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鸾《返生香》中的伤春情怀探析
2020-02-04吕璐
摘 要:明末才女叶小鸾,其诗词以哀艳相济、灵秀流美著称。在其遗作《返生香》中多有描绘春景之作,春日意象出现频率颇高,体现出浓厚的伤春情怀。通过研究对比,发现叶小鸾伤春情怀的产生与文学史之伤春传统及叶小鸾个人经历有关,其伤春情怀蕴含着少女闺怨的忧思、岁月流逝的焦虑及人生无常的叹息等多重意蕴。
关键词:叶小鸾 伤春 《返生香》
晚明才女叶小鸾,字琼章,又字瑶期,是叶绍袁与沈宜修三女。因其于婚前五日遽逝及身后种种灵异传闻而被传述。小鸾离世后,叶氏夫妇为防其作湮没不传,将其诗词遗文收集评点并进行刊刻,命名为《返生香》。《返生香》载小鸾诗113首、词90首、曲1首、文3篇。在这些作品中,“春”作为时间意象出现频率非常高,诸如《春闺》《春暮》《春愁》等明确以“春”为题的诗词作品有34首,此外提及春日物象的作品有39首。在春日主题的书写中,叶小鸾频繁使用“怨”“愁”“病”等含有悲情愁绪的字眼,表现出浓重的伤春情怀。
一、伤春情怀的产生
(一)古典文学的伤春传统
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伤春审美范式可追溯至先秦时期,《淮南子·谬称训》中记载:“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a抒情诗中的伤春主题,多以春季物候、景象、情事为吟咏书写对象,可直接以伤春、惜春等字眼作题,也可仅在行文中对春日相关物象、节俗进行描写,在伤春题旨中承载着诗人感伤哀怨的情感意蕴。日本学者松蒲友久认为中国诗歌伤春情怀的产生是中华民族对四季变换的敏感反应,季节流转、物候变换本就容易引起人们内心的感发,而中国所处纬度又使四季变幻呈现出相当明显的特征。春日草木萌芽、候鸟归来的气象容易激发创作的渴望,外在生物的突然苏醒使人们情景感发的猝然性大大增加,诗人们便将对春光的多重感情融进抒情诗中。伤春传统的延续,另一方面是由中国古代文人独特审美心理和价值取向所导致的。当芳春渐逝、春光不再,春景的短暂引起了诗人的敏感心绪,春日物象与人生悲怨相互感发,内在情绪逐渐转变为另一种感伤情怀。这种伤春情怀便作为一种浓郁的意识贯穿于诗歌创作的始终。即使来年胜景依旧,饱尝过春光消逝的接受主体已经难以改变既定的审美心理,并不断同化其他接受主体,使伤春成为一种民族集体意识。
伤春这种借景抒情的細腻情感又多发于女性群体中。见盛春之美景反生愁思,对暮春残景的怜惜痛惋,女性自身所具有的敏感气质使她们在接触外部事物时表现出天生的敏感多情。自然景物的盛衰常常与女子年华流逝相应照,然而物之兴衰可以周而复始,个体生命却盛年不再,于是女性便有了春日悲伤的审美感受。但与男子“拟作闺音”不同的是,女性在伤春之作中大多偏重于直写自我之感受与情思,除表达对春光消逝的惋惜外,更添一份怀春之情,将自己对爱情的期盼投注到时令与民俗的叙写中。
(二)叶小鸾的个人经历
万历四十四年(1616)季春,叶小鸾出生在吴江叶氏午梦堂中。因小鸾舅父沈自征与舅母张倩倩艰于嗣育,又逢叶家家贫乏乳,因此小鸾出生六月便过继舅家,至十岁才返回叶家。崇祯五年(1632),小鸾于婚前五日暴卒,在其仅十七年的少女生活中,却滋生出颇多的伤春愁绪。究其原因,一是叶小鸾自身的个体敏感。三四岁时小鸾被舅父口授《万首唐人绝句》及《花间》《草堂》诸词,皆朗然成诵,可见其早慧。加上幼时诵读《离骚》对小鸾气质形成有决定性的影响,清丽雅致,始终萦绕着淡淡忧愁。叶小鸾对通禅礼佛的兴致也贯穿其生命始终,母亲沈宜修称其性耽烟霞、厌弃繁华,禅理的学习更加塑造了她细腻超脱的气质。因此小鸾作诗不喜作艳语,偏爱清幽恬寂之境,对春光流转的生命悲剧感也自然有了超前体认。此外小鸾的家庭氛围更加激发了她伤春的情致。幼时离家的叶小鸾,目睹了舅父母关系不睦,又经历与舅母的死别,舅母的离世和舅父的冷淡令她慨叹人生无常。归家后,又目睹大姐叶纨纨遇人不淑的悲苦婚姻,以及父母聚少离多的婚姻生活,小鸾对即将到来的婚姻产生了莫名的愁绪,对未来的不安导致她的诗词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哀愁。加之闺阁内狭小的生活空间,闲居的无所适从更使她的哀愁与日俱增,春日中即将消磨殆尽的美好年华加剧了叶小鸾的伤春情怀。
二、伤春情怀在《返生香》中的多重意蕴
至晚明时期,有才华的妇女进行文学写作已是常事。但受其闺阁生活之局限,在深闺的封闭环境中,她们仍多以时令变换或家人唱和为题材。在叶氏母女“题花赋草,镂云裁月”的作品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对年华易逝的感伤。《返生香》除3篇文外,余下的204首诗词中有73首涉及伤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曰:“叶小鸾词笔哀艳,不减朱淑真。求诸明代作者,尤不易觏也。”b哀愁之情在叶小鸾的伤春之作中也表现出多重意蕴。
(一)自怜:少女闺怨的忧思
叶小鸾的诗词与一般闺阁所写妇人女子之伤春惜别或相思哀怨有所不同,她的作品中饱含着少女的情怀。如其《春日晓妆》中“揽镜晓风清,双蛾岂画成”,先是描绘闺中女儿早起对镜描眉的娇俏画面,后一句“簪花初欲罢,柳外正莺声”又极富动态感,少女与流莺正构成一幅春日晓妆图。又如《春日》中“妆梳明月髻,杯浮碧华肠”,全然是自我生活与少女情态的真切流露。她期盼自由的爱情,于是那些成双成对的意象都映入眼帘,如《浪淘沙·春景》中“贴水荷钱波动处,两两鸳鸯”之鸳鸯成双,又如《满宫花·咏游春人》中“草芊绵,人容兴,共羡春光如许。紫骝金勒系垂杨,拾翠寻芳伴侣”的春日情致。草木繁盛,春意融融,游春行人笑语盈盈,驾着骏马的贵族少年与伴侣一同赏花游玩,柔情缱绻正触到了小鸾的内心。但小鸾是早慧的,她对其母沈宜修、其姊叶纨纨及妗母张倩倩婚姻后的种种悲苦已然深知切感,又知晓作为士族贤媛本就无法逃脱封建婚姻的藩篱。因此内心对自由爱情的渴望便成愁肠,对婚姻产生朦胧的抗拒意识后,叶小鸾就开始抒发无限幽怨。
帘栊、栏杆、深院、曲榭等闺阁庭院中寻常所见之意象多次出现在小鸾诗词中,狭小的深闺生存空间滋生出少女的闲愁,未来之渺茫使其在春日中引发自怜之感。如《生查子·送春》中写“柳絮入帘栊,似问人愁寂”,美景愁情,深闺中的哀怨唯有纷飞之柳絮来询问,可见孤寂难言。深闺之困使小鸾唯有“凭栏望远山,芳草连天碧”,但春光是留不住的,“深院锁春光,去尽无寻觅”,春日去时无处再寻,少女之愁却仍如青草不断生长。又有《剪春罗》中“分付东君好收拾,莫教风雨妒春翘”一句,看似怜惜风雨摧残下的春日,实则也是未知生命中的自怜。甚至在唯一一首戏作之曲《黄莺儿》中,叶小鸾也发出“红颜老去空长叹”的悲叹。此种少女之春恨,多是因为小鸾“朦胧体验到成年女性所永驻的常规生活情境乃至情感方式,则令十七岁自赏美慧的少女有挫折感和失望情绪。所以还没有开始成人化的女性生活,她就对进入此境有些厌倦了”c,故而小鸾写春景多有哀感,如《浣溪沙·春闺》:
曲榭莺啼翠影重,红妆春恼淡芳容,疏香满院闭帘栊。 流水画桥愁落日,飞花飘絮怨东风,不禁憔悴一春中。
亭台楼阁、流莺宛转、翠影重重,皆是春日繁盛之景。但红妆春恼,芳容惨淡,春光便与少女同憔悴。“疏香”一词,或指称叶小鸾居处疏香阁,或可指居处之花朵盛开芬芳满院。而如此春光无法越过庭院深深的障碍,帘栊深闭,少女便成了伤心人,美好春光亦成为哀怨感伤的源泉。于是也就有了“流水画桥愁落日”和“飞花飘絮怨东风”的“愁”和“怨”。为外物漂泊难安的命运感伤的同时,自己也在春日中憔悴消瘦了。小鸾的自怜是纯出于一己内心的一种凄寂难言的悲苦,伤春是悼亡芳春归去,也是因自我归属感之缺失而产生的忧思自怜。
(二)感时:岁月流逝的焦虑
在叶小鸾笔下,春是她闲愁的牵引。她以其女性特有的敏感心理气质感知着周围的事物,并把对它们的体味诉诸笔端。因此小鸾多写春日物象如芳草、春雨、流莺、清明、落花等表现时序推移,皆是天真少女的节候之感。然而自然景物的兴衰又时常映照着女子年华之盛衰,对春光消逝之速的触目惊心,自然使小鸾感到美好年华的短暂,继而引发了伤春之情。她写春日时光是“一瞬春光最可嗟”“韶光多半杏梢头”,韶光原自不能留,其所表现的就是对岁月流逝的深刻体认。然而她的主体意识不能要求自己欣然接受这样的体认,在《立春前一日》中她写春不过是循环的时间感——“残冬已逐斜阳尽,风景无端又一年”,春季到来已令小鸾无法愉悦起来,春去又归不过是无端又一年。《竹枝词八首》中也有“春色年年去复来”“春去春来花遍野”,物之兴衰可以周而复始,但个体生命盛年不再。春日的悲与愁转化为岁月的怨与恨。如《浣溪沙·春暮》“空教芳草怨年华”、《虞美人影·春日》“一夜绿娇红老,只怨春归早”。叶小鸾以春花芳草自况,见芳草消散、百花衰败,与自我岁月蹉跎相一致。而时光流逝,人生不安又加剧了小鸾的春恨之情,这是身为女子的自己终究无力解决的愁。而她无处可怨,只能怨春,因此无计留春的感伤滋生出了春恨。
叶小鸾对年华流逝之感更体现在《虞美人·看花》三首中:
阑干曲护闲庭小。犹恐春寒悄。隔墙影送一枝红。却是杏花消瘦、旧时风。 海棠睡去梨花褪。欲语浑难问。只知婀娜共争妍。不道有人为伊、惜流年。(其一)
看花日日寻春早。捡点春光好。轻罗香润步青春。可惜對花无酒、看花茵。 昨宵细雨催春骤。枕上惊花瘦。东君为甚最无情。只见花开不久、便飘零。(其二)
一杯淡茗聊相赏。莫怪人惆怅。近来多病损红妆。不耐萧条清昼、卧琴床。 侍儿漫把胭脂扫,委地还余俏。春风著意半蹉跎。燕子不知花事、已无多。(其三)
此三首词分别写初春、仲春、暮春时的看花之感。题为看花,实为惜花。第一首写乍暖还寒时节,海棠未开,梨花褪去,虽是春到却无花可看。唯有一枝红杏越过深闺隔墙而来,也是被春寒摧残将要消瘦败落。第二首已是春光明媚时,少女起早梳妆打扮外出寻花,然而昨夜细雨催春又惊花,一“骤”一“瘦”足见花期无多。于此小鸾想要借酒排解这凄寒之感却又无酒可饮,更加无奈。于是到第三首便是纯粹的惆怅之情了。时至暮春盛景消散残花满地,又逢多病日日卧床。满地残花堆积,花事无多,是其自知已经如残春之花来日无多。三首词所历叙种种,自深闺之狭小、早春之寒寂、寻花之无果、风雨之惊花、多病之惆怅、春意之蹉跎,直到落花满地,种种哀感无尽无休。如此对春日落花产生的悲伤审美感受,与叶小鸾感悟到自身青春衰败、流年逝去的愁怨是一致的。
(三)哀今:人生无常的叹息
叶小鸾在写作中抒发自身情思感受的同时,也对现实人生的无常进行慨叹。《上阳春·咏柳》中借柳树写世间离合聚散之多,《千秋岁·即用秦少游韵》表现出与秦观产生的世事无常的情感共鸣。在暮春时节,草木稀疏繁花败落,人也愈发慵懒消瘦。庭院悄然无人,只有与镜中的自己为伴。春去夏来,荷叶成盖,春日难留,也正如身旁的人事是留不住的。从暮春景致转换到人生的悲叹和思考,“几番花雨后,一霎东风改”,叶小鸾在悲叹个体生命流逝后意识到自己又何尝不是饱受岁月的摧残,人际离合引发了她关于生命与时光的思考。
幼年因舅家丧子,小鸾被寄养在舅舅沈自征家十年。舅父舅母二人悉心照料,口授诗词,沈宜修称小鸾“故才清旷致,殊有妗母风焉”d。舅母张倩倩去世的第三年,叶小鸾作《己巳春哭沈六舅母墓所》:
十载恩难报,重泉哭不闻。年年春草色,肠断一孤坟。
年轻的少女过早承受了丧亲之痛,失去舅母使小鸾沉郁之至。前两句追忆从前,写舅母幼时养育及丧亲之痛,后两句又将视角转为当下及未来。芳草年年绿,春日去又归,但逝去的亲人永远不会回来。草色青青本与“肠断”无关,但伤心人见之,则春景繁盛亦与人一同憔悴。居舅家之十年,叶小鸾目睹舅父与舅母婚姻的不睦。舅父沈自征北上漂泊十年,独留舅母张倩倩一人独守空闺。小鸾感受到舅母内心的悲伤,她作《踏莎行·忆沈六舅父》,一则表达自己对舅父的思念,一则嗔怪舅父久游不归。先是 “枝上香残”“树头花褪”一派暮春残景,残春又至,不知是舅父离开的第几年春。“十年客梦”指舅父沈自征的北游,子规所倾诉之“长离闷”代指深闺中舅母的思念。“东风空递双鱼信”一句又暗含怨春之意,愁肠望断,约好的归期都已成空,唯有深闺中的情意绵绵无穷尽。这样的词中没有闺中少女的天真与闲愁,取而代之的是少妇曲折深婉的思念。其意固在于以舅母憔悴消瘦引人怜惜,而希冀舅父能因此怜惜早日归来,然而舅父多年不归,其间便又掺杂了许多春恨之情。
叶小鸾的春日之怨甚至延续至梦中。其梦中所作《鹧鸪天·壬申春夜梦中作》五首,乃是对“三山碧水”“飞流瀑布”的景色和生活有着无穷的向往。然而现实与梦境难以合二为一,才媛之游赏山水实在是可望不可即之事。梦中之自得萧然与现实之愁怨不安毅然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令小鸾备感人生无奈。
三、结语
综上所述,叶小鸾多借春景抒发自己的感性愁怀及人生慨叹。选词上纤细娇艳,意境哀怨流美,将胸臆中的一点情思借由春日物象表达出来,书写了少女哀怨无端的情思。因缺少人生阅历,叶小鸾伤春诗词中很少有现实深度,却体现出更多生而禀赋的哲思敏感和天才聪慧。同时,叶小鸾哀艳相济的写作风格,在明末词坛尚情哀怨的发展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a 〔汉〕刘安:《淮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6页。
b 〔清〕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齐鲁出版社1983年版,第240页。
c 邓红梅:《女性词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98页。
d 〔明〕叶绍袁编、冀勤辑校:《午梦堂集(上)》,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52页。
作 者: 吕璐,陕西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