话那头的男人朝他吼叫:“这个婊子想拆散我的家庭,伙计?她侥幸逃脱。你知道我妻子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怎样的?”艾略特问。
几秒后,他只听到开派对的声音。“嘿,你没醉吧,是吧,小伙?”
“肯定没有。”艾略特坚定地说。
“你告诉那个瘦婊子,她要为她给我家庭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你告诉她,她可以跑但不能躲。我不管你跑到哪——加州,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逮到你。”
“既然我接到你的电话,”艾略特说,“我想请教你两个问题,答应我你不会被搞疯吧?”
“停下!”格雷丝对他说。她努力去抢夺话筒,但他紧紧推在胸前。
“你想旅行吗?”艾略特问电话那头的男人,“你帽子的尺寸多少?”
“可能你认为我不能给你,”那个男人说,“但是我能给你,伙计。我不在乎你是谁,我都会给你。兄弟们也将给你。”
“好,那就没必要去加州。你知道我们住哪儿。”
“看在上帝的面上。”格雷丝说。
“他妈的太好啦。”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他妈的,我知道。”
“滚过来。”艾略特说。
“什么?”电话那头的男人问。
“我说滚过来。我们将谈谈太空旅行。彗星什么的。我们将谈谈宇航计划。木星的卫星。”
“你犯下错了,我操你。”
“滚来,”艾略特坚定地说,“带上你的胖老婆和你蓬頭垢面的孩子。假如你的脑袋很小的话不要觉得尴尬。”
电话里充斥着音乐和吼叫。艾略特将电话从耳边拿开。
“做得好。”当他放下电话时,格雷丝说。
“我希望他来,”艾略特说。“我将崩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下地下室的楼梯,拉开头上的灯,在蜘蛛网的阴影和脏鱼线中去寻找他的猎枪。他花了十五分钟找到了猎枪并把枪套擦干净。当他还在楼梯时,他听见电话又响了起来,他的妻子接了电话。他爬上楼梯,将射击装备铺开在餐桌上。“是他?”
她厌倦地点点头。“他说回去给我们演奏《链锯》。”
“我以前听过这支曲子。”艾略特说。
他装好清洁棒,擦拭猎枪的枪管。格雷丝观察着他,一只手贴了一下前额。“天哪,”她说,“我做了些什么?我醉得如此厉害。”
“很多时候,”艾略特说,向下瞧着枪管,“面对人类的苦难,我很无助。今晚我准备豁出去了。”
“结束了,”格雷丝说,“查尔斯。我的意思是,我想通了。”
艾略特塞进猎枪三颗红色的子弹,将其中一颗上膛,并听见上膛完成的声响。
“我,我准备解决某个种族问题。我将射击整个院子里的斯洛伐克人。”
“他不是斯洛伐克人。”格雷丝说。她闭着眼睛,站在厨房中央。脸色煞白。
“你什么意思?”艾略特质问,“他肯定是斯洛伐克人。”
“不,他不是。”格雷丝说。
“去他妈的。我不管他是什么东西。我会把油脂涂在他屁股上。”
他从盒子里抓了一把鹿弹,将它们塞进了夹克口袋。
“我将不会和你待在一起了。查尔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艾略特走到窗边,瞄了一眼他家的行车道。“他不会一个人来的。他们会来一帮人。”
“看在上帝的面上!”格雷丝哭了起来,接着去了一会楼梯下的浴室。艾略特走了出去,关掉了门廊的灯,拉开了仓库门上方的聚光灯。重回屋里,他听见格雷丝在卫生间里呕吐。他关掉了厨房的灯。
当她上楼走到他身后时,他仍然站在窗边。在她身边,伫立在黑暗中,手握猎枪,这情景似乎显得奇怪,像在决定命运似的。他准备着一切。
“我不能让你独自一人在这儿待着,喝醉了拿着上膛的猎枪,”她说,“我能做什么?”
“上楼去。”他说。
“假如我上楼了那就意味着发生了什么我会不知道。你明白吗?假如我离开意味着我将不知道。明白吗?”
“不要问我是否明白,”艾略特说,“我明白得很。”
“我不想,”她用一种病恹恹的声音说,“也许我不在乎。我不知道。我上楼了。”
“好。”艾略特说。
当她上楼,艾略特将猎枪和威士忌带到黑黢黢的卧室,坐在有花边窗帘的窗户旁的扶手椅上。仓库灯的强光照现了他家行车道的长度和整个后花园。从他坐的窗户边,他能看见东伊尔福德方向几英里。到达那儿的双向车道是沥青路,是敌人唯一可以通过的道路。
他喝着酒,看着雪,玩耍着他的12毫米口径的雷明顿猎枪的保险。现在他既不焦虑也不愤怒,他只是迫切地想把这个夜晚将要来临的事情了结。酒醉和雪落无声的节奏联合起来使他感觉到超然于时间与秩序。
坐在黑暗的屋子里,他发现自己正面临着布兰肯希普的梦。他看到长久沦陷的边界的掩体和铁丝。依次向他袭来的是,夜的恶臭,恐惧的晚上,和迅速降临的黄昏,外面世界黑暗的神秘:惧怕,战斗,以及死亡。酒精让他变得脆弱,他开始哭泣。艾略特看见别人流泪深为同情,自己却羞于流泪。他认为自己流泪是孩子气的,视为粪土。无论什么要引起他流泪他都会抑制住。
现在,威士忌尝起来淡薄如水。在轻微凝结的玻璃外,可看见雪花纷飞,悄然落在沉重的松树枝上。他尽管找到了战争之外的生活,可在这种生活中他仍然坐在黑暗中,带着武器,愤怒地,等待着。
雪在落,他的眼睛越来越沉。他感到仿佛被拽进了暴风雪,并开始浮想联翩。他想象着他的生活,生活中所有的人为的、欲望的东西消弭于白色的遗忘中,一切被消除和阻止。他想他也许可以去试试。
当他醒来时,他贴着猎枪扳机保险的左手已麻木。卧室里是苍白柔和的光。他向室外看去,暴风雪已停止,天空放晴,万里无云。太阳还在地平线下。
艾略特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四肢流动的毒液足以让他想起一切状况。他喝完安乐椅旁窗台上的威士忌。走到大厅壁柜里取出一套滑雪衫,挎上猎枪,走出门去。
他房子背后是两英亩的空地。空地外一条小径向下延伸到松林和冰冻的沼泽地旷野。穿过旷野和白色牧场,蜿蜒至山脊线,山脊线在明亮的天穹下闪闪发光。一带光秃秃的榆树积压着厚雪,勾勒出索木特小溪的流程。
他在滑雪衫里找到一副滑雪镜,把它戴上,握着猎枪,朝向林木线出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在齐膝深的雪地上。两只聒噪的乌鸦在头顶上空盘旋,它们的鸣叫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当太阳在山上升起,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升起的太阳温暖着他的脸,他闭上眼睛。没有风,很冷。
只有站立片刻,他才意识到他有多疲倦。而猎枪又加重了他的负担。想要在雪地里再迈一步,似乎已极其疲乏。眼睛睁开又闭上。随着太阳升起,这世界变成了耀眼的蓝色和白色,即使戴着有色滑雪镜,白色仍让他感到眩晕和头疼。在他眼睛后面,催眠模式形成了一个刮强烈暴风的热带天空。他打了个哈欠。什么也不想,他就想躺在松软的、洁净的雪上。假如他那么做了,他肯定立马睡着。
他站在旷野的中央,听着乌鸦的鸣叫。恐惧、愤怒和睡眠是生命的三种基本状况。他是在别处知道这点的。一旦他想到恐惧是最糟糕的,就马上明白最糟糕的是愤怒。没有什么能够消解它:酒精和药物都不行。它像一只虫子。让他不得安宁。睡眠是最好的。
他睁开眼睛,继续前进,他到达了山脊,从山脊可以俯瞰沼泽地。就在山下,有一个男人踩着滑雪板滑到凝冻的香蒲和光秃秃的矮枫树间。艾略特停了下来,看着这个男人正在接近。
这个滑雪者的脸被红蓝相间的滑雪面罩遮住了。他戴着滑雪镜,身着蓝色连体衣,戴着一顶红色的挪威羊毛帽。当他过来时,他斜入小径的拐弯处,轻轻地、优雅地移动。到了艾略特站立的斜坡的脚下,这个男人抬起头,看到他,停止了滑行。这个男人站着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开始做“人”字形滑动滑上斜坡。不一会儿这个滑雪者在不到十英尺远的地方站住,摘下滑雪镜,在他的羊毛面罩里,艾略特辨认出那是他的邻居洛伊尔·安德森教授的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艾略特携带的猎枪似乎越来越沉。他打哈欠,摇头,想消除睡意却无济于事。看到安德森的眼睛引起他些许厌恶。
“你在追赶什么?”年轻的教授问他,朝他拄着的猎枪点头。
“什么都可以。”艾略特说。
安德森迅速地看了一眼他身后远处的牧场,然后转向艾略特。教授面罩下的嘴巴里布满了牙齿。艾略特觉得安德森的牙齿与他早些时候想象到的一样。“对啊,波仑斯基的牛群关进了厩,”教授说,“所以它们至少是安全的。”
艾略特意识到教授在开玩笑,于是笑了一下,“是啊。”他附和道。
安德森教授和他的妻子是倡议立法在东伊尔福德镇废除枪支的幕后动力。
这个动议被否决,因为东伊尔福德镇不是那种类型。
“我想我将沿着河边走。”艾略特说。他无话找话说,是为了填充安德森再次开口前的沉默。他害怕安德森可能要对他说的话和可能发生的事。
“你知道,”安德森说,“现在那儿是鸟类保护区。”
“知道。”艾略特赞成道。
教授激起艾略特愤怒的基本方式与他的行头如出一辙。面罩让他显得像一个玩偶,克奇纳神[4]的扮演者或者木偶。他的眼睛和嘴巴,他的所有都令人不悦。
艾略特开始琢磨安德森是否能闻出他呼出的酒气。他将猎枪上红色的小公牛眼安全栓关掉。
“情况严重,”安德森说,“一直在驱逐那儿的猎手。一些人并不明白‘职责这个词的意思。”
“我從不敢做那种事,”艾略特说,“我害怕。”
安德森点点头。他似乎在笑。“你会吗?”他愉快地问艾略特。
想象中,艾略特将猎枪枪管的顶端抵着安德森笑着的牙齿。假如他射出一发鹿弹,他想,这些牙齿可能会发出像瓷器破碎一样的声音。“是啊!”艾略特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哪儿。他们可能憎恶我还活着,憎恶告诉他们哪儿能打猎哪儿不能。”
安德森的牙齿仍然完好无损。“那是有点儿奇怪的,”他说,“我意思是,谈论对别人活着的怨恨。”
“都有关联,”艾略特说,“他们也许会想为什么他还活着而我的兄弟都不能?或者他们会想,为什么活着的是他而不是我?”
“是啊。”安德森说。
“你明白?”艾略特说。他面朝安德森退后了一大步。“都有关联。”
“是的。”安德森说。
“经常如此,是不是?”艾略特问,“价值常常相关联的。”
“是的。”安德森说。看到他不再笑了,艾略特舒服了一些。
“我很难入睡,你知道,”艾略特告诉安德森教授,“整晚上基本上不能入睡,我只有一直喝酒。”
“哦,”安德森说。他舔着嘴唇,“你应该有些休息。”
“你说对了。”艾略特说。
“好吧,”安德森说,“你现在就去休息。”
艾略特想他说话舌头有点大,在上颚动得慢。
“好天气。”艾略特说,想他的话立马得到认同。
“太好了。”安德森说,拖着滑雪板走动起来。
“祝愉快。”艾略特说。
“好的。”安德森说,滑着走开了。
艾略特将猎枪斜挎在肩膀上,看着安德森穿过凝冻的沼泽地撤回去了。天气确实好,但是这种天气艾略特并不感到舒服。他怀念夜晚的落雪。
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意识到在威士忌古怪的能量消耗之前,现在有一整天需要度过。威士忌将驱使着他直到他垮掉。他后悔地摇摇头。“这是一场革命。”他大声地说。他想象着自己正在跟妻子说话。
喝醉就是一场暴动,一场革命——糟糕的革命。虚假的情绪被放大。小小的道德勒索和廉价的同情。他对妻子说了可怕的事。他用不幸和暴力去欺凌安德森,安德森将不原谅他。他妈的几乎没有什么正义和仁慈。
快到家时,他被一只恐慌地扑打着翅膀逃窜的野鸡惊吓了一跳。他呆住了,出于本能,他将猎枪指向发出声响的方向。当他看见一只鸟挣脱身上的覆盖物振翅飞翔,他瞄着它,吸了一口气,开了一枪。这只鸟在明亮的蓝色天空映衬下,是一道闪动着的绚丽色彩。艾略特瞬间感到自己飞翔起来。没射中。
垂下枪,他记得鹿弹已上膛了的。火力充足的子弹的一击足以使鸟儿粉身碎骨。他庆幸没射中。他希望不再伤害任何生灵。一想到他希望不再伤害任何生灵,他便开始为自己感到开心和悲凉。一旦他发现他放纵的情感,便会抑制住。尿尿,呻吟,哀愁,哭泣,都是药物的本质。
远山传来枪声的回响。烟雾悬挂在空中。他转身向身后看去,远远地在牧场的另一端,安德森教授小小的红蓝相间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雪地里。然后艾略特再转过身朝自己屋子走去。吃力地迈了几步,抬头看见妻子站在卧室的窗前。她静静地站着,早晨的太阳照着她的胴体。他站在原地。她是听到枪声跑到窗前的。她想看见什么?雪地上烧焦的破布和流淌的鲜血。她是如释重负,还是大失所望?
艾略特觉得他能够感到他妻子站在窗前颤抖。她紧紧地抱着自己。双手紧抱着双肩。艾略特取下滑雪镜,手搭凉棚。他站在雪地里凝望着。
他想,枪的长度就是他们间的距离。不知怎么地,她走到它的面前,走到了铁丝网错误的那一侧。假如他看得足够远,他能发现那边的一切。他发现的是他自己走到了尽头。
他想,她是多么漂亮啊。这窗户之所以如此干净,是因为他自己用醋擦洗过,效果明显啊。大多数时候,他是一个难相处爱挑剔的男人。
艾略特祈求宽恕。他将猎枪靠在前臂上,举起左手,向她招手。举起手来啊,他想,请举起手来啊。
他感到很冷,但阳光灿烂。他不仅仅想到招手。他似乎创造了另一个日子。另一个日子是你所需要的一切。他将手举得越来越高。等待着。
(译自《美国百年最佳短篇小说》,罗莉·摩尔、海蒂·彼德罗编选,纽约波士顿霍顿·米夫林·哈考特出版社2015年版。该作原发表于《纽约客》)
注释:
[1]幻肢(phantom limb),是某些失去四肢的人类所产生的一种幻觉,感觉失去的四肢仍旧附在躯干上,并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移动。
[2]高度盖然性原则,根据事物发展的高度概率进行判断的一种认识方法,是人們在对事物的认识达不到逻辑必然性条件时不得不采用的一种认识手段。
[3]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美国20世纪70年代以来大红大紫的摇滚乐巨星之一。美国摇滚歌手,词曲作者。
[4]克奇纳神,霍皮族印第安人崇拜的祖灵。
责任编辑 蒋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