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战争中真实的林肯
2020-02-05章其帮
章其帮
1863年1月1日,林肯总统正式在《解放黑人奴隶宣言》上签下了唯一一次的全名“亚伯拉罕·林肯”。林肯把美国内战兄弟相残的悲剧变成了解放黑人奴隶的最高道义。举着解放奴隶大旗的联邦军队高喊着自由的口号冲锋陷阵,正义凛然,死得其所。随着林肯被刺身亡,解放黑奴成为他不朽的功绩,这似乎自然说明了他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然而,实事求是地说,林肯的种族主义观点在当时没有任何的超前,反而显得保守,姑且可称他是一位“有点良心的种族主义者”。
在1834年参与伊利诺伊州州议员竞选前,林肯对黑人奴隶没有太多直接的接触,其认识主要基于他早期的一段经历和间接来自身边家人朋友的影响。作为帮工到达密西西比河新奥尔良后,林肯第一次看到了真的奴隶,“被铁链锁着的黑人遭受着鞭打”。一天,林肯与朋友在城里漫游,路过一个奴隶拍卖会,看到一个强壮而美丽的黑、白混血女孩正被拍卖。买主用双手捏她的肉,赶着她在屋中像马一样跑来跑去,以检查她的活动能力,以便确认能买个好价钱。出于一种无法自制的憎恶感,林肯跑开了。在个人良知的驱使下,他认为这是一种不人道的行为。1842年,林肯与玛丽·托德结婚,其妻子家就是一个奴隶主家庭,其部分收入就来自林肯老丈人从事的奴隶买卖。他们也因此分享了这些收入。林肯唯一真正的亲密朋友约书亚·史匹德也出生在奴隶主家庭。对此,林肯似乎也顺其自然。林肯后来的成功,得益于他是一个乡野成功的律师,这大大凸显了他的才能。作为律师,他很清楚地知道,根据权威的美国1787年宪法,是否废除奴隶制是属于州的自治权,废除奴隶更是违反宪法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原则。美国宪法是公开承认自由和奴隶同时存在的,两者都合乎宪法。林肯从良心上同情黑奴的命运,同时对南方人的蓄奴等观念也同情理解——这是一种矛盾,这种矛盾影响林肯后来有关奴隶制的每一个决定。林肯就像一个温度计,基于环境的变化,其倾向也略有变化,但始终没有把同情黑人奴隶进而废除黑人奴隶变成他的第一考量。
林肯第一次公开演讲中谈论他对美国奴隶制的观点,是在1834年参加伊利诺伊州议员选举。他在演讲中回顾了美国奴隶制的历史,列举了奴隶制的五种令人憎恶的理由,不过林肯又宣称:我对南方人民并无偏见。如果我处于他们的状况,我同样会选择奴隶制。奴隶制有其存在的非常稳固的基础。如果南方人说情势如此,他们很难以一种稳妥的方式摒弃奴隶制的话,那我会对他们的话表示理解和赞同,有什么理由去苛责南方的人民呢?所以,就算赋予我现世所有的特权,那我也不知如何对付目前的奴隶制状况。结果,林肯败下阵来,第一次竞选没有成功。之后,林肯改变了他的竞选策略,很少提到他的奴隶制观点。在竞选总统之前,林肯多次当选伊利诺伊州的州议员和国会议员。林肯从来没有挑战过该州的反黑人立法,反而投票反对过黑人的参选权,拒绝签署允许黑人在法庭作证的请愿书。林肯强烈支持对被解放的黑人进行移民,坚信黑人不可能同化进美国。
1858年,在竞选国会议员时,共和党的林肯和民主党的斯蒂芬·道格拉斯是重要的对手。在对待奴隶制问题上,斯蒂芬·道格拉斯是坚定的蓄奴派。与此对应,林肯既不是激进的废奴主义者,甚至也不是渐进的废奴主义者,他的观点是坚定而保守的。他不喜欢奴隶制,也不是废奴主义者,他看不出有什么稳妥的办法根除这种制度。与此同时,他赞成执行抓捕奴隶的逃亡奴隶法,甚至不准备在首都哥伦比亚特区这一美国面子地区废除奴隶制。当道格拉斯指责林肯要平等对待黑人时,林肯的回答是:“并非如此,如果你不喜欢黑人,那就叫他们自行其是好了——这就是我要为黑人争取到的状况。如果上帝所给予的黑人的恩惠实在可怜,那就让他们自由享受这点恩惠去吧。在很多方面,他们确实无法与我们平等。然而,他们必然平等地与我们分享‘生命权以及获取自由與幸福的权利。”当道格拉斯指责林肯要让白人拥抱黑人并与他们通婚时,林肯说:“我已经五十多岁,这些年来,我未曾有过任何黑人女奴,更没有黑人老婆。可供白人妇女挑选的白种男人已经更多了,可供黑人妇女挑选的黑种男人也为数不少,看在上帝的分上,让他们各自选择自己的肤色吧。”在与道格拉斯的第四场辩论中,林肯更明确地表达了他的观点:“我过去从来不赞成,现在也不赞成让黑人做选民或者陪审员,或者使黑人有资格担任公职,或者和白人通婚。我还要补充说,白种人和黑种人的体质有差别,这种差别我认为将永远阻止两个人种在社会上和政治上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林肯在良心上同情奴隶制,在现实中又不知道如何处理,但是他意识到解放黑人奴隶的过程必须以极其自然而非常缓慢的方式进行。但具体的方式是什么,他暂时还没有找到。
1860年11月6日,美国总统选举结果揭晓,林肯获得了百分之三十九点八的选票,获得了三百零三张选举人票中的一百八十张,有惊无险地当选美国第十六届总统。南方宣称,南方摆脱北方统治的革命开始了。1860年12月20日,南卡罗来纳州以全票宣告脱离联邦;1861年2月8日,南部七州组建的“美利坚邦联共和国”在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宣布成立,总统为杰斐逊·戴维斯——前联邦副总统。此时,距林肯正式就任美国联邦总统日期的3月4日还有近一个月。而时任美国总统布坎南彻底甩手不管,放任南方独立。
林肯担当不起联邦在他手上分裂的责任。在1861年3月4日的总统就职演说中,林肯竭力劝说南方放弃分离,并强调与保证:“我无意直接或间接地在奴隶制的州里干预奴隶制度。我相信我没有这样做的合法权力,而且我也没有这样做的意愿……”为了赢得南方的信任,林肯甚至准备提议通过新的宪法修正案,在修正案中明确奴隶制的存废是各州的权力,联邦无权干涉。只不过随着南方一去不回头,这个新的宪法修正案就无疾而终了。对于南方该不该因为奴隶制等问题脱离联邦而独立,该不该派联邦军队镇压,这些是南、北各州始终在辩论的问题。有意思的是,关于奴隶制的辩论虽是美国内战的一个重要由头,但实际上南方脱离联邦的合法理由是各州有自由退出或加入联邦的权利。
自从美国独立建国以来,美国南、北方无数次演绎过脱离的戏码。历史上,1798年杰斐逊、麦迪逊为了对抗亚当斯总统的《外侨和叛乱法案》而颁布“肯塔基和弗吉尼亚州决议案”,宣告违反州权力的联邦法案在本州无效,因为联邦只是各主权州的契约,各州可以选择加入,也可以选择退出(联邦就像今天的联合国)。此后,1812—1814年第二次英美战争中,新英格兰地区也上演了同样的戏码,康涅狄格州直接宣称,康涅狄格是一个自由、主权独立的国家。1828—1836年杰克逊总统时期,南方就曾宣称北方高昂的关税制度在南方州无效,威胁退出联邦。因此,各州都坚定地相信,是否加入和退出联邦是各州的权力。林肯自己在1848年一次国会演说中就曾说:“任何地方的任何民众,都有权反抗或脱离现任政府,成立一个更为适合自身的新政权。这是一种最有价值也最为神圣的权利。正是我们对这一权利的信仰和渴望,整个世界才能得以自由”,“任何地区的人民,只要他们有足够的能力,都有权进行革命,在自己定居的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政权。”然而在1860年,林肯再也不认可这番话了。北方各州虽有大量同情奴隶遭遇的人,但为奴隶而战却不是多数人所想的,南方要离开就离开吧。南方各州是坚定的脱离派,既然北方老是损害我们的利益,又干涉我们的生活,那就行使各州脱离的权力。南、北方中间还有大量蓄奴州,如弗吉尼亚州、田纳西州、北卡罗来纳州和阿肯色州,这些边境州既反对南方分裂联邦,又坚信各州有决定是否加入和退出联邦的权力的第三条道路。随着1861年林肯召集七万五千名志愿兵南下进攻邦联,弗吉尼亚州、田纳西州、北卡罗来纳州和阿肯色州宣告誓死捍卫州权,基于北方对南方的入侵,四州加入南部邦联。这其中最著名的州当属马里兰州,马里兰州是坚定蓄奴州,林肯征召的士兵经过马里兰州时遭到了阻拦。马里兰州人还为此编了一首歌《马里兰,我的马里兰》,歌词中把林肯说成“暴君的脚后跟踩在海滨上,马里兰!他的手枪对准了教堂的大门,马里兰!爱国的鲜血就洒在巴尔的摩的街道上……”,后来这首歌成为南方邦联的战歌,再后来成为马里兰州的州歌,一直到今天。内战中南方最著名的人物当属罗伯特·李将军,他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的家乡弗吉尼亚,而随着弗吉尼亚加入南部邦联,罗伯特·李逐渐成为南部主要的军事领导,其突出的军事才能是美国内战所公认的。而就南方来说,南方百分之七十五的白人并不拥有黑奴,但是成为奴隶主的权利、种族优越感,不让北方佬干预南方人的生活等因素促使南方人踊跃参军。
美国南、北方人纷纷参与战争的最大的情感是爱国主义。正如托马斯·伍兹在《另类美国史》中所说:对北方士兵来说,他们打仗是为保全他们的祖先遗留给他们的东西:联邦。南方士兵也提到了他们的祖先,但是他们一般争辩说,开辟基业的先祖们的真正遗产并非不怎么能作为自治原则的联邦。我们常常看到南方士兵把南方反抗联邦政府的斗争和殖民地反英国的斗争相提并论。
在南、北双方看来,他们都是爱国的行为,举着不同的国旗在战场上厮杀。南方人特别认为这是北美第二次独立战争,为保护自治权而战,是合乎美国宪法的,是正义的。北方认为南方是对联邦的背叛,并保护不道德的奴隶制,因此镇压反叛是道义的、合法的(但不是美国宪法)。而实际上,联邦只具有道德的优势,而林肯最大的目标是联邦的统一,这才是他最具号召力的优势。在内战前十八个月,他始终不把解放黑人奴隶作为最大的政策工具选向。为了不刺激南方,特别是为了稳住仍在联邦内的四个蓄奴州特拉华州、马里兰州、肯塔基州、密苏里州,林肯的策略是避免触及奴隶制。
1861年7月,本·巴特勒将军发布“战争违禁品”的公告,以军用违禁品的名义释放被捕南方奴隶。同年,镇守密苏里州的弗莱蒙特将军发布释放密苏里逃奴的公告。林肯都用总统的权力予以否决。而随着内战的持续,一些议员提出了对南方的财产充公,这个财产当然包括南方人最重要的财产——奴隶。1862年5月,戴维·亨特下令宣布释放南卡罗来纳、佐治亚、佛罗里达州的所有奴隶。林肯再次用总统权力否决了这项命令。
随着内战的持续,联邦军队节节失利,北方人的爱国热情不断减弱,到最后士兵都招不到了。后来,联邦不得不改变之前的志愿兵制度,转变为强制义务兵制度。战场的失利,兵员的减少,废奴主义者的激烈反对,促使林肯再次思考奴隶制问题。
1862年8月22日,林肯在《国家信使》刊物写信回应美国白人说:“我在这个战争中的最高目标是拯救联邦,而不是保全奴隶制,也不是摧毁奴隶制。如果我为了拯救联邦而不需要解放任何一个奴隶,我愿意这样做;如果我为了拯救联邦而需要解放所有奴隶,我愿意这样做;如果为了拯救联邦需要解放一部分奴隶而保留另一部分,我也愿意这样做。无论我对奴隶制和有色人种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相信这样做有利于拯救我们的联邦……我是完全站在公共责任的立场讲出我的原则的。至于我个人的理想,我已经多次声明,今天我亦不想改变,那就是四海人民都能得到自由。”最终,林肯的选择是逐步稳妥地解决。最接近林肯种族主义观的理想解决方案是:通过政府赎买奴隶主的奴隶逐渐释放所有奴隶,在忠实于北部联邦的州内部,每释放一个奴隶,奴隶主可以获得四百美元的补偿,直到1900年1月1日为止,所有奴隶才全部释放。
1861年11月林肯首先从特拉华州入手,结果在特拉华议员反对下,林肯的方案没有通过。而后,1862年3月林肯又提请特拉华州、马里兰州、肯塔基州、密苏里州国会议员考虑赎买奴隶方案,他软硬兼施,结果又被各州无情地拒绝了。
在赎买政策无法实现后,林肯开始仔细思考废除奴隶制的可能。1862年7月,林肯起草了《解放黑人奴隶宣言》。然而,如果解放了黑人奴隶,要分给黑人奴隶土地和财产吗?如果不分,这些奴隶该怎么安排呢?而事实上,北方白人最关心的就是被解放的自由黑人抢他们的饭碗,解放黑人奴隶一提出就遭到北方底层白人的坚决反对,要分土地和财产,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林肯想到了美国殖民者协会早就用过的办法:把获得解放的黑人奴隶送出美国国境,送回到他们的非洲老家。
1862年8月14日,林肯邀请五位有影响的自由黑人代表到白宫,征询他们是否同意黑人移民出去的事情。林肯告诉他们:“即使奴隶制被端掉了,白人的傲慢、偏见和歧视依然存在,在我们的人中间,相当一部分人对黑人获得自由很不情愿,并且非常粗暴地对待黑人,但我无能为力。如果不是你们这个种族生活在我们中间,就不可能有战争。因此,这两个种族最好分开,可以让黑人向中美洲移民,美国政府将全力支持。”林肯敦促国务院在海地、洪都拉斯、厄瓜多尔、亚马逊和利比里亚(美国殖民者协会已经实践过安置被解放奴隶的美国殖民地,利比里亚“Liberia”就是解放的意思),然而,黑人代表愤怒地拒绝了。作为参加会议的黑人代表之一的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指控道,林肯的演讲表明他的反复无常,他的种族优越性,他对黑人的蔑视和貌似虔诚的伪善。道格拉斯说:“我们生活在这里,一直生活在这里,有权利生活在这里,而且想生活在这里。”
在稳妥解决奴隶制度的方案被一一否决后,林肯最终开始实践他的诺言:“如果我为了拯救联邦而需要解放所有奴隶,我愿意这样做。1863年1月1日,《解放黑人奴隶宣言》作为一项战时措施而颁布,从此没收战时敌人的财产在联邦控制的广大领土执行。但声明谨慎地赦免了四个边界州:特拉华州、马里兰州、肯塔基州、密苏里州;另外还包括当时联邦控制下的南方的田纳西州、路易斯安那州、佛罗里达州、弗吉尼亚州和北卡罗来纳州。正如一位观察家所说的,美国现任政府,不是废奴主义政府,他们是自由土地党,反对奴隶制的扩张,要建立一个广泛的纯白人社会。
随着《宣言》的发布,北方联邦站在了人类解放的高度。以前,仅仅是南、北白方人的战争,现在加入了越来越多的黑人,黑人成为北方最大的兵源。到战争结束时,有超过十八万黑人在联邦陆军服役,三万人在联邦海军服役,二十五万人在军队中从事劳役工作。而那时,黑人和白人的自由,最终要由战场的结果来确定。而为了应对北方解放黑人奴隶的战时措施,南方后期也宣告解放黑奴,只是南方邦聯很快就战败投降了。1865年5月,南方将领罗伯特·李在阿波马托克斯向格兰特将军投降,美国内战结束。而在此之前的4月15日,林肯在华盛顿福特剧院被美国最著名的演员布斯刺杀身亡。演员布斯什么也不缺,他只想做南方的英雄。5月4日,林肯下葬于橡树岭公墓。
林肯颁布的《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固然使美国黑人在战后客观上获得了自由的身份,成为法律上的自由人,战后国会通过一系列修正案予以确认。但实现了这些,仍不意味着黑人从此获得平等的社会地位。他们没有土地,没有财产,多数人只能继续从白人手中租种土地,少数人流落到北方工厂里做工。战后,白人依然拥有一切,这最终导致了南方白人的三K党对黑人的复仇、种族隔离制度、私刑等运动和制度。深层次的种族歧视在美国南、北方白人中都一样存在,而这个问题一直到二战后才逐步解决。
林肯是那个时代的伟大人物,他的种族观带有深刻的时代烙印和个人烙印,可以说,他是一个有良心的朴素的种族主义者。其他任何拔高的赞誉,都是与他个人实际的种族观点和实践不相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