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下半座故宫,然后归于尘土
2020-02-04吃画人
吃画人
1449 年 6 月,面对三路南侵的瓦剌大军,明英宗朱祁镇统率 20 万精锐御驾亲征,却不幸在土木堡全军覆没。
这一战太过惨烈,随行的文武官员大多死于乱军之中,活下来的也几乎都随同英宗做了俘虏。其中就包括 29 岁的刑部员外郎项忠,他被勒令在瓦剌军中养马。
彪悍的瓦剌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嘉兴书生竟趁众人不注意,挟持了两匹马向南而逃,一同拐走的,还有一个他在营中刚刚认识的瓦剌女人。
“与胡妇善,挟而南,走四昼夜食尽。胡妇度不两活,乃并粮自杀,项得入宣府。后祀归家庙。”
逃亡于荒野大漠之中,马匹疲惫难行,干粮也将耗尽,刚烈的瓦剌女人以自杀成全恋人。项忠则凭着惊人的毅力,徒步七天七夜,终于没有辜负死者的期望。
不得不佩服瓦剌女人用情的炙热和看男人的眼光。大难不死的项忠回到明朝后出将入相,官至兵部尚书。
嘉兴项氏的先祖于北宋靖康末年随驾南渡,元代时经商起家。到了明朝,又出了项忠这样的传奇人物,开始迅速崛起。
多少代人的奋斗和积累,似乎都在等待一个绚烂绽放的时刻。但此时距离这一刻的到来,还有较长的时间。
土木之变的 76 年后,还是一个炎热的 6 月,嘉兴瓶山边的项府里,一个男孩呱呱坠地。50 岁的项铨为孩子取名元汴。
自项忠以来,嘉兴项氏甲科联第,但项忠弟弟项质这一脉却要低调许多。尤其项质的孙子项铨,“治生无算,盈缩无爽”,靠着经商成了巨富;却依然“衣恒大布,膳不兼羞”,过着朴素淡泊的日子。
项氏一族从来不缺高官、富商,但直到元汴兄弟这一代,才真正萌发了文艺的种子。
大哥元淇天真浪漫,所爱不过读书和作诗;二哥笃寿长期在外做官,最大的爱好却是藏书和刻书;元汴则很小就与书画结缘。
14 岁那年,少年项元汴就拥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第一件书画收藏——宋徽宗的《岁安图》。这个起点着实有点高。
大约一年后,在大哥的重金邀请下,大名鼎鼎的仇英来到项家完成一项画作的定制。等到工作完成,仇英却被年少的项元汴留下,几乎成为后者的“御用画师”,为他临摹所有收购回来的古今名作,直至生命的结束。
而在元汴 18 岁这一年,比他年长 5 岁、初出茅庐的二哥笃寿结识了时年 73 岁的文徵明。因为哥哥的关系,元汴得以接触到这位画坛宗师。
他如饥似渴地接收了文氏的顶级收藏,并邀请文氏后人作为他独家的书画顾问。正是在这些泰斗级人物的影响下,项元汴练就了一双慧眼,同时继承了最纯正的文人品味。
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后人简直无法想象。
兄长们对金钱的冷淡让项元汴自动成为家族产业的实际继承者。他“被迫”经营着多家当铺和无数的房产。
严世藩曾对天下富豪做过一个分档:家产在 50 万以上的 17 家列入第一档。除去无法估算的书画古玩不计,项元汴以微弱的差距排行次席。
他坐拥无限的财富,而年轻时的项元汴也曾为了书画古玩之外的事物一掷千金。
相传他曾在南京邂逅过一名歌妓,临别之际,“妓执手雪涕,意殊恋恋”。以为遇见真爱的项元汴回到嘉兴花费万金打造了一张极精美的沉香床,打算作为下次见面的惊喜。
数月后故地重游,相见后女方却如同失忆,直说到有礼物相赠,才有了笑脸。项元汴把巨大的沉香床移置庭中,随后丝竹声起,大张筵席,青楼中的姐妹都来向这名幸运女子道贺。
不料酒喝了一半,项元汴突然叹道:
“我以世上有情种躲在章台,故不惜千金以买一笑。讵期月之别,便已相忘。絮薄花浮,于今乃信。”
说罢,他命仆人用大槌碎床,当场焚烧。沉香木燃烧产生的异香飘遍全城,青楼前的那条街便被命名为沉香街。
项元汴没有继承项忠的英俊,他相貌平庸,时人常称他为“项三麻子”。当他隐藏起骇人的财富,才发现昔日的相好不过是逢场作戏。
在此之后我们再也看不到这位明朝首富的风流历史,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艺术的鉴藏中去。那个世界,远比逛青楼、开派对来的有趣太多了。
这天,天籁阁里来了一个朋友。古董商陈海泉带着怀素《自叙帖》《宋拓定武兰亭》《卢鸿草堂图》等 9 卷珍贵字画前来拜访。
陈是福建人,此次专程来到嘉兴,目的正是将这几卷书画售与大金主项元汴。他这次带来的作品任何一件拎出来,都是艺术史上的铭心绝品。但有个前提,真迹。
作为古董圈的老炮儿,陈海泉总是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弄来一些好东西。他也是个奸商,自己养了一个造假团队,最后的结局就是因为向一位高官售假而被锦衣卫捕获。
但此番与项元汴的这宗交易,他却不敢造次,因为项元汴手下有太多深不可测的奇人异士了。
王复元,文徵明的入室弟子,精于鉴赏的他专为项元汴搜罗古玩;朱肖海,王复元的徒弟,顶级的作伪高手,专门为项元汴修补书画;褚勋,书法摹晋人,画仿宋元名笔……
如果实在难以鉴定,他还可以找来他的书画顾问——文彭、文嘉,或者干脆拿给他请来的家庭教师董其昌。
除此之外,项元汴还聚集了一批来自四面八方的能工巧匠。西域人蒋少川,专修古琴古鼎;苏州人章仲玉,出身刻石世家;浙中人严望云,木匠大师……
无论是吴门名士,地方豪绅,还是古董贩子,民间作匠,都是项元汴的坐上客。他即使足不出户,每天也能见到各色人物带来的奇珍异宝,听他们说起鲜有人知的江湖秘闻。
从 14 岁的那幅徽宗的《岁安图》开始,根据翁同文先生的统计,终其一生,项元汴收藏的书画数量在 2190 件左右,几乎占到故宫总书画收藏的一半。
他建了一座天籁阁来存放它们,今天那些耳熟能详的传世名作,大都曾经摆放在天籁阁的书箧里。
作为一个商人,项元汴一般都会在购买的书画卷后写下购买的金额,并加上他独特的《千字文》编码。
他又不只是一个商人。投资艺术,项元汴没想过变现。对他而言,投资的收益不在金钱,而在于拥有那些作品所代表的辉煌过去和它们所代表的高雅趣味。
這是项氏家族从同时代所有的富豪家族中脱颖而出最关键的一环,也是至今我们仍然能够叫出他们名字的原因。
在项元汴众多的印章中,有一枚“子孙永保”和一枚“子孙世昌”,他无疑希望自己的收藏能世世代代在项家流传下去。
但相信他也知道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幻想。事实上在他去世后,子孙们就陆续开始了书画的变卖。在项元汴去世后仅 55 年,清兵攻入嘉兴,项元汴的累世珍藏或战火中化为灰烬,或进入清朝内府。
又过了 50 多年,康乾盛世。太仓人陆时化来到嘉兴,还能听见当地的古董商贩谎称是项氏后人,兜售祖先项元汴当年的遗物。
那一口纯正的吴侬软语绝非作假,只是前人遗迹早如烟云过眼,归于尘土,消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