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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日记》情欲心理描写的哲性思索

2020-02-04杨校园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情欲丁玲郁达夫

摘 要:丁玲的成名作《莎菲女士日记》深受新文化运动和“五四”爱国运动所带来的西方近代化思潮的影响,是毋庸赘述的。而丁玲对莎菲女士心理上细致入微的描写,所要表达的远远不止这些。如茅盾所述:“莎菲女士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a在人性觉醒、思想解放的热潮席卷中国的伊始,丁玲已经开始进行更深层次的反思了。戴震(东原)所著《孟子字义疏证》《原善》 等义理之书,肯定了人欲的积极意义,以“血气”为声、色、臭、味之欲之所根, 类乎西人所谓欲望、生理本能;又以“心知”为 喜、怒、哀、乐之情之所根,亦即人伦之情所从出。b《莎菲女士日记》便有着关乎欲与心、性与哲的复杂的感情流露。

关键词:丁玲 莎菲女士日记 情欲 龚刚 郁达夫

一、形式主义的心理呈现

莎菲女士是一个典型的五四运动的“既得利益者”。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不断的“革命”“运动”所取得的社会、思想、文化上的节节胜利,给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青年争取到了前所未有的,而又梦寐以求的权利和利益:社会地位的提升、思想的开放、私有财产和独立人格的保证,凡此种种。莎菲女士的形象,便是此时中国青年鲜明的写照。当一个女学生获得了男女平等的地位和个性的解放,追求自由恋爱也就成了那个年龄顺理成章的事。然而很快莎菲女士便陷入了迷惘和焦虑,苇弟和凌吉士都成为莎菲生活中焦虑的源泉,这很不可思议:一个得到了亘古未有权利及利益的女士,一个“我爱”的和“爱我”的男性角色天天围在自己身边打转的女士,为什么会感到莫大的空虚和迷惘?作为经历了“五四”洗礼的作者丁玲,一定是触及了当时女青年们灵魂共鸣之处。

“In order to return sensation to our limbs, in order to make us feel objects, to make a stone feel stony, man has been given the tool of art.”c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认为,文学艺术是一种工具,文学虽然具有诗性的语言和审美性的目标,但其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感觉回到四肢”“把石头还给石头”,把生活的真实还给生活。丁玲用“陌生化”的手法,把五四女青年的心理的真实呈现给读者。

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自动化”已经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很多疑惑在还未进行细究的时候,就已经通过惯常的生活经验“想当然”地有了结论,这样,生活的真实便被蒙蔽在了自动化的思维幕帘之下。而为了揭开自动化的遮蔽,显露出生活的本真,便需要“陌生化”作为工具,这便是文学作品该有的意义。丁玲通过对莎菲女士心理的细致入微、不厌其烦的描写,以及对情欲的夸张和毫不避讳的表达,来延长读者的审美体验,刺激读者的感受,从而达到陌生化的目的,把复杂的心理活动客观地摆到读者眼前,让读者去体味感情迷惘的真相。

莎菲對凌吉士的感情从一开始便是肉欲的:“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从来我还没有留心到。”“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d

作者通过细腻的笔法和大篇幅的细节描绘,来表现出莎菲对凌吉士的第一感觉,是对凌吉士肉体的淋漓尽致的礼赞,那便是使莎菲不能自拔的真正缘由。并且,在如此篇幅的礼赞中,不包含任意一点关于精神上、内在上的描写。可以说,深深俘获莎菲的单单是凌吉士那精致的肉体,而对于他的精神世界,莎菲本来就是没有任何需求的。之后莎菲女士便顺利地拥有了凌吉士的肉体,如愿以偿了。这样也便能理解,为什么当得知凌吉士美好皮囊下的丑陋、空虚而又卑劣的灵魂的时候,纵使莎菲思想表层所拥有的骄傲、高贵和对高尚灵魂的渴望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然而那些只是经历了高等教育和五四运动的洗礼,莎菲为自己的思维披上的、作为新时代的女性知识分子所应有的“自动化”思维的伪装,而莎菲真实的思维世界,从来就没有过拒绝凌吉士美好的肉体。所以,她在三月十四号的日记里得以记下“一揉开睡眼,便又思念那个市侩了”e这样的话,便不足为怪了。

莎菲对苇弟态度的描写,作者更加露骨与大胆。苇弟第一次出场,作者便对莎菲做了非常细致的心理刻画:“你,苇弟,你在爱我!但他捉住过我吗?自然,我是不能负一点责,一个女人应当这样。其实,我算够忠厚了;我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这样不捉弄他的,并且我还确确实实地可怜他,竟有时忍不住指点他;‘苇弟,你不可以换个方法吗?这样只能反使我不高兴的……对的,假使苇弟能够再聪明些,我是可以比较喜欢他些,但他却只能如此忠实地去表现他的真挚!”f

以真挚去换得真心,苇弟并没有做错什么,问题是很明显地莎菲并不喜欢他,甚至是有点可怜他。说明莎菲并不喜欢他的灵魂,在后文中,作者多次描写苇弟软弱、爱哭、毫无男人气质的事实,如在三月八号的日记里,莎菲写道:“他又来了,来了便哭,并且似乎带了很浓的兴味来哭一样,我不喜欢那个高个子!那同你好的!哦,我这才知道原来是怄我的气。我不觉地笑了。这种无味的嫉妒,这种自私的占有,便是所谓爱吗?”g莎菲对苇弟是带着很深的鄙夷的,在精神层面,苇弟给不了莎菲任何东西。而文中又不曾对苇弟的外貌有哪怕半点讨喜的描绘,可见苇弟的肉体对莎菲也不具有特别的吸引力。作为新时代的女性知识分子,莎菲当然觉得“我是不能负一点责,一个女人应当这样”。这便是生活中“自动化”思考所带来的表层结果。而作者毫无保留地揭开了这层表皮,向读者们展示了露骨的本真。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观念是写在国人的民族基因里的,也不属于思想解放需要推翻的观念。直至现在,中国的女性仍然很排斥和不熟、特别是不喜欢的人有任何的身体接触,但莎菲并不太排斥那个令她鄙夷、可怜的苇弟与她的身体接触。文中多次对此进行描述。如在苇弟第一次出场,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一篇日记里,便写道:“所以当苇弟进来时,我只默默地看着他;他以为我又在烦恼,紧握我一双手。”h一月十八号的日记里,更是写道:“我更笑了。这里面有七八张是苇弟的单像,我又容许苇弟吻我的手,并握着我的手在他脸上摩擦。”i这些令人费解的描述,可以看出在面对无论是从外表上还是精神层面都丝毫不具有吸引力的苇弟,莎菲在肉体接触上依然是纵容的。这已经超出了对“苇弟”这么一个具体的男人的范畴,作者是要借此表明,莎菲女士除却了精神上的所有的寄托和束缚,对男女之间的最本能的肉欲是有所求的。

从莎菲对待凌吉士的心理,到莎菲对待苇弟的心理,这些细致入微而又夸张大胆的描写,丁玲一层层地剥离了社会生活,以及伦理纲常给女青年戴上的粉饰和伪装,让读者在细细体味中,逐渐地找到最原始、最真实的女性视角。对男女之间精神层面的追求,可以是锦上添花的,亦可以是可有可无的,甚至是可以是对苇弟以及凌吉士那样,面对无趣甚至是卑劣的灵魂,是完全可以纵容忍受的。而对男女之间情欲的追求,正好揭示了“五四”女青年光鲜亮丽的社会外表下依然有着饮食男女的凡夫俗胎,说出了披上新的外衣之后女青年不敢启齿的话。

二、个性解放和精神迷惘下的集体无意识

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和郁达夫的《沉沦》,分别站在相同时代的女青年和男青年的视角,着墨于对情欲心理的细致描写,都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共鸣。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笔者试着用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的视角加以分析。

荣格在描述集体无意识概念的时候写道:“无穷无尽的重复已经把这些经验刻进了我们的精神构造中,它们在我们的精神中并不是以充满着意义的形式出现的,而首先是‘没有意义的形式,仅仅代表着某种类型的知觉和行动的可能性。当符合某种特定原型的情景出现时,那个原型就复活过来……”j具体到中国来说,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以前,鲁迅所批判的“国民性”就是由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一代一代遗传和积累下来的,那种陈旧的、迂腐的、麻木不仁的潜意识共性,即旧时代的集体无意识。而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也就从根源铲除了孕育这种国民性的土壤。经过文学革命和五四运动的洗礼,打破了三纲五常的束缚、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熏陶,而又沐浴在西方近代思潮春风下的青年们,正逐渐形成新时代的集体无意识。所有人都在谈论自由,谈论个性解放、谈论人性觉醒。然而西方社会历经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工业革命,近代化的社会风气和思潮(如德先生与赛先生)是经过了五百多年的打磨和锤炼,才真正占据了社会的制高点、逐步深入人心的。在中国的大地上,社会制度和民风的转变,却是来自于疾风骤雨般的社会革命和文学革命,胡适也曾表达过新文化运动在社会各个层面都取得了节节胜利的看法。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k郁达夫在其代表作品《沉沦》中,发出了来自“五四”时代男青年们来自心底的呼喊。而在文中男主人公一步步走向沉沦、走向最终的悲剧时,他的那句愤懑的哀嚎:“祖国呀祖国! 我的死是你害我的!”l很多人把这句话误解成男主人公临死前“甩锅”给祖国,是给自己的悲剧找的借口。其实,这句话何尝不是“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那批青年发自内心的呼喊呢?美丑与否、高尚龌龊与否暂且不谈,接受新文化的青年追求精神解放与性解放,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沉沦》里的主人公,以及钱锺书笔下的方鸿渐,人物描写和人格塑造上莫不有自嘲的成分在里面,而这种自嘲的背后,深埋着时下青年对文学革命、对祖国现状的反问。文学革命的如火如荼让满怀报国熱忱的青年纷纷拿起书本、登上轰鸣的游艇开启游学之路,然而获得了自由、解放身份的青年们,却面临着精神层面上的巨大缺失。

人们迎来的社会意义上的解放,但是无法为自由、解放了的内心匹配上一个真正向往的精神世界。身边的人绝大部分刚刚脱下阿Q和孔乙己的外皮,还没来得及有新时代的积累;那么在国外生活过的人会不会有更有趣的灵魂呢?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表示,范柳原这样的公子哥,只不过用西方的生活方式粉饰了自己的外在,内在世界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丁玲笔下的凌吉士又何尝不是呢?

西方近代化的思潮,给青年们配备了一套接受更“有趣”的灵魂的借口,而青年大众们却苦于无法找到与之匹配的软件。于是对高尚精神的追求,逐渐显得迷惘,逐渐向着动物本能欲望的追求所低头、屈服。《沉沦》的男主人公骄傲的内心无法去接受这样的事实,一次次情欲的发泄带来的是一次次的精神世界的痛苦,最后走向毁灭;莎菲女士看清了事实真相,即便是凌吉士这样光鲜的外在,隐藏的也是一颗卑微的灵魂,于是甘于放弃对“有趣的灵魂”的渴望,而在凌吉士“美好的肉体”甚至是苇弟无趣的肉体里去寻找心灵的慰藉。

这便是“五四”一代青年的集体无意识,求之不得的精神世界所带来的痛苦与妥协,在丁玲和郁达夫的笔下得以充分展现。回头再看《沉沦》中的那一声呼号,似乎就能够理解了。“祖国啊祖国,你口口声声给我们以精神解放和性解放,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隔离了一道万尺宽的鸿沟,让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的死是你害我的!”《莎菲女士日记》,无疑是给因精神缺失带来巨大的迷惘,而又因青春期或人性本能导致的情欲上的冲击,感到惶恐和不安的“五四”一代青年一个最好的解释和心理的慰藉。唯一不同的是《沉沦》的主人公跪在地上,一边妥协一边哀号着,而丁玲笔下的莎菲女士,一如丁玲本人的性格那样,一边妥协而又一边高傲着。

a 茅盾:《茅盾选集(第五卷)》,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第160页。

b 龚刚:《戴震〈孟子字义疏证〉“理欲”说新解》,《中国典籍与文化》,2011年第3期,第147页。

c Victor Shklovsky.Theory of Prose[M].Dalkey Archive Press, 1990:10

defghi 丁玲:《莎菲女士日记》,《丁玲文集(第二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第51—52页,第70页,第47页,第67页,第47页,第63页。

j 荣格:《荣格文集:让我们重返精神的家园》,北京改革出版社 1997年版,第90页。

kl 郁达夫:《沉沦》,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页,第37页。

参考文献:

[1] 茅盾.文学人生[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

[2] 龚刚.戴震《孟子字义疏证》“理欲”说新解[J].中国典籍与文化,2011(3).

[3] Victor Shklovsky.Theory of Prose[M].Dalkey Archive Press,1990.

[4] 丁玲.莎菲女士日记 [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5] 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87.

[6] 郁达夫.沉沦[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

作 者: 杨校园,澳门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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