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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黄金时代》中的孤独意识

2020-02-04卢徐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0期

摘 要:小说《黄金时代》从人物到自然、社会环境,都体现着强烈的孤独意蕴,这既来自作家王小波本人,更来自于小说中外部权力话语的过度规训,以及主人公保持人性本真的反抗精神。这种孤独意识是对特殊年代人们生存困境及精神困境的真实反映,也体现着作家对人生存状态的思考,对个体存在本真性的呼唤。

关键词:《黄金时代》 孤独意识 精神困境 个体存在

《黄金时代》是当代作家王小波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下乡知青王二与陈清扬之间围绕“破鞋”展开的故事。小说一反以往“伤痕”“反思”文学的笔调,颇具荒诞性地展示了特殊年代里,男女主人公于人性上的无拘释放和性爱上的自由狂放,展示了一场孤独的“个人狂欢”。前人多关注其性描写、荒诞性及叙事结构,鲜少对精神层面进行解读。本文拟将透过《黄金时代》具体文本,结合王小波本人的经历及时代背景,对小说中强烈的孤独意识进行分析,探索其中呈现出的精神困境,更好地体会作家对于人性及个体存在的关照和理解。

一、孤独意识的文本呈现

孤独意识是一种主体与对象疏离关系的心理体验。a主体与自然、社会之间的外部疏离,造成了内在精神上的空虚,并进一步导向个体存在的虚无。

一开篇,孤独意识便已显露出它的轮廓。主人公陈清扬被所有人看作是“破鞋”,她拼命求助于相识不久且充满流氓痞气的王二,只因“有一个人承认她不是破鞋,和没人承认大不一样的”。当外部身份规定与自我认知产生极大差异时,陈清扬被迫与外界疏离开来,而她选择继续以一己之身去对抗社会话语,必然陷入孤独的境地。她向王二的呼救本质上是她孤身陷入无援境地时,对外界认同的极度渴望。如此,她在心理认知上也带有明显的孤独色彩。与王二在章风山上“敦伟大友谊”时,她“忽然间觉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她觉得与谁都格格不入,“她不想爱别人,任何人都不爱”。后来被五花大绑、公开批斗时,也是以全然孤立于世界的姿态去审视一切,“这真是个陌生的世界!这里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不了解”。如前所言,她的孤独刺激了她向外寻求精神安顿,“正如那时节她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为一体,融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实在是太寂寞了”。渴望与自然融合的意识也是人与自然相疏离的结果,天地的广阔与自然的纯粹召唤着孤独的心灵对于人之本真的回归。

另一主人公王二也在“不正经”的外表下,潜藏着强烈的孤独意识。从表面来看,王二自言“我虽然把交朋友当成终生的事业,所交到的朋友不过陈清扬等二三人而已”。但不同于陈清扬积极向外寻求精神满足,王二的孤独更多体现在对个体存在之虚无的思考。小说中多次描写了王二关于“存在与否”的矛盾心理。他有时怀疑,王二根本就不存在,又觉得存不存在没有很大的关系、对自己存不存在的事不大关心,但他始终追寻着自我存在的意义。最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乃是不争的事实,用不着证明自己存在。在王二这里,孤独意识便是遗忘了个体存在后的疏离感,个体无法在社会中明确找到自我身份,于是存在不停被消解,又被建构,再次消解,逐渐虚无,导向一种荒谬的悖论。

空山寂寂,小说中的地理环境也给人以苍凉的荒原感。故事发生在毗邻缅甸、国境边界的云南偏远乡村,王二还曾偷越国境去赶街。而最为荒凉孤立的,是他们出逃的后山。“后面荒山里的低洼处沟谷纵横,疏林之中芳草离离,我在人迹绝无的地方造上一间草房,空山无人。”在对自然环境的描摹中,强烈的孤独感扑面而来。小说中还写到陈清扬要走过草地,走进错综复杂的干河沟,转上几道弯,走出河沟,再走进向阳的山洼,才能在茫茫荒山中看见王二的草房。除此,小说中许多场景描写都笼罩着荒原寂寞感。人保组的房子“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主人公曾离开后山,“到天明将起雾时,已经走了二十公里……再走就是森林”b。

此外,小说中鲜有多人物场景,多以两人为主,如王二与陈清扬、与军代表、与罗小四,皆为两人单独出场,人物最集中的场景则是一场知青与乡民的群架以及批斗大会。即便是最“热闹”的场景,也只能予人以人与人之间强烈的疏离感与淡漠感,群体的激烈矛盾斗争更强化了作为个体的人的孤独。

二、孤独意识的来源

小说中的孤独意识首先是作家赋予的,探寻其来源必先从作家入手。据王小平回忆,王小波在幼年时期就显得较为“孤僻”,曾被幼儿园老师怀疑心智有问题,因为他常常一个人蹲在篱笆下长时间地出神;在活泼好动的孩子中间,像是古怪的异类,十分不合群。c少年时期的他也是如此,“生性沉静但性格叛逆,不喜欢乱哄哄的场合”。在创作中,王小波在很长时间里也被视作与文坛相疏离,其作品价值长期备受争议,似乎直至去世才受到应有的关注。“与死后的热闹情形形成反差的是,在王小波生前,其小说常常周游于各大小出版社而频频被拒;有人称他为‘黄色小说写手,经常收到谩骂性的退稿信件。”d不被理解而独自跋涉的王小波,难免产生孤独之感。但不同于孤宿敛残羽般的孤独,王小波少了几分自怨自艾的凄凉与伤感,多了几分反抗与斗争精神,以一位战士的姿态,始终保持理性思考,势必捍卫个人价值,与严酷的现实对抗,这样的孤独意识在小说主人公身上也有所体现。

进入到具体的小说情境中,主人公的孤独意识便主要来自社会环境。在那个时代里,思想意识被牢牢掌控,个人有意识的行为被集体无意识取代,群众陷入无思考的盲从。陈清扬被称为“破鞋”,没人关心真相,只要大家说是,那她便是。同时,“聚集成群的人会完全喪失自己的意志,本能地转向一个具备他们所没有的品质的人”e。集体无意识的社会由于缺乏个人理性思考,便往往伴随着对掌权者、强权领袖的个人崇拜。军代表在小说中充当了领袖形象。他作为农场为数不多的干部之一,调戏陈清扬不成,就将她发配到更为艰苦的十五队;找王二麻烦不成,便威胁要对他发动专政,动辄进行斥骂与恐吓。此外,作为领袖话语“传声筒”的人保组,也屡次对主人公进行审查与公开批斗,要求他们一遍遍详细地写交代材料,正是为了强行将服从意识加诸主人公,压榨个人思维空间。在同样以孤独作为主题的小说《百年孤独》中,小镇马孔多的愚昧落后、封闭停滞,也体现着时代环境给人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孤独感”。但细究成因,是整体的民族精神状态造成了个体的疏离,而《黄金时代》中,少数外部权力话语构成了主人公生活中的负面推进因素,它们试图磨灭和消解王、陈二人在特殊时代里宝贵的理性与人性,却不可避免地将他们推向大众的对立面,推向孤独的深渊。这样,外部权力话语的过度规训,就压榨了人作为个体的生存空间。

主人公在小说中还被赋予了反抗者的身份建构。陈清扬抵抗军代表的调戏、王二对其挑衅置若罔闻,在面对公开批斗时,他们也能坦然处之。最具代表性的则是主人公对人欲的正视。时人尚饱受政治与道德束缚,视“性”为洪水猛兽,尽管充满好奇也避之不提。而王二与陈清扬无视外部话语规定,在荒芜的后山遗世而独立般地感受着纯粹的自然,以人性上的无拘释放和性爱上的自由狂放,对神圣庄严的权力专制做出无声的反抗。而反抗的结果是使他们与社会环境格格不入,遭到社会的排斥,最终导向孤独的处境。

三、孤独意识书写的价值与反思

《黄金时代》没有苦难的集体言说,没有黑暗阴郁的氛围渲染,而是有意强化个人遭遇,构筑起属于王二和陈清扬的独立于世的乐园,以小人物的视角更真实地反映出了社会大环境。由此,个体的孤独意识,成为反映那段岁月的一个新的窗口。透过这个窗口,我们可以窥见正是这种遏制人欲的社会环境,对具有自然、本真人性的主人公极尽压榨,才迫使主人公背负起强烈的孤独意识。小说将孤独个体放在社会语境之下,并使双方形成鲜明对比,真实反映并再次强化了特殊时期对人精神世界的摧残,呈现出极端环境下人们的精神困境,与《百年孤独》呈现每个家族中个体成员的精神世界,通过小镇居民的精神状态折射民族精神史,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小说通过捕捉、呈现个体的孤独,延伸出对个体存在的思考。这便与《百年孤独》着重从民族角度给出摆脱孤独的出路相异。正如王小波在杂文中谈及《黄金时代》的创作时所言:“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f首先是对个体存在状态的关照。小说中的孤独意识正是个体存在之虚无的表现,外部规则与权力话语桎梏给主人公带来了生存困境乃至生存危机,这是小说表层的意蕴。更深层次,小说呼唤了对个体存在本真的回归。主人公不再是典型受难者形象,而是以反抗者身份出现,进行自我存在方式的选择。面对狭小的外部生存空间,他们固然处于孤独却绝非默默忍受,从被污蔑,到主动“作案”、主动写“交代材料”,化被动为主动,在对个体存在之虚无的感受中、在对外部体制的反抗中完成一次次自我选择。这种看似荒诞的行为模式,恰恰是客观现实中人在面临生存困境时,自我理性思考的结果。他们并非执着或屈服于外部评价,而是在感受到社会环境导致的个体存在的非本真性后,没有迷失自我,仍能意识到人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存在,并积极对自我存在、自我价值进行追寻。陈清扬从苦于被称为“破鞋”,到最后乐于被作为“破鞋”批斗,甚至对许多人特地来看她这个当地最漂亮的“破鞋”颇为自豪;王二“既然不能证明自己无辜,便倾向于证明自己不无辜”,无辜与否只是外部评价体系的判断,是“我”自觉掌握了主动权,作为一个独立的能思维的个体主动选择了“不無辜”。从中可以看出,主人公在一次次自我选择中,从无法感知个体存在的虚无感,逐步实现了自我精神上的解脱,从而获得了“人”的主体地位,在荒诞无稽的社会中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认清自我存在的意义,是一种个体本真性的回归。王小波着力于描摹特殊年代人的生存异化,以主人公对正常生存状态的思索与寻觅,召唤着本真人性和本真自我的回归。

《黄金时代》以强烈的孤独意识,反映人作为个体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王二与陈清扬不羁的自由狂欢打破了外界牢笼的禁锢,是他们直面孤独的坚定抉择,是对生存异化的理性审视,更体现着对人性的深层拷问与探寻。离开了极端的特殊环境,当今我们仍然面临着精神困境与精神危机,而《黄金时代》给予了我们这样的力量,去正视心底的孤独,勇于反抗阻碍自我价值实现的过度规训,从自我之存在出发,去追寻本真的人性。

a 田晓明:《孤独:人类自我意识的暗点——孤独意识的哲学理解及其成因、功能分析》,《江海学刊》2005年第4期,第223—229页。

b 王小波:《黄金时代》,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5—52页。

c 王小平:《我的兄弟王小波》,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页。

d 王铎:《王小波作品在当代中国的接受研究》,西南交通大学2017年学位论文。

e 古斯塔夫·勒庞:《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5页。

f 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页。

参考文献:

[1] 田晓明.孤独:人类自我意识的暗点——孤独意识的哲学理解及其成因、功能分析[J].江海学刊,2005.

[2] 王小波.黄金时代[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

[3] 王小平.我的兄弟王小波[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2.

[4] 房伟.王小波传[M].北京:生活书店出版社,2018.

[5] 王铎.王小波作品在当代中国的接受研究[D].西南交通大学,2017.

[6] 古斯塔夫·勒庞.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冯克利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7] 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8]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

[9] 杨晓莲.拉丁美洲的孤独——《百年孤独》的文化批判意识[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10).

作 者: 卢徐,安徽大学文典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