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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及其作品中的女性婚姻悲剧探析

2020-02-04张咪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女性萧红

摘 要:萧红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叛逆女性,其作品记录了女性在婚恋中的微小悲叹,也是萧红婚恋经历的无意识生产。婚姻中情感因素的缺失为婚姻埋下了悲剧的种子,男权社会对于女性身份地位定位不公是造成婚姻悲剧的根本原因,力量的薄弱及自我放弃使女性失去了自主意识而成为男性的附庸,进一步加剧了悲剧婚姻的破裂。

关键词:婚姻悲剧 萧红 女性

萧红是20世纪最具传奇色彩的女作家之一,她短暂的一生充盈着浓郁的悲剧色彩。作为女性的萧红经历了旧时代女性婚姻的種种不幸,她叛逆的个性气质使得她不局限于女性自身命运的诉求,折射在其作品中的女性在婚恋方面的遭遇同样令人感到惋惜、同情。为何不同的婚姻形态最终都走向同样的悲剧结局,萧红或许告诉了我们答案。

一、情感缺失:悲剧婚姻的基调

胡风认为萧红是凭个人的天才和自己的感觉在创作的作家。萧红之所以能将女性悲苦情绪抓取得如此细致精准,无疑与她自身作为女性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茅盾、骆宾基等人在回忆录中将萧红塑造成一个“不幸婚姻生活”重压之下的竭尽全力与之对抗的勇敢又薄命的女性形象,她个人的天才和感觉就来源于她自身是一位想要挣脱社会制度束缚、追求爱情婚姻自由的女性。1930年,萧红父母与门当户对的汪家立下婚约,而萧红因不满与汪恩甲的婚事出逃。在那样的封建时代,萧红无疑是个异类,在家庭及社会舆论的重压下,她坚持着婚姻关系的“情感”必要性,开始了作为女性的“叛逆”的一生。在《商市街》中,二萧虽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但对于被爱情滋润着的萧红来说,在寒冷与饥饿中等待着她的三郎归来是自由幸福的。《他的嘴唇挂霜了》《当铺》《借》用极富情趣的笔触描写那段枯燥甚至苦涩的生活,细微之处却充满了甜蜜和快乐。

婚姻是传统社会赋予女人的命运。《生死场》里的女性特别喜欢聚集在王婆家中肆意地谈论隐秘的婚姻话题,这些被生存苦难、不平等精神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女性暂时逃离家庭狭小空间的束缚,在同性交谈中寻找安慰,间接反映了女性在基本生存条件满足下的精神缺失,女性在婚姻恋爱中的情感需求并未得到满足。金枝曾对爱情有着深切的幻想,在与成业发生关系后,肚子一日日大起来的恐惧摧残着她的精神,外界可怕的言论已经快要把她谋杀,她央求着母亲把自己嫁给成业。在恐惧中,没有任何选择权利的金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仓促地踏进了婚姻,这也是不幸的开端。金枝在巨大的惶恐中渴望着成业将自己从可怕的舆论中拯救,而被本能要求着的成业并不关心金枝的处境,“五分钟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a。此刻的金枝是成业发泄情欲的对象,是被支配的客体,金枝作为女性面对婚姻时的软弱与无助是被直接忽视的。福发媳妇对爱情和婚姻的渴望同样没有换来一个美好的结局,他依赖的男人如坚硬的石头一般,让她感到害怕和畏惧。

在男性将女性视为男人及家庭的附属物的理念下,开始一段婚姻有着诸多的现实考虑,尤其是在基本生存需要未被满足的时候,情感作为缔结婚姻的核心因素便不值一提。温柔美丽的月英是萧红笔下一个十分令人惋惜的女性角色,她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身上有着最为美好的女性气质,她温柔、和善、端庄,使身边的人感到温暖愉快。然而这样一个美好的女性在患病后,丈夫对她可谓是折磨虐待,丈夫认为娶了这样的老婆,不走运、倒了大霉了,非但没能帮助家庭,反而像娶了一个需要供奉的小祖宗。可怜的月英在丈夫的折磨下孤独而无望地死去。在男性将女性视为男人及婚姻的附属物的理念下,若女性在婚姻中不能为家庭带来相应的价值,那么就丧失了尊严和地位,甚至在困难时刻被残忍抛弃。同样的,成业向叔叔提出娶金枝的想法后,叔叔是摇头不同意的,原因是金枝太小,缺乏劳动能力,不能为家庭发展带来帮助。由此可见,婚姻是价值与利益的联合,女性的价值是劳动力、生产力、生育工具,婚姻中的情感因素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女性在婚姻中的情感诉求更是直接被忽视。与萧红不同,《小城三月》里翠姨对于婚约的反抗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翠姨是旧时代女性的典型代表,她深切而含蓄地爱着表哥,最终将这个恋爱的秘密带进坟墓。翠姨似乎早已预见这段不满婚约的悲剧结局,沉默则是她无声的反击,因极度反感无法满足情感需求的婚姻,她拼命地糟蹋身体想快点死去。在这一层面来看,翠姨是一位追求“情感”需要且不惧死亡的勇敢女性。

萧红自身的叛逆气质及超前的思想观念使得她勇于追求真正的爱与自由的婚姻,相较于其作品中的女性,她或许是幸运的:团圆媳妇还未理解什么是爱就成为童养媳,金枝因为人言可畏而盲目走入了婚姻,翠姨虽不爱那男子却也答应了婚事。在情感并未成为婚姻的必备元素时,不幸似乎是正常的。

二、不平等:悲剧婚姻的内核

女性主义从过去到现在仍被大众广泛讨论着,究其根本原因在于女性在认知观念、文化思想、政治经济等各个领域都未与男性取得同等地位,女性仍是受压迫、受歧视的群体,婚姻家庭这样的私人领域同样复制了这种不平等。女性主义认为不平等的社会秩序由文化和社会观念塑造而成,女性除去普遍的社会及阶级的压迫外,还因为身为女性而受到压迫。通过改变男性的优越地位从而提高女性的社会地位似乎是唯一的出路,这在萧红的作品中直观表现为女性向男权社会的反抗。

萧红是一个在侵略者暴力和男性权力双重压迫下的悲剧女性。友人白朗指出萧红的早逝除去战争苦难外,还有其不幸的婚姻生活;与萧红一同在重庆生活过的绿川英子则更加明确地指出萧红的失败婚姻主要在于“男性至上的封建遗产”。萧红曾有过两次生育经历,但两次生育并未让萧红感受到女性作为母亲的幸福感,却体验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意识形态和结构下的女性必经的苦难。这种苦难投射在《生死场》的女性身上更是残忍而可怕的,她将女性生育视为真正的“刑罚的日子”:“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大肚子的女人,仍胀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等王婆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b萧红赋予生育的第一重定义就是完全的生理性、动物性。“这种伟大的创造到了萧红笔下,相当意义上已经失去了主动的有意识的创造成分,只是一种被动的无意识的生产。”女性的生育与动物的繁衍生殖相提并论,实在是对女性生存状态和生命价值的反讽与抨击,是对人类生存、家庭文化的颠覆,但这就是萧红以自身经历所形成的无意识的生产,也是她对于女性自身性别所决定的社会属性、身份地位以及生存状态的深刻认识。

《呼兰河传》里的小团圆媳妇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最后却被折磨至死,萧红除了将批判矛头指向根深蒂固的封建礼教外,还指向压迫女性的男性。《呼兰河传》里的老爷庙和娘娘庙就是当时不平等社会的写照,妇女们求子本应先向娘娘烧香,但人们都以为阴间也是一样重男轻女,所以不敢“反天干”地违背这套理论,先到老爷庙打钟、磕头报道后,才去娘娘庙。而泥像的塑造也是男强女弱,老爷庙里的泥像身子高、力气大、面目凶,让人看了害怕,因此拜的人多出几分虔诚、敬意。而娘娘庙的泥像塑造得温顺,女性在拜的时候也不过是讨子孙,其余并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女性自身已经接受了女性群体地位低下的事实,人、神界都是一样的,女子本就不如男性高贵,那么男性就更是高高在上的控制姿态了。所以,男人打女人时说:“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是一个长舌妇?”这就使得在吃人的男权社会中,女性依附于男性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约定俗成的男性主导让女性在家庭生活中丧失了话语权,成为男性的附属品,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必然造成畸形的婚姻状态。

萧红对不平等社会的批判不仅体现在对女性人物的惋惜与赞美中,还折射在对男性人物的塑造上。萧红笔下的男性形象在婚姻中多是消极的,他们自私自利、懦弱无能。萧红通过对比更突显了女性的美好品质,表达了对男性中心社会的极度不满。成业是一个不成熟的男性,情绪易怒暴躁,毫无责任感可言,在暴怒下亲手摔死自己的女儿;而金枝由乡村进入城市的那份勇敢与坚忍更加凸显了女性的强大。赵三胆小怕事,不明是非,在面临选择时犹豫不决、战战兢兢;这与爱憎分明、敢作敢为的王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马伯乐表里不一、自私自利,逃难时将家庭置之脑后;反观马太太,她掌握着经济大权,有魄力,在关键时刻去接济丈夫,却被马伯乐猜忌,强与弱、高与低形成鲜明的对比。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道:“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定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出这居于男性与天性中的所谓女性。”所以女性对自身的认同感主要来自男性与男权社会,婚姻使女人更为直接地成为男性的附庸,这也合理地解释了女性对于婚姻家庭的疑惧心理。在婚姻这一私人领域,男权社会对女性价值及精神的摧残使得婚姻悲剧成为必然。

三、自我放弃:婚姻悲剧的助推器

萧红曾在《女子装饰的心理》中说道:“在文明社会中,男性处在一种优越地位上,社会上的一切法律权利都掌握在男性手中,女性是居于被动地位的。虽然近年来有了男女平等的法律,但是在父权社会制度下,女子仍然是被动的。男性有自由行动的权利,而女性则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了制约,因此女子便需要利用装饰这种手段来取悦男性。”c由女子被动地通过装饰来取悦男性可以看出萧红对于社会性别不平等的不满,同时也可以看出,在社会环境的影响下,女性很大程度上已经接受并内化了这种不平等,无意识依赖甚至于依附于男性,并习惯于顺从甚至放低姿态取悦男性。

萧红在婚姻中的自我救赎使他深刻体会到男权社会对于女性身份地位的定位不公,力量的悬殊往往导致女性容易失去自主意识从而寻求依赖。男女之间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似乎是婚姻的常见模式,二萧的结合就明显有着这样的影子。萧红从小缺少呵护与温暖,自身也缺乏独立能力,无论是经济还是情感,她对萧军都有着深深的依赖心理,这也使她由向父的男权社会走向了向夫的男权社会。萧红向往艺术自由而不满足于日常的家庭琐碎,显然无法迎合萧军对传统贤良的妻子的要求,萧红的自我发现越是深刻,内心矛盾就越激烈。一方面,与萧军的家庭生活像枷锁、牢笼般束缚着她;另一方面,对依附关系的习惯也使她深深惧怕失去保护伞。因此,即使在婚姻中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萧红仍惧怕被爱人抛弃。茅盾认为让萧红纠结一生的寂寞是由其不幸的婚姻导致的情感创伤而产生的,她对爱情与婚姻有着强烈的挫败感,自主意识的丧失注定了婚姻关系的失衡。

萧红短暂一生的代名词是“孤独”“寂寞”,究其不幸,或许萧红曾给过我们答案,她曾说过:“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女性同时又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她想飞,但同时又觉得自己会掉下来。”萧红自身坎坷的人生经历使她深刻地体会到女性打破封建礼教、社会习俗的束缚而独立自主地生活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实际上,萧红作品中有着不少已经觉醒的女性,她们深陷不幸婚姻,但有着较强的自主意识,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是萧红所赞赏的。王婆与萧红笔下其他的柔弱女性不同,她机智大胆、魄力十足,从她身上可以看到理想女性身上应有的美好品质。这样一个女人却经历了三段不幸的婚姻,在封建社会的旧时代,再嫁的女人是没有了资本的,但王婆并未像月英等女性人物一样接受命运的安排,她不是赵三的依附品,她开心难过时只顾自己喝酒吃鱼,睡在大庭院里,不在乎世俗的眼光。王婆和赵三的婚姻更是颠覆了传统婚姻男强女弱的定位,在家庭里更具责任感的是王婆,她鼓励赵三起义,并弄来了大炮教其使用;在赵三因为受了东家的一点好处而选择忘掉其罪恶的时候,王婆看不起他,以藐视的态度对待这个不硬气的男人。王大姑娘也是一位具有强烈自主意识的女性。在有二伯看来,“冯嘴歪子长的一身的穷骨头穷肉,王大姑娘穿绸穿缎的不去看,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官,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d。当她的第一个儿子降生时,磨坊掌柜和太太骂她是野老婆,破了磨坊的风水,流言蜚语漫天,人们用最苛刻的语言奚落谩骂他们。王大姑娘在封建伦理、道德观察、社会阶级的重重包围中,仍用尽全力去追求婚恋自由,虽然她的勇敢并未换来一个美好的结局,但她的强烈反抗精神让人讶异于女性为争取自己爱情婚姻的伟大,启发着当代女性要独立自主,挣脱性别、阶级、观念的束缚,勇于争取自由恋爱的权利,在婚姻中独立自主并努力追寻自我价值。

萧红作为一个追求自由解放的叛逆女性,以观察者的姿态冷静而客观地描写了女性在婚姻里所受到的可悲束缚,深切体会着旧时代女性婚姻情感缺失的现实困扰,揭露着男权社会对于旧时代女性残酷的蹂躏摧残,同情但不留余地地批判着被同化的女性群体,她以顽强、独立的女性视角突出体现了女性对婚姻的恐惧性想象与颠覆意味。她笔下的女性在婚姻中虽背着沉重的壳,但仍砥砺前行,痛苦地做着与外界、与自身的挣扎,是萧红为旧时代女性谱写的沉重又极富生命力量的一曲宏伟赞歌,而赞歌的每一个音符都唱出了萧红自己的人生。

abd 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Ⅰ》,章海宁主编,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212页,第246页,第218页。

c 蕭红:《萧红全集·散文卷》,章海宁主编,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365页。

参考文献:

[1] 聂绀弩.怀念萧红[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

[2]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3] 平石淑子.萧红传[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4] 高芳艳.论萧红作品中乡村女性的婚恋悲剧[J].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

作 者: 张咪,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语文课程与教学论。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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