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寺终年无雪
2020-02-05杨知寒
1
常姨用手心拍走了灰,自己矜持地坐到其他椅子上,让那张干净的给我。我们先是没有内容地笑了一会儿,一楼大厅有股灰尘的味道,挂在头顶的几台电视机上正显示同一个节目画面,采访附近村里的孤寡老人,特写他们得到的粮油。常姨说,我老家就在那。我说,好些年不回去了吧。她说,回去没意义,不是上坟,一般不回去。其实坟也该迁了。
常姨是母亲的老部下,淡眉小眼,人精瘦,脸也抽着两腮,显出硬朗的颧骨。头发上面枯黄,下面灰白,像很多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烫染总是灾难,又架不住不烫染,最后只能默默收成一束,绑在脑后,将前额拔出高耸的空白。在我记忆里她出现的大多场合都是在走廊,每次关门前,开门后,她便从自己办公室里抱一摞乱七八糟的稿子迎上来了,有时和我与母亲坐同一班电梯,讲正事前先夸人,从母亲到我,再回到母亲,却在电梯重新开门,进来一大群人后缄口。现在母亲已不在这幢大楼里工作,常姨留了下来,工作没有大的变动。人人都在想办法要回拖欠的工资,因为拖欠,他们不敢离职。我看这大楼里上班时间没什么人走动,保安和我们一样,悠闲地瞧着一楼窗外过路的行人,外面热闹得多了,也是些老头老太太,走一步停一步地闲聊天。常姨的神态和他们有些像了,那是过去在母亲办公室里,她拖延着不出去、被母亲安排给窗台上的三角梅浇水时,才能出现的表情。母亲养什么花草都不像样,只有三角梅养得久,一排窗台上有三盆是它,在南向的玻璃窗上倒映出紫红色的花影。常姨浇完水用角落的簸箕把枯干了的花叶扫走。干枯了的三角梅更好看,透过阳光叶脉清晰可见。她拿一片比较完整的递给在沙发上发愣的我,说可以当书签儿。常姨知道我爱看书,知道爱看书的孩子管起来省事,自己就把自己管住了。当时的我远比现在乖巧,但仍然不记得那书签随手扔到什么地方了,只记得常姨磨蹭在母亲办公桌前,翻来覆去问我最近又在看什么。她女儿那时刚上小学,也爱看书她想让我多推荐。
这是我去南方上学后第一回见到常姨。她从母亲那要到我的联系方式,因为知道我在学校里写了几篇文章,也组织了所谓心理社团,算是会说道。她最近很需要个会说道的人来帮忙,尤其是岁数小的,能和她女儿更好地沟通。我没见过常姨的女儿,只听说过多次。我上高中时她在念初中,到我大学时她进了我读过的那所高中,那里的情况氛围都是我所熟悉的。所不熟悉的,只是这女孩的性格。没去南方前听说她已经逃过几次学了,心里不觉得怎么样,一来自己也逃,二来逃学被抓只能证明人缘不够好,或逃学计划不周密,没其他可说的。常姨当时经常打电话来,多在晚上,我在自己房间看书的时候能从母亲突然调低的电视音量中,听清同时压低了声音的谈话声,大概常姨就是从那时起长出白发。这次见了面,常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上来就抓我的手,力气有点重。她说,帮帮你妹妹。我说,谈不上帮忙,不就是聊天?她说,医院也给聊过天了,聊不好。我说,我也经过青春期,知道那股劲儿。全世界忙什么的都有,就没人忙一下我。挺需要关注的。她说,没人不关注她,真的,你帮帮常姨,让人少关注她点儿,我就这个诉求。我把按疼了的手从她手里抽出来,笑笑,她很各色?她说,真是各色,学校班主任也说,带这么多年学生了,没见过傻子也见过疯子,话是不好听,咱能听明白。我上次去开家长会,她班主任把手往讲桌上一拍,说,你家孩子不正常。我脸也红了,问怎么不正常?她告诉我,李故上课就哭。不是念课文的时候,不是有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就是自己在那流眼泪,讲数学公式也不耽误她流眼泪。我说,小林黛玉。多愁善感也是有的,林黛玉哭鼻子的时候大概也这岁数。您这么一说,我倒理解多了点。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中午从不跟别人一起吃饭,也不回家,我们学校偏僻,往西走有广场也有江,我就每天一个人走在大中午快烤化了的瀝青路上,向着江边。到江边就折返回来,一路自己跟自己说话儿。说的都是自己想的小说情节,您看,现在不也就用上了?都是培养。常姨突然把脸转过去,泛白色的薄唇在抖,抖了半天,转回来,看我的眼神儿跟先前有较大差别。我想说点儿什么,她开口说,姨的心叫你稳住了。她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在纹过下眼线的眼睛上点起来,眼泪在青色的背景下浑浊像污水,跟着呕出一口长叹,说,这么些人,就你说得像。李故跟我学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你走的那条道儿,有一阵她也天天走。常姨把手臂伸出去一只,手指一样伸张在最末端,那距离仿佛是遥远的西部。我说,那就没事。不过是抒发压力的一种方式,高中生累,歇一口气能被甩出几十名,这是她给自己按摩神经呢。她说,李故没有排名了。我说,一次考不好,不用着急。高中考试也多,还有机会。她说,老师说不给我们排名了,李故不在乎。我问,是不是老师对您女儿有些看法?她说,同学也有。我说,这也是青春期典型的交际障碍,长大了都能相处得开。关键是去接纳别人。她总有玩得好的朋友吧?或者,谈得来的?也可以找他(她)们帮她敞开心扉。常姨说,没有脸找。我眼看着她脸上刚才那丝笑纹突然隐匿下去,仿佛皱纹是完美的战壕,她得在年龄里躲一躲,才有胆色直言不讳。由此我才知道自己不经意点出了这次谈话的重心,想说些不疼不痒的话来收场,毕竟常姨又去掏她的手绢了。这一次,她眼泪阵势更大。只是掏出手绢的同时还掏出一张相片,是李故本人。常姨的语气很重。和我告别时,她像过节塞钱一样,给我塞好她女儿的照片,说,有时间你去看看她。大寺,109坐到终点。她说的地方,小城里几乎人人去上过香。
李故没比大寺难找。她倒是不知道我会去找她,早上下了点儿小雪,我是在雪停后快中午到的,寺里香客不多,和照片上相似的女孩子,抱着扫把在院子里一下下的,刷着。我看她在那儿,便没着急过去,站在寺门口售票亭旁看一门之隔的槛外的乞丐。大寺门口一年四季都有乞丐,冬天尤其多,开车来找不准地方,只要看看街道上哪个方向的乞丐密集,哪儿就一定对。进寺前手已经掏进口袋,我本是要给的。可乞丐仍在槛外靠着墙,静静看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像突然被人敲了一棍子,只心硬如铁地往身后青烟袅袅里走。初七,中年妇女举着高耸的香烛正闭目念诵什么,在她身旁,有师傅模样的黄袍僧人也念经,我能捕捉到一些是,消业,慈悲,南无。女孩儿则在青烟与念诵之中,顺着石阶扫下来了。我故意躲开她,去找寺里的吸烟区,酝酿一会儿要说的话,捏着手里越抽越短的白纸棍儿,眼前都是过去的事。
李故的相片其实我不需要带着,也不需要看。她的形象在未见之前就已由她的事迹勾勒出来,多一笔少一笔都不对,我自己心里有她的相。侧过身去,还能看着她,一个一米六不到的小影子,穿黑色长款羽绒服,脚下是黑布棉鞋,少见,孩子们更少穿了。她梳干净的短头发,是女孩子的那种短。没戴口罩,嘴抿得很紧。双脸通红,从眼睛能透出来,她不怎么怕冻。我仿佛已看到一个少女出家的样子,怕是真的,晃了下脑袋。烟头扔在雪地里,她往这边看时,我们都迎了上去。李故偏头,看看地上,说,你最好还是带走它。我说,烟头?没什么垃圾桶。她说,这是寺,人人心里都该有拾捡垃圾的念头,必要时,自己就是垃圾桶。我只好拾了,揣进口袋,算是打开话匣,请她在院中长椅上坐一会儿,意思是请教。李故把扫把放在脚下,我刚想问,她说,进香的?我说,不是很信。看你这么小的岁数,很信?李故没直接表示什么,左手钻进右手袖筒里,上身荡秋千一样前后晃起来,像一只跷跷板上单薄的杆。我注意到她没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脸上少有幸免的瓶子底儿,眼睛因而明亮,看来少年得道,能明白不少禅机。她似笑非笑地同我看了一眼,说,我妈为什么找你?你看着年纪也不大。我说,你都知道了,那我不酝酿了。她说,不用酝酿,大家都挺忙的。我还有三个院子的雪没扫,等一会儿太阳大起来,都成泥了。寺里得干净。我说,不急。本来无一物嘛!李故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走,脸上依然流露不可理喻的笑容。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陪我干坐了一会儿,那一会儿,雪又开始下,大寺屋顶的红瓦上,一点积成一片时,她站了起来,朝我双手合十。我试着回礼,她顾着拿扫把,也没看。
2
大寺的佛是动过的,准确说,七零八碎过。事情发生在建国前,炮火连天之际僧人们无心礼佛,想着怎么把佛像保全下来,就是最大的功业了。奈何佛像巨大,搬运惹人注意,忙活几个日夜没有成果。最后僧人们请来专做此工的石匠,看出佛像身上有隐藏的关节,可像人骨般分解拆卸,将汉白玉大佛依次解成碎块,随土掩埋了。后来大寺改为公墓,再后公墓拆迁,碎佛在土间被找到。当年掩埋碎佛的圆智法师被景象触动,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用脚丈量,信徒们依着隐约的方位开始挖掘。被找到的大佛残缺不全,主体仍在,修复组装一番之后,便供奉在这里。我说到这儿,身旁往嘴里塞橘瓣的父亲唔了一声。我看着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喉结一动一动。父亲光着上身,皮肤很白,像常在澡堂泡着的人,但我了解他一辈子也不会喜欢澡堂这种地方,因他还时常会脸红,结巴,不知所云。父亲对我的表述深信不疑,尽管他比我在这城市里多住了半辈子,在很多方面,他仍然保持孩童似的接受。因為他对历史感兴趣,我才好容易想到这个话题,否则我们一旦独处在这个家里时,只能像合租的房客,他的书房和我的卧室,是分界清晰的泾渭山河。可这些年他总是希望我回家,我和母亲每周至少三通电话,但是和他没在电话里说过一句,他觉得我从没喜欢过他。其实这感觉不能说不准确,人对至亲总归是有深沉的感情的,爱或感激,都有成分在里面。后来我便不说喜欢了,只说爱着父亲,毕竟他已知道我在回避什么。
他咂么了半天嘴里的味道,说,这么回事儿啊。我说,从我妈拿回来的书上看的。地方县志,应该不会假。他点点头,说,那假不了。就是心理上有点别扭,想不出来佛碎了什么样。看盗墓小说里写的那些文物被破坏的事,挺难过。现在父亲经常通过手机阅读小说,有时我从他房门前过,能看见飘在床上的一点蓝光,没开灯,他和他的白肚子在床上平躺着,圆滚滚的手指捏着显示屏。在更久以前,我将父母的书柜当作冒险般获取的宝藏,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知道一旦被父母看见我去读他们的书,总是会让双方尴尬的。我知道《乌鸦》《大浴女》属于母亲,也知道《帝京》《废都》《三言二拍》属于父亲。母亲的书爱折页脚,写短评,父亲的书则无论什么,看了也和没看一样,只有时间留下的旧书感,没有主人的气味儿。我伸手向果篮,拿的是芒果,对着垃圾桶一下下剥。他说,不用对准,弄到地上我正好拖地。可我还是对得很准,比之前更注意,他却已经去拿拖把了。厨房里有关火的声音,从我上初中开始,都是父亲在下厨房。母亲在外杀伐攻占,他则更多在厨房和书房里,后者有他电脑游戏中的万里疆土。他走出来说,你妈来电话说开会,回来得七八点了。要不咱俩先吃?我说,不太饿。要是饿了你就先吃。他看看左右,不知看什么,还点着头,像回味自己的意识,说,我也不太饿。那等等她吧。我轻松了许多,他也是,他知道他说了合适的话,可是有点伤感,拖布在脚底下放着,眼见我吃完芒果的地方仍然干干净净,还是拖了一遍。他最后说,行吧。这让我不能再说行吧,我想他既然觉得我比他好一点儿,我就应该好一点儿。于是又吃了一个芒果。
快九点母亲回来了,没喝酒,步伐平稳。听她到我卧室门口来,便把书合上,回头看她夹在门缝里的脸。她轻声说,你常姨夸,说你姑娘人挺有意思的。我说,这是谁夸谁?她说,常姨女儿夸你的,你常姨学话。我说,其实她女儿也没有太各色。我们没聊几句,她忙着给寺里扫雪,寺里是雇了她还是女弟子什么的?母亲说,没人雇她,寺里其实一直不让她去。我说,常姨也是病急乱投医,我帮不上什么忙。母亲说,当妈的就这样,总得抓挠一下。你不能懂。母亲出去以后,我站到房间窗口去,拉开窗帘,外头天色黑沉,没半点光。知道可能是下雪了,因为风声很大,行人声音又少,像被风雪卷去了什么地方。年已经过去,但正月里香客都不会断,来来往往,明日大寺里若不及时清扫,像她说的,要化泥了。想到女孩儿,想到她的评语,有意思又是什么意思,然后开始明白今夜这场大雪是注定要来的。也许我可以真正帮到她的,就这一点儿小意思。
开始她和我只是默默地扫雪,用寺里僧人手上的扫把,虔诚地表示,想在正月里给佛祖扫扫院子,积点德行。有其他香客看见,纷纷捋起貂皮的袖口,也要拿扫把来扫,僧人手里的扫把却不够了。我一面扫,一面和她慢慢拉近距离,快靠近时,有点儿像上学时雪天的早晨,和同班同学扫雪的情景,大家不说什么,看见便笑一下。大雄宝殿前已干净了,绕到后殿,觉得一时扫不完,直起腰跺了跺脚。李故不知从哪儿拿了一个毛线帽子给我,递在面前说,和尚最多的就是帽子,这个你先戴。我说,还人家吧,多冷我都不戴帽子的。她说,犟。不过我也不爱戴,脑袋箍得慌。我转过头,看她嘴唇冻得有些紫,还有不少雪没扫,下半天也许还要下雪,活儿不着急干。劝她进屋里陪我到处转转,我们便一同进了身后的宝殿,见一个中年妇女正监督儿子给文殊菩萨磕头。我们站在角落里背风,她一再回头看那个妇女,说,都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劝她,人各有志。方法是偏了点儿,和你也一样。我听常姨说,从去年开始你就半天半天地逃课来这儿,这学期更是根本没怎么去上课了。学校要开除,常姨回回说好话赔笑脸,都是因为你的偏。她没直接回答,反问我,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大学吗?我说,这和你的事儿没什么关系。李故笑了,我的事儿还和你没有关系呢,你不也劲儿劲儿地问。我说,高中毕业那天,第一次抽烟。胆子很小,避开所有人,到了超市声音也不大,排练一样地说可以给我一包娇子吗?老板但凡多说一句我都不买了,可他什么也没说,除了提醒我要不要拿个打火机。她说,你拿了吗。我说,拿了。然后一直往江边走,穿过广场,到了江边没人游泳没人烧烤的地方,蹲在草丛里点的。她说,感觉怎么样。我说,不知道,抽了一口烟就灭了,后来怎么也点不着。江边风大。殿里只剩下妇女在文殊像前嘟囔的声音,她闭着眼睛看不到殿里还有谁,倒是她儿子发现了我们,警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又警觉地退回去,双手插兜,穿的是我高中的校服裤子,城里就这么一所重点。李故望着被他踩出来的两行泥印,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我说,妹妹,其实我上高中时碰上过和你很像的女孩儿。魏子心,你听没听过,没听过就证明你在学校里真被孤立了。她说,失踪的那个?我说,失踪有八年了,有一天她突然就没来,先是说病假,后来说家里有事儿,再后来由家里找到学校,找到我。我怎么会知道呢,没人知道她到底去哪了。沉默了一阵,再看脚底下,阳光在青砖上落得强烈了一些,和佛像的宝光彼此辉映,门口有不断的后来者倒头便拜,扑在蒲团上,念诵多了起来。我知道李故很快会撇下我去拿扫把,距离雪化成泥的时间越来越近,在她眼里已是刻不容缓。我却浑身再没力气了,便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表示距我回南方的时间也还长,有机会再见。往山门外走,主动和僧人们合十行礼。有一个僧人头上空着,我也忘了告诉他帽子放到了哪儿。
我坐在公交车上,去见常姨,很不想去,又做不到无视手机传来的条条短信,它们都长了女人的舌头牙齿,不顾形象地哭咬着。距离我上一次去见李故,过去了三天。三天里常姨每天都有报告情况进展,我认为这些内容,心理医生和班主任都比我更需要收集判断,他们才是能和李故的生活直接发生交集的人。我的出现对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又能意味什么,这问题早已解答过了,当年魏子心如何回答我的,就在那个高中午休时旁边的小区花园里,在手推婴儿车的女人和失业的男人中间,我们的谈话交织着下象棋时喊打喊杀的声音,那些老迈的咳嗽。魏子心对我伸出她藏在袖管里的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告诉我是菜刀砍的,才能这么整齐。那只左手上食指和中指已经不能再称为“指”,给我看完她很快又藏回去,仿佛它们格外受冻。魏子心用她藏在袖管里的手抱住我的后背,小小的身体压上去说,她母亲不在家很久了,她和继父每日相处都战战兢兢,可那些手指并不能证明虐待,他没有对她不好的证据。她说了,我耳边却好像没人说过话。魏子心耐心瞧著我背后的那些陌生人,他们来来去去,看我们一眼,很快避开,又拽来身边人去看,去指点。我问她,你动手的时候想什么了?不疼吗?魏子心说,是动了手才知道疼。然后用那只好手去拨电话,才知道拨电话那么难,根本按不下去。按了好几次,话机上都是血,你可以想象一下。疼得我等不及了,揣好自己两根指头,出门去找我后爸。可楼下保安就把我拦住了,说等等他先打个电话。我转头说,别讲了,你太傻。她说,讲给你听很好。我最近晚上睡觉前总想一件事,想以后你写书,我画画,我给你画封面。你到底想去北京去还是上海?我说,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她说,我想咱们跟那些人一样,过日子。我笑起来,过日子?魏子心也哈哈大笑,知道这个词儿有点不合适。可还是接着说,接着向往,一定要过日子。买菜烧饭带孩子,一个不落。我凭什么总是被落下?她说完这句,听我突然变了个语气说,你往那边去点儿。她一时没听懂,可我和她立马就分开了,这时候魏子心还试图拨弄我的刘海儿,它们因为紧张左右分家,像个汉奸造型。父亲在隔了很远的地方看见我,我也看见他,他手里提着饭盒。我早上告诉过他中午在外面吃,他不信,他总是有自己的逻辑。
车到站后,我走了一条街去大楼里找人,在门口保安眼皮底下跺净棉鞋粘上的雪。常姨见我到了,起身迎了几步。还是在大厅,不同的是这一次在电梯门口有些人在争执,话说得很快,动作推推搡搡。在劝阻她们的是一位脸熟的中年人。中年人是记者,常姨她们认识,在拉我坐下时避免不了地隔空点头一番,算是照面。我听清楚了部分争执,听到吃药也没用,听到他没有经济能力这些话,也就不想再听了。常姨把脖子向前一探,很快收到我耳朵边上,悄声说,你觉得吵不吵?嫌吵咱们去外边儿。我摇摇头,知道她不能把我带去楼上办公室的理由,让现在的领导看见她和以前领导的女儿走得这么近,没有必要。何况我觉得应该快刀斩乱麻,假期毕竟也短。对李故一事的建议在我心里已很清楚,这个孩子有佛缘也好,心理缺陷也罢,总归不适合素质教育。再好的规则,也有被淘汰出局的人,相比之下,后者适合的规则普罗大众也许根本想不到,更别说理解了。可常姨在听了我的话之后,表情并无明显的变化,反对或认可都看不到,只显示出仿佛石化般的耐心,就像我前面那些说的,都只是些真理的铺垫。却想不到沉默竟是真理。她等了一会儿,清楚等不到了,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发怔。李故曾说我是有意思的人,常姨便一度以为我能走进她女儿的内心,从而把她拽出来。现在看来,我们只是臭味相投,且她把我也拽了进去。
3
那天中午发生过的事,其实我有好些年不再想了,也并不预备告诉给李故,尽管她在寺庙空灵的环境中无数次以那双仿佛镜面的眼睛,拷问我。我很后悔那天在宝殿里告诉给她魏子心这个人,容易让她觉得背后有所谓隐情,我后来的闭口不谈是为了让隐情更隐。为掩盖这些感觉,我没再去大寺找她。年过去后,在放假给人带来的时间被窃感中,十五很快就到了,那是回到南方之前最后一次家庭聚会。我喝了一点桌上的白酒,回到自己卧室,就躺下了,果不其然做了许多梦。梦境之一是回到小时候,父亲在龙沙公园里买回家的鲤鱼气球,又飘到房顶上了;之二是高中外面的居民小区里,我和一个当年在班上从没说过话的男孩子讨论魏子心的事。他说,她就是太贱,明明事情有很多办法。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附和,你说得对。之三是大寺着火,我也在其中,逃跑之时被绊了一跤,绊脚的正是佛像本来白玉的手臂,不知怎得被烧出许多油脂来,我不停单脚站立,用一只脚剐蹭腿上的油,继而三番两次地摔。也许还有之四,之五,实在记不起来,醒来是清晨六点半,北方天还黑着,窗外有老鸦在叫。拿手机去看,正好有一个电话进来——我有开静音的习惯。我接了,李故说,你回去了?我说,还没有,刚醒。这个时间你们是早读还是?她说,你说的是早课,四点已经过了。刚刚开静,出来打电话给你。我问,什么是开静?她说,我想跟你说的是,明年我会参加高考,随便上个大学,再考虑报考佛学院。也可能我不会再留在寺院修行,可能会去任何一个地方。我说,千万别让我知道,很久以后的某天,你也失踪了。她说,也许我妈会让你知道,到时候我嘱咐她吧。
我在一个小时后坐上109路,十五过去,大寺香客锐减。连先前路上乞讨的一批人,都仿佛吃够油水,懒洋洋地抬碗,眼神不追人。有个和尚跪在殿中蒲团上,背影很清瘦,天还寒冷,他却穿单衣,后背直接对着大开的殿门。李故捧着应是他身上的棉衣,站在一旁,正默默观看他念经时手指摩挲的珠串。我和李故退出来,她说,等你一会儿了。我说,昨天下雪,109师傅不敢开快。马路上都能打冰球了。她说,你回身看看殿后边,看看各个院。两点大家陆续起床,扫得热火朝天。香客们少了,寺里人就得干得更起劲,不让一点儿雪化在佛祖院子里。现在你看,多归置。我说,像没下过雪。她笑了说,你什么时候走呀。我说,没几天了。今天可能也最后一回来这儿看你。上次我找常姨谈过,表示对你支持。可能没说服她,但我想让她听听其他立场上的人说的话,也有好处。你说考大学,考佛学院,我都觉得不错。但不支持你浪迹天涯,等走出这儿你就会明白,换地方不能重新开始,世上能重新开始的事儿除了打游戏,还是打游戏。李故说,你喜欢打游戏吧?这时那个和尚念完了经,额头上渗满汗珠,一出殿门被李故看见,立刻被罩上了棉衣,李故罩他的动作就像一个刚做母亲的人,笨手笨脚用襁褓去罩孩子,和尚半天喘不上气。他对我们行了个礼,抬头时一双漂亮的眼睛显出虚弱,被沉重的眼皮盖下来,转身去了。等他离开,我默默看了李故一阵,轻声说,是我爸。五十岁的人了还在每天打游戏。李故走回来,在我面前,说咱俩继续讲。可她不知道我已经讲完了些什么,见我只是看着她,突然敌意地仰起下颌,问,怎么了?你兜来转去到底想支持我什么?你说吧。我咧开嘴动了动念头,没出声,然后按她说的,去后殿看看。
灰砖上只剩零星铜钱大小的水痕,草坪上的积雪也都被扫去,真是难得。可屋顶分明还有,尤其在檐脚,堆着整块白颜色的雪,像一个恶作剧摇摇欲坠,随时准备降落在清洁的砖地上。我一人坐在台阶上,想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想上天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后者就隐匿在它赐给凡人的梦境里。看见李故冷脸跟过来,她用了很缓的时间,才在我上面的台阶坐下,我因为累,没扭回头看她。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肤浅了。我说,肤浅什么呢。她说,这么说在你眼里还是浅薄了。我问,他知道你的心思吗?常姨曾和我提出过一些假设,假设有社会上的人看上了李故,李故因为叛逆心,随了对方。去寺庙只是一种掩护方式,为了见面,他们还应该有更多种掩护方式。常姨一度建议我在大寺附近多走走。可我在山门之外,只看到拉客的黑车或者成群的乞丐,和李故谈到时,她则告诉我多看正面。我问什么是正面?她闭目无言,沉默坚定得像一个小小的泥人。上初三那年,有一天,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了,就出门去坐公交车,我经常随便选一辆看见的,坐到终点站,在窗子里看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看过好像去过了,又好像去得还不够,所以我会再坐回到出发的地方,重新开始。她大概是变换了坐姿,我尽管看不到,从声音的方位上听得出,她嘴巴的位置离我的脑后更近了,也更激动。李故带着美好的口吻说,然后我就坐到了大寺。我是在一天里第二趟来时才看见他的。那阵我在读冯至,他有句诗算是把我迷住了。我见到他匆匆过去,布鞋踏在一尘不染的灰砖上,跟着念了出来: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她话音停了,我于是回头去看,李故头上白绒绒的耳包贴得很紧,往下是颧骨两侧粉红的色彩,那是彗星过后,肉眼中视觉的存留。
她说,我需要他,其实跟他需要修行,没有两样。我说,为什么是他呢。她说,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我们会在某一时刻特别需要一个人,可能是母亲,可能是父亲,可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们都应该出现在需要他们出现的时候,才能让我们感到珍贵,心生感激。可在不需要他们出场的时候,就都不对了。比如你不想在三岁的时候就拥有跟你谈论生活多么操蛋的老朋友,不想在渴望自由的年纪有一个管东管西的老母亲,比如,你已经习惯不去想象你有父亲,可还是会在影集上看到他,会在家长会上听老师点名说,叫你爸来。再比如有一天你母亲突然哭得稀里哗啦,然后求你,去趟内蒙古吧。妈不敢去,你替我去那边儿的亲戚家问问,打听打听,为什么他再也不回来了,啊?我说,常姨倒没跟我说过这些。李故发出冷笑,她哪儿会说。但凡她能说会道一点,那人也不会穿了裤子就走人。你心里明白,我妈长得很丑,别说现在顺眼点了,越丑的人越不怕老。她年轻时的模样我看过照片,惨不忍睹,没人会要。只有那个人,来东北做生意赔了钱,喝酒,闹心,跟人介绍认识了我母亲。他们当然要发生关系,当然要结婚——我母亲是这样说的,不这样说,我不成私生子了。说完,李故哼出一些旋律,寺庙鸦雀无声,是正流行的东风破。我说,别去想了。她拍拍屁股起身。我也想走,鉴于这是可能的最后一面,很怕留遗憾。我过去,把她冰凉的手指握在一起,攒到手心里,说她的爱情应该得到尊重,可也要为自己多打算。她低头讲,我说过可能不会留在寺里,也说过可能谁也找不到我。他现在想尽办法躲开我,我却还只得缠着他,缠着这里的一切。你不在其中,不可能真正明白,要把心里的雪扫净有多难。我说,妹妹,可别又学妙玉了。
这站是终点,已经是下午,我一个人在站牌下面坐着,等车来。脚下不觉扒拉着昨夜的雪,才意识到这街道多脏,雪也难以避免化成泥水,只要被人踩几脚,就灰了。车摇晃着抵达,我踏上109路高高的台阶,投了两个币,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把窗户关严,眼睛向外。要下雪的天空是红色的,这会儿颜色又上来了,暗示着今夜一场重雪,明早有李故他们忙的。车快发动时,几个妇女赶着上来了,纷纷刷响自己的公交卡,走过时身上带着浓重的焚香味儿,其中有张脸,是常姨的。我诧异着去点头,可她根本没看见我,在庙里看见没有,我不知道。常姨戴着灰色的头巾,坐在老孕病残座上,有些佝偻。我一直望着她的后脑勺,那些严重受损的头发,随着面孔的转向改变位置,最多的时候是面向车门。那张脸便能倒映在车窗里,一动不动,鱼一样微张着嘴。我在她前面下车,想了想还是没去打個招呼,我想她的念头里不会有和人打招呼的一项了,此处不是办公楼,不是领导办公室,不是大寺。她只是一个盯梢过后的母亲,坐在一辆行驶中的公交车上,从终点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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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又去参加饭局,外面正下雪的晚上,我和父亲各在一个房间里,安静度过彼此的时间,尽管明天早上,我要离开家中,再回来又是一年以后。我拉开床头那个抽屉,过去存储信件用的文件夹还在,母亲后来也帮我整理过几次,但她都不觉得怎么有意思。想到这些我不禁想笑,母亲是在名利场里游泳的人,反不在意女儿的小秘密了。倒是父亲,我始终不明白在当年他怎能捕捉得如此准确,如此狠。文件夹里魏子心的信件很显眼,与男孩的不同,她精心挑选过信纸,字也小巧秀气。刚一展页,那张脸孔便清晰跳脱出来,还是上学时的样子,眼睛像欧洲人的,被双眼皮重压着,黑密的睫毛里扑朔迷离,带一点精怪。我凝视着自己想象出来的脸,假装托在手上,假装亲吻,假装时隔近日我也能够流眼泪。信面上这样写,人生短暂,短暂得来不及学会珍惜它便离去。所以人未必不可以任性的。喜欢什么,尽管去做好了。了解一个人定是在极度喜欢或憎恶他的情况下才可真正的了解,那么我是可以说了解你,才鼓励你无论想做什么,有多么想当然,都尽管去做。明知我改不了你分毫,但希望你多少快乐。
原来大家那时都在用这样的文体交流,好像两个穿越过来的老人家,在小儿女的年纪里说人生苦短。想着她而今或许在遥远的地方,拥有许多亲密的关系,也一样能满足了她当初同我许下的那些愿望,一样儿不差地过日子。我甚至在今夜里怀疑,这些年是否已经在什么地方碰见过她了,不然为什么眼前总有她后来可能的样子。魏子心今夜应该是走过了桥底的隧道,她应该穿长筒的黑靴子,踢踏而清脆地在桥下的黑暗中迎着驶来的车灯,叼着香烟,哆嗦地跳舞。她应该还是无法回家,应该还为我祈祷,也在眼前有我如今的画面。时间一跳,又见她忽然很扫兴地一扭头,眼中流露出成人的机敏,是比我当年更及早地发现了我俩身后的变故。而后她便十分从容地与我解释我们分离的理由,随信附上她后来的新地址,下半生细致的人生规划……诸如此类种种的圆满。仿佛这样我们才能够体面地在任何时候,再回忆对方,坦言那是个久违的老朋友。
而这些年我在父亲眼里又是什么样子,我们始终没有交过心,也没有往回看。其实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他,那一整个补课的夏天,我和魏子心把学校周围的居民楼都钻了个遍,我们脱去校服,只穿自己的衣服,手拉手在很多人面前走过,学习议论菜价,争辩社会上大事的是非,像两个游客不时询问他们,路该往哪里拐。那时我们只想逃避得优雅一点儿。有时候她说着说着会哭,有时候我在她面前念给她的诗,有时候我们拥抱彼此。我一点儿也不好看,短发,单眼皮,矮个子,萝卜头,却能在她瞳孔里看见另一个自己,插着裤袋,牵女孩儿的手,露出很有教养的微笑,仿佛我们就住在那里,某一幢楼上,柔软的双人床上还干干净净摆着我俩的棉睡衣。魏子心会偷偷带出来她在夜市买的,二十一双的短跟鞋子,拔去所有亮片,剩下漆黑的布面,穿上踢踢踏踏,跟着我走。我们从居民楼的楼梯上一级级走下的时候,每一次,都假装我们住过了。有次忽然停下来,在某一层的楼梯窗口前,看见光秃的树干上露出新芽,而大雪还在层迭地不断向下盖。楼下有正走来的行人,牵着他们的小孩,小孩和我们穿一样的校服,准备回家吃大人做的饭。那一刻,我们打算就手拉手站在原地,背对那些即将上来,经过我们的人。我们还想看一会儿雪。我们只是没有更勇敢一点。
我在房间里,时间已到夜里十一点,隔壁卧室传来他的鼾声,之后是窗外晚归男女在放声歌唱,一首属于他们的欢乐时代的遥远的青春之歌。我开了窗子,徐徐放出香烟在室内的味道,身上越来越寒。女人还在唱着,由男人搀扶扭到了我的楼下,他们开始按防盗门的密码了。我静静等着门锁被打开的一声,等到烟抽没了,雪也有停的迹象。可那个声音的到来,她踩着踢踏的脆响向我走近的时刻,却是异常的缓慢。
作者简介:
杨知寒,199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作茧》、长篇小说《寂寞年生人》。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