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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虫错位中的“斯芬克斯因子”碰撞寓言

2020-02-04吕航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变形记

摘 要:《变形记》以人变形为虫的荒诞情节,隐喻现代人被异化的生存困境;在资本主义伦理混乱的社会阴暗面中,格里高尔坚守人性,试图维护斯芬克斯因子的平衡,却因异形被家庭、社会抛弃,只能以自我毁灭成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展现了人形、人性分离与错位的悲剧;斯芬克斯因子的碰撞具有普遍性,错位的危机实则潜伏在残酷体制压制下的每一个小人物身上,暴露的结果是被社会吞噬、淘汰,卡夫卡以此提出现实世界的永恒寓言。

关键词:文学伦理学 斯芬克斯因子 《变形记》

引言

聂珍钊从“斯芬克斯之谜”入手,指出“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兽性因子两部分组成,两种因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人”。前者高于并控制后者,人才成为有伦理的人;而文学作品的价值就在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组合中得以彰显,从而揭示人的伦理选择过程,体现道德教诲的作用。

随着资本主义固有矛盾的日益凸显,社会伦理问题愈发复杂。《变形记》创作于工业、科技迅猛发展,人性被金钱万能的世风淹没的“一战”前期。彼时正值捷克民族矛盾激化,“资本主义的不人道在垂死的奥匈帝国的腐朽而专制的机构里更为明显”,社会陷入“社会主义、犹太主义、德国民族主义、玩世不恭的思想、人道主义,以及一切虚假的世界主义等各种信念都相互冲突”的困境,为斯芬克斯因子的碰撞提供了外部诱因。

格里高尔被畸形社会“异化”成物,成虫形,但他坚守人性因子的主导地位,最终沦为被兽性因子控制者的牺牲品。从文学伦理学角度分析现代人“异化和焦虑的经验”,对社会发展方向有启发意义。

一、对“人”的追寻与蒙昧的悲剧

格里高尔房间中随处可见与“人的社会”的联系,如挂画、照片、书桌等,它们被格里高尔对完满人性的幻想美化着,掩盖他被社会愚弄的现实。格里高尔因长期被视为工具而不自知,失去“人形”带来的危机感使他更执着于人性,被门隔绝后只好倚窗追忆过去,但退化的视力似乎预示着其被抛弃的结局。

詹明信指出,“理解现代主义作品的关键术语是时间化”。卧室中的照片、镜框挂画,两个凝注时间的意象具有象征性。前者将格里高尔永恒的人性——责任感、善良、勇敢定格:作为少尉的他手按在剑上,无忧无虑的笑容彰显着军人风度。后者中,一位戴着皮帽、围着皮围巾的贵妇人端坐着,将一只“没了整个前臂的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在毕加索早期的作品中,“手”的主题重复出现:以温柔或祈求的姿势寻求与人接触,以封闭的形状传达压抑感。“贵妇人”的手被皮遮盖,正如斯芬克斯因子在现代社会的混杂状态。至少在上流社会,在金钱利益的掩护下,原欲试图挣脱互助、善等伦理约束。而格里高尔却将画剪下、制框装裱,正如在被奴役的蒙昧状态下,对畸形社会的顶礼膜拜。正是这种渴望融入“人”的社会的心态,使他在家具被搬走时感到痛苦不安——与社会的联系正在被切断。慌乱中他紧紧护住画框,一如他尽力讨好、维护着异化了的社会。

这种“讨好”在格里高尔看来是作为“伦理的人”应尽的责任:长子理应为家人提供房屋、溫饱。虫形下,他忍耐着突如其来的不适,同时体谅并帮助家人克服他造成的不便:对妹妹带来不合口味的食物,他情愿挨饿也不愿打扰她的正常生活,压制着自己从沙发下冲出的强烈的自然欲望a;对家中经济来源顿失的遭遇,格里高尔的关心程度丝毫不亚于其他成员,羞愧焦虑乃至心急如焚。然而失去价值的齿轮终会被机器抛弃,他首次“闯入”便受到排斥:在父亲无情的驱赶中被门挤伤。

父亲“背弃”伦理,这对孝顺、为家庭不惜“自我异化”的格里高尔的打击是沉重的,但他仍牵挂着,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能激起他的关怀,整个身子贴在门上仔细倾听。他视窗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媒介,“企图回忆过去临窗眺望时所感到的那种自由”,殊不知在残酷的资本主义剥削中,失去社会职务的人与害虫无异。虫形的格里高尔将永远无法看清、融入那看似由人形组成,实则充斥着不受理性意志控制的兽性因子的社会。

葛蕾特的提琴声亦是人性的象征。区别于房客对美的麻木,格里高尔始终珍视妹妹的音乐才能。即便在虫形下,他仍把它当作“一直渴望着的某种营养”,低下头,敬神般地渴求妹妹的目光——被格里高尔误认为是“人性圣光”——的照耀甚至“恩典”。他的人性不仅没有因家人的冷落而丧失,相反,“在妹妹优美的小提琴声的催化下,更增添了他对人的生活和人的温情的渴望”。然而在生存重压下,琴声被机械的工作取代,妹妹爱护哥哥的理性屈服于灭除异己的本能。格里高尔对“人”的卑微仰慕只能以“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的毁灭告终。可悲的是临死前,蒙昧的格里高尔仍“怀着温柔和爱意”,一厢情愿地为家人着想。

二、斯芬克斯因子的交织碰撞

阿尔特(Robert Alter)认为,卡夫卡作品中常有动物或昆虫和人之间的对峙,是“非人性对人性的入侵”。值得注意的是,失去人形的虫子却执拗地坚守人的美好本性,而具有人形的众人却遭受非人性的入侵。“虫形人性”和“人形虫性”构成了戏剧化的对比,具有强烈的反讽效应。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看,这正是“上帝死后”的现代社会中伦理混乱、斯芬克斯因子失衡冲撞的写照。

老板残酷压榨员工,职员间明争暗斗,推销员因工作地的原因从未参与其中,却无辜地成为“闲话、怪罪和飞短流长的目标”:善良本分的格里高尔根本没有防备,直待他疲惫地回到家,才不明不白地发现自己被“陷害”。聂珍钊在以文学伦理学分析《老人与海》时指出,老人之所以坚持与大马林鱼搏斗,是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鱼、动物,要遵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所以只能进行无止境的竞争,直到死亡。在社会利益关系的掩护下,将自然法则带入社会伦理,无视伦理秩序、恃强凌弱正在成为普遍现象。“群体效应”使可鄙又可怜的乌合之众陷入司空见惯进而麻木不仁的恶性循环。如果人类消除独有的伦理禁忌、任由兽性因子凌驾于人性因子之上,那么在“屠杀”弱者的同时,也将成为自己的“掘墓人”。

格里高尔在扭曲的社会中坚守人性,他清楚勤恳踏实是善,虚伪奉承是恶,所以他既不抱怨,也不效仿无骨气地听差,高攀成老板的心腹。尽管悲叹只有自己在无赖的世界里忠心耿耿,他仍旧隐忍、正直地工作着。

纳博科夫认为,萨姆沙家庭的“兴旺”与格里高尔绝望、可怜的状态之间有种微妙的平衡关系。b在文学伦理学看来,格里高尔与家人的伦理冲突随后者兽性因子对人性因子的吞噬呈渐进式变化,其中妹妹的转变作为贯穿文本的一条伦理线c,深刻揭露了现代社会的世态炎凉。

最初,兄妹关怀是相互的:哥哥以送妹妹进音乐学院为奋斗目标;妹妹关心哥哥的身体,后者未按时出门,她感到心疼,而不是苛责,“在他还安静地仰在床上”的时候就落泪了,这与父母砸门后便照常吃饭形成对比。另外,妹妹依着哥哥过去的口味,最早为之送餐。然而,她的细微转变在于用布(而非直接用手)端走盆,粗鲁地扫去他吃的和未碰的所有食物,匆匆离开。格里高尔在妹妹心中渐渐由哥哥转变为某种肮脏、非人的存在(家人都以为他听不懂大家的话,暗示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實),尽管她出于惯性,仍压抑兽性因子,依伦理身份关心着“哥哥”的温饱。

如果缺乏对对方伦理身份的认同而产生的理性,人性因子就无法长久压抑非理性的兽性因子,而后者会使人模糊自然法则和伦理秩序的分界。排斥异己的本能使妹妹无法习惯甲虫的存在,这种厌恶作为自由意志、自然意志d,便毫无遮掩地爆发出来:一进房间她便急于推开窗子,为了减少沾染格里高尔接触过的空气,她坚持在寒冷的风口处深呼吸。

随着妹妹回忆的褪色、格里高尔失去“人形”——作为有使用价值的工具的基础,兽性因子会更加放肆地抹杀理性意识,而伦理早已被抛至脑后。转移家具时,妹妹无视母亲保持房间原状以期好转的请求,坚持全面清理。人类社会的“驱逐”与格里高尔对人性因子的坚守当然是矛盾的,所以他誓死抗争,甚至想“对准葛蕾特的脸飞扑过去”。这种主动抗争激活了妹妹的理智,人性因子的短暂归位使她首次对虫形的哥哥——作为“人”而非某种物件——惊呼,并暂停了清扫。格里高尔在该冲突中看似成功,实则失败:不仅身体受伤,而且对人性因子、伦理意识的坚守使他深陷于良心的谴责中;更重要的是,这引发了家人更深的厌恶——从排异的下意识转为理性选择的结果,从此他被彻底排除在家庭之外。

葛蕾特在兽性因子控制下听由自然、自由意志的指使,在喂食方面愈加粗鲁随意;待亲人也变得喜怒无常:母亲仅简单洗刷房间,她便“哭得浑身发抖”。她任性地宣判格里高尔的生死,并要求绝对服从。所以格里高尔“擅自”在房客前出现时,她难以容忍,又一次宣布:必须将这只“怪物”弄走。

妹妹的状态实际上受异己者的存在与否影响。关上格里高尔的房门,她温柔孝顺,恪守礼教,会在疲惫的父亲上床前“追上去再搀他一把”;格里高尔死后,理性再次回归,“看上去有点像哭过似的,葛蕾特不时把脸偎在父亲的怀里”,似乎为间接杀兄的行为自责,而这与结尾她如释重负地“舒展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进行对比,只显得虚伪做作。

卡夫卡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残酷本质揭露得入木三分之处在于,伦理意识泯灭的现代人居然会以人性的名义自我开脱:“我们照顾过他,对他也算仁义尽至了。”而所谓“照顾”实则几近监禁。妹妹辩解道:“这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这是格里高尔,他早就会明白人是不能和这样的动物一起生活的……他赶走我们的房客,显然想独霸所有的房间,让我们都睡到沟壑里去。”

当亲人失去支撑家人生存的价值,后者便视之为“累赘”,唯恐他不死。为了远离格里高尔,妹妹甚至会将母亲的椅子推向外部,尽管只是下意识的自保行为,但这似乎也暗示着丛林法则渗入伦理社会,残酷地瓦解着人性、温情,导致伦理混乱的恶果——人人皆会成为牺牲者。

三、普遍的“错位”与反思

卡夫卡的作品“通过刻画‘人如何变成‘非人,以及人与人间的冷酷关系,始终贯穿着‘普通人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环境之间的深刻矛盾和专制统治对人在精神上构成的威胁”。在《变形记》中,何止被异化成虫的格里高尔,尚存人形者也面临着这种矛盾与威胁。以被“非人”化了的家庭成员为例,金钱在他们与格里高尔的联系中的地位远高于血缘,格里高尔是“物”,是财富、机器、生产力。

温饱使家人丧失斗志,心安理得地接受长子的供养,并鼓励他努力工作以维持这种寄生关系。人之所以为人的责任感、主动性在消逝:父亲破产时是疲惫的弱者,弯曲的手杖似乎是他臃肿躯壳的唯一支撑。然而有了格里高尔的债务分担,他立刻变得衣着笔挺,体面起来。亲人们认同虫豸社会的压榨法则,当社会榨取格里高尔的个人价值时,他们以分一杯羹的方式享受并做结余,成为“聪明”、懂得长远发展的“寄生虫”。实际上,对格里高尔来说,家庭的确是负担,但两方都视之为理所应当,收钱的一方感激,给钱的一方也很乐意——无论是否出于真心,但“那种特殊的温暖感觉”不复存在,暗示着格里高尔已渐渐在家人心中沦为抽象的符号。格里高尔的人形似乎是对家庭伦理的提醒,维持着家庭表面的祥和,而随着变故来临,寄生者变得冷漠,发现他再无价值可压榨后,便急于摆脱累赘,为此不惜置“亲人”于死地。

失去依附、庇护的家人在伦理混乱的社会疲于奔命,成为任人碾压的“可怜虫”——曾经格里高尔的角色。年迈的父亲为小职员买早点;替陌生人缝补内衣取代了母亲的休息,劳累使她视力衰退;妹妹在顾客的指使下奔忙于柜台间。“寄生虫”们实则具备谋生能力,能做到“世界上要求穷人的一切”。此时曾经熟识的“陌生人”的冷淡,更说明了“异化”、隔膜在伦理混乱的社会中的普遍性,而将亲人都视为“陌生人”者,又怎能不沦为他人眼中的“陌生人”?

保尔·雷曼指出,卡夫卡始终认为异化不是一个主观的、心理上的问题,而是一个客观现象,是社会关系中存在的一个现实矛盾。在这个资本主义束缚的关系网中,这种“野蛮和不人道的社会关系”肆意蔓延:劳动对劳动者来说是外在的,使其“肉体受到损伤,精神受到摧残”。而文本中斯芬克斯因子普遍错位的寓意在于:在工业繁荣粉饰残酷剥削、自然法则入侵伦理秩序时,任何曾纵容兽性因子脱离理性控制,居于人性因子之上者,都可能因突然来临的“荒诞”沦为丛林法则的牺牲品。而要“反异化”,须区分动物界秩序与人类伦理,而回归后者则须以理性杜绝伦理越位,坚持人性因子对兽性因子的控制。

结语

黑格尔认为“主体性乃是现代的原则”,现代世界的优越性与危机即“进步与异化精神共存”,有关现代的最初讨论已包含对现代的批判。卡夫卡清醒地看到了现代人性、社会的阴暗面,认为动物性就是家庭的环境,人在这种环境里不能获得人类特有的主动性,也无法对最终目的提出疑问。从斯芬克斯因子角度分析小人物的“动物性”及其背景,不仅能看到其“彷徨痛苦但又处处顺从、妥协,最终逃脱不了被遗弃遭毁灭的命运”,更能获得道德警示。

史元辉教授指出,《变形记》正是伦理规范在现代的狂飙下失色,冷酷取代温暖的伦理学困境的缩影。笔者认为其原因可追溯到“主体性”的内涵之一——个人主义,即“所有独特不群的个体都自命不凡”的弊端之上。格里高尔既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维护者,又是现代社会中伦理错位、理性缺失等负面影响的牺牲品。而卡夫卡作为“主体”,更有权行使“批判的权力”e,因此,卡夫卡“不是一个革命者,而是一个启发者”,他“暗示世界的缺陷并呼吁超越这个世界”。

卡夫卡将“陌生化”推到极致,但作品内容却在超时空的荒诞世界里保留着写实主义的饱满,他在警示:只有在正当的伦理秩序中,人性因子才能找到生存的土壤,维持压制獸性因子的力量。现代社会的当务之急便是营造善、人道、理性的“精神绿洲”,唤醒并助长人性因子(伦理意识)。这便是《变形记》深层叙事下的现实意义所在。

a 在伦理学意义上,自由意志先于理性意志自然产生,属于动物性本能的范畴,并无善恶的区别。在文学作品中,自由意志容易摆脱理性意志的束缚,表现出非理性倾向,导致结果的非善即恶。

b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版,第390页。

c 伦理线通常属于文本的纵向结构。在文学文本的伦理结构中串联伦理结,形成错综复杂的伦理结构,表现形式是贯穿于整个文学文本的主导性伦理问题。

d 自然意志是人的一种天生意志力,为人兽共有,因而也是人的兽性因子的体现。自然意志同人的本能紧密相连,而自由意志更强调人的直觉,同人的直觉紧密相连。

e 即“现代世界的原则要求,每个人都应认可的东西,应表明它自身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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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吕航,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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