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治污”是环保工作新的三大法宝
2020-02-04郑挺颖崔鸿青
郑挺颖 崔鸿青
《环境与生活》:去年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要打好污染防治攻坚战,坚持方向不变、力度不减,突出精准治污、科学治污、依法治污”。请问这些提法的相关背景是什么?
常纪文:我们国家治理环境污染时遇到的最严重问题依次是大气、水、土壤和固废。大气污染问题在2013年、2014年和2015年是历史上最严峻的时候,当时的雾霾问题非常严重,那时候污染的机理还不够清楚,还谈不上科学治污、精准治污。另外,原来的环保法针对的都是点源污染,但是在雾霾中,大家都是污染者,大家也都是受害者,具体的点源不好查,在那个时候谈“精准治污、科学治污、依法治污”是很难的。当时,治理雾霾的思路就是先抓主要矛盾,一步步来,先治理钢铁、水泥、玻璃、建材等行业,控制机动车尾气排放的污染,整治“散、乱、污”企业等。这里面有的是能依法解决的,有的是依法解决不了的,比如关闭“散、乱、污”企业,困难在于你根本不知道谁是主要污染者。另外,还有一些是游离在法律之外的,比如生活中燃煤取暖带来的污染,家庭取暖在法律上是管不到的,法律管的主要是生产经营单位。我们就一步步慢慢管理,管一步见效一步。同时,还通过中央环保巡视组发挥作用,我最早是于2013年提出的中央环保巡视的方式,通过中央环保巡视来抓典型,从而让地方重视。随后,地方狠抓大工业污染物排放、整治“散、乱、污”,后来2016年又开始抓煤改气、煤改电。在短短的4年多时间里取得很大成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现在,雾霾天数少了,污染强度也下降了,这都是过去几年应急管理加法治管理的结果。
我们治理大气有成功经验之后就开始大力治水,然后治土,國外也是这么做的,先治大气,再治水、治土,我们的治理规律跟西方国家差不多,只是我们走的节奏更快,因为我们的经济基础和技术基础比那个时期的西方发达国家要强。
但是,刚开始时,我们对怎样治理雾霾一筹莫展,雾霾的成因都搞不清楚,后面我们是一边治理雾霾,一边解析清楚有哪些污染源、关闭散乱污企业、大企业升级改造,做好这些,那么现在来谈“三个治污”就有条件了。有经济基础、技术基础、法治基础,“散、乱、污”的企业都关闭或整治了,能存活下来的企业都是高质量发展的企业。
所以,污染治理由原来“党政同责、中央环保督察加专门的环保督查”这三个方面相结合走向了新的三大法宝即“依法治污、科学治污、精准治污”。
《环境与生活》:我注意到,在网上,针对“三个治污”却有一种另类解读,它把“三个治污”与此前的猪肉价格大涨联系起来,说是此前部分地区的治污方式不精准,不科学,甚至不合法,采用“一刀切”的简单粗暴方式,导致大量的中小养猪企业关闭,让猪肉价格暴涨。您对此如何看待?
常纪文:应该说,这种看法是想多了。过去几年,由于各种因素相叠加,生态环境系统的一些行动确实对民生有些影响,但绝非主要方面,比如养猪产业主要受供需关系、非洲猪瘟、豆粕价格等因素的影响,虽然有些地方环保部门出于对生态环境保护的考虑设置了禁养区,但也放开了一些区域,即有收有放,这是有利于养猪业的绿色、良性发展的。今年最近一段时间,猪肉价格又上涨了不少,这就与地方环保“一刀切”没有关系,但它与治理污染有关系,说明环保从无价变成了有价,资源配置都是需要成本的,都要计算到每位消费者身上,这是正常的,百姓可接受的,如果是“一刀切”带来的影响,那老百姓可能接受不了。
《环境与生活》:您是环境法律方面的专家,您怎么评价我们国家环保方面的法律体系?还有什么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吗?
常纪文:2011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体系基本建立,那时环保法也出台了,处罚措施也很严,但为什么环保法出台后雾霾还依然越来越严重呢?例如,北京在2015年秋冬季节,连续两次重污染天气的红色预警。我认为,主要的问题是中国的法治与中国国情结合不紧密,仅仅依靠国家层面,包括地方层面的法律法规和规章,而忽视了中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家的国情。法律中有权力和责任的都是政府部门,包括监管体制、追责主体等都是政府,但在中国的政治体制下,地方党委在地方公共事务中起的实际作用更大,如果地方党委不重视环境保护、地方政府不承担压力,那肯定是搞不好环保的。关于地方政治,有句俗话是这样说的,“老大难,老大难,老大重视就不难”,若是老大摞挑子就搞不成了。
2013年12月4日,我就写了《环境保护需党政同责》一文并公开刊发,就“党政同责的必要性、框架、内涵、党政职责分配、如何保证环保工作的落实”等进行了阐述,现在我们实践中实施的也差不多是那时提的思路。随后,我们一直向中央提建议,向环保部领导反映,2015年9月,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发布了“党政领导干部生态环境损害责任追究办法”,明确了党委的责任,法律行文上没有党委的责任但是党的规则有,一旦出现重大事故、责任或者环保目标实现不了,那国家就要追究地方政府责任。两条腿走路,相互衔接相互协调,地方党委就不得不重视。当然,也有一些不重视的省委或市委书记,但后来他们都被追责了。一追责,大家就更加敬畏法律和党的规章,也就更重视环保工作了。所以,真正改善环境是从2016年1月4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到河北督察开始。《环境保护法》2015年1月1日起实施有点作用,但我认为还不是根本性的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党的法规与史上最严环保法相匹配发挥作用。
2014年4月24日,《环境保护法》修订通过,随后我在中国网做视频直播,我随口说出一句“这是史上最严环保法”,结果这个说法一下子就被大家接受了。新环保法对企业和企业负责人都有约束,企业运营成本提高了。新环保法对地方党政官员的环保要求也很严厉,所以党政同发力,对扭转环境污染日渐恶化的趋势起到了转折性、根本性作用,为环境保护事业保驾护航。我们现在的法制模式是用中国的思维,党委带头;用中国的方法,党政同责,中央环保督察,来解决中国现实的空气污染问题、水污染问题、土壤污染问题等。
过去几年,大家对环保工作很重视,有的企业投入巨大,有的企业倒闭了,但整体的社会、经济走向了高质量发展。我们在基层调研中发现,很多好的企业发展得越来越好,因为它有预见性、舍得花钱去进行环保改造,环保做好了,企业的市场规模也越做越大、企业经营越做越好。我们讲高质量发展,大工业应该是规模、效益、质量相结合,目前已基本实现了这一点。
《环境与生活》:随着史上最严环保法等一系列环保动作的出台,“散、乱、污”企业退出市场竞争,质地优良的企业趁机发展,增加了市场份额。但一些地区的“散、乱、污”企业在短时间内大规模倒闭,也带来了不少社会问题。对在追求高质量发展过程中下岗的弱势群体,您认为全社会是否应该予以补偿或救助?应该如何去补偿或救助?
常纪文:您说的这个问题挺尖锐的,刚才我说的很多优质企业在发展壮大,是因为它有预见性、技术比较好、舍得投资做环保升级,它们不但生存下来了,而且还越来越好,但有的企业因为成本问题、技术问题和能力问题,难以适应高标准的环保要求而倒下了。从现在看,倒下的企业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散、乱、污”企业,如果不投资搞升级改造肯定活不下去;如果投资升级改造,但效益不高、规模跟不上、技术没特色也搞不起来。二是有些企业有一定规模,也有一定技术,但是投资搞升级改造的积极性不高,在观望过程中就倒下了,资金链断裂。
我在基层调研时发现,确实有大量的小企业倒闭。
我们现在去一些县城,就发现街上的好多铺面是关着的,这些关闭的门面房大部分是技術含量低、没有竞争优势的小企业。这些倒闭的小企业,有的与环保有关,有的无关。例如,关闭的很多沿街店铺是受到线上经济的影响,比如在淘宝、京东等电商平台上的交易可能比在实体店更便宜、更便捷。这说明,一些低端产业受到了新的生产经营方式的挑战,我认为这是经济转型期的正常现象。
另外,现在的人力成本很高,社会保障成本也很高,很多企业不愿意招人,为什么呢?因为随着社会机械化程度提高,一些企业用人的成本高于用机器,所以工业化只能解决一部分人的就业,指望它来解决大规模的人口就业不现实。
我个人的意见是,中国毕竟还是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得考虑发展一些人力资源比较集中的产业,比如说养老产业。当然,现在养老产业也受到挑战,比如扫地机器人、送东西的机器人等应用也已经很常见了;另外,就是要加强社会保障,解决低收入人群的社会保障、社会救济的问题。相信我们爬坡过坎,过了这个转型期后,产业做好,会大幅解决就业问题。最根本的是要兜底解决民生问题,解决生活困难群众的就业、看病、子女教育等问题,因为最近几年基层的门店关门的现象太多了,越往基层越严重,基层经济受电商经济挑战很大,此前还可以靠餐饮业解决一些就业问题,但今年的疫情对餐饮业影响很大。现在,与电商经济相关的快递、外卖等行业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所以产业形态已发生很大改变,就业形态也随之改变。只要我们兜好底,随着经济进一步发展,这些问题就会慢慢消化。
《环境与生活》:有人认为,精准治污和科学治污其实是一回事,认为两者没有本质区别。您对此怎么看待?
常纪文:精准治污是指我们发现污染问题出在哪里,我们就在那里投入时间、精力去采取措施,精准治污能有效防止“一刀切”。比如,某个地方的空气污染如果是燃煤取暖带来的,那我们就用清洁取暖方式去解决;如果是工业生产排放的污染物所致,那我们就对企业进行环保改造。
科学治污是要找出科学的原理、科学的办法,它关注的是环保方法是否科学、环保工艺是否科学等问题。两者还是很不一样的。
《环境与生活》: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还强调,要“坚持方向不变、力度不减”,请问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常纪文:过去几年,有不少人质疑环保工作是否力度过大,影响经济发展,特别是在今年疫情冲击的情况下,有人甚至将经济下行归因于环保;今年两会时,总理工作报告提到环保工作的篇幅少,一些人就提出环保工作的力度要放松,实际上这个理解是不对的。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整体都很短,当前的重中之重是要恢复经济。有人说环保就不用重视了,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们是按既定的改革方向开展环保工作,包括水、土、大气等方面的污染治理工作都有相应的行动计划。为了消除各方的误解,总书记和总理都反复讲了环境保护的方向不变、力度不减,目的就是要消除一些侥幸心理,我们国家要实现高质量发展,在经济发展上要咬紧牙关、爬坡过坎,不能因为疫情走回头路,走回头路是对过去的否定,将过去的投入毁于一旦。
当然,也要控制好节奏,“方向不变、力度不减”,当前情况下环境保护的标准可以慢慢提高,等经济发展的大环境好转后再提高环境保护的标准和要求,到那时是“方向不变、力度加大”,而现在是要“方向不变、力度不减”。我们要在2035年基本实现美丽中国的目标,仅靠目前的环保标准是难以实现的,我们未来肯定还会继续提高环境保护标准和要求,为早日实现美丽中国的目标而努力。
(崔鸿青为深圳高级中学高二年级国际体系二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