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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计”和美人

2020-02-04韦玮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1期

摘 要:《色·戒》是张爱玲创作的一篇仅有一万四千多字的短篇小说,其主人公王佳芝作为间谍参与卫国锄奸行动却背叛了组织导致行动失败,她的叛变行为被广泛热议,由导演李安改编成同名电影上映后,针对王佳芝这一形象的争议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热度。本文从叙事伦理的角度分析《色·戒》小说文本和电影,解读王佳芝故事中交织的“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解析《色·戒》和美人叙事间的延续与颠覆。

关键词:《色·戒》 叙事伦理 “美人计” 美人叙事

张爱玲作为在20世纪40年代的“孤岛”上海成长起来的作家,她笔下的小说总能传达出一种苍凉的生命体验,特殊的文学环境让她对启蒙和救亡保持了冷静与距离,摆脱主流文学的影响,成为一个“五四”主流文学史无法安放的作家。a她1950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色·戒》于1978年发表在《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以来便引起众多争议,至李安在2007年改编成同名电影后,《色·戒》再次成为公众讨论的热点。故事讲述一群热血爱国青年使用“美人计”对汉奸易先生展开暗杀行动,主人公王佳芝便是这一计的美人,她是大学剧团成员,假扮香港贵妇色诱易先生以制造暗杀的机会,但是在与易先生的几度接触中,王佳芝与易先生之间产生了一些迷离的情愫,以至于在紧要关头放走了易先生,导致行动失败,参与暗杀行动的成员都被处死。王佳芝的形象充满了复杂性,她身上担负着铲除汉奸的家国重任,而她个人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她的故事同时涉及了“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这两种现代的叙事伦理。b如果说张爱玲写出了“小市民”在家国大义前的个体选择表现了沦陷区“孤岛”文学的独特性,那李安的电影则拍出了一个“外人”的身份困惑,体现了李安浓厚的人文主义精神。

一、人民伦理叙事——美人安天下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认为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叙事实际上让民族、国家和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重要,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则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象。c从王佳芝身上,可以看到她作为卧底角色时被忽略掉的个人感受,也能看到她作为一个普通个体所发出的生命叹息,当个人情感与家国大义产生矛盾时,王佳芝没有按原定计划把握时机配合行动,而是提醒汉奸易先生逃跑,“美人计”落败,美人殒命,王佳芝和参与行动的同学全部被杀。从人民伦理叙事看,这无疑是一场失败的计谋活动,但从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看,这个故事又充满了对一个具体的年轻女性个体内心的深切同情。总的来说,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色,戒》这个故事在美人叙事的人民伦理叙事中,深入了美人的内心,李安和张爱玲都展现了两种叙事伦理交织中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是正是这种矛盾使得整个故事充满了魅力,尤其是在李安的电影中,时过境迁战事已过,在一个人们普遍更关心人的个体生命的大背景下,这种矛盾叙事就有了值得玩味与思考的魅力。

美人叙事要从“美人计”讲起。“美人计”语出《六韬·文伐》:“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中国古代的统治者们似乎都深谙此道,自古就有使用美人计的传统,西施忍辱负重,以身救国,乱吴宫成为“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典范。此外历朝历代所用最多的便为和亲,中原统治者通常为了避免战乱和维持民族友好关系与外族或外国达成政治联姻。最广为流传的和亲故事要数“昭君出塞”和“文成公主进藏”,汉元帝为安抚匈奴而选王昭君远嫁匈奴,她的出塞给汉朝和匈奴带来了六十多年的和平;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对汉藏两族的友谊做出了重要贡献,密切了两地的文化交流,他们的故事至今还在汉藏民间广为流传。昭君和文成公主这两位美人为国家的和平安宁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她们的声音消失在茫茫历史中,历任和亲公主存在的意义仿佛都只是为了民族友好,只要达到了和亲所期冀的和平目的,“美人计”就成功了,美人叙事完满结局,这都是人民伦理的大叙事。美人计到了民间,文人骚客开始对美人心境流露出同情,他们写下美人在塞外的孤苦和思念,找到了“美人计”的另一种打开方式。在美人叙事里,美人只是一个为达到目标的工具,在美人叙事外,美人也是一个有自己思想感情的独立个体。人民伦理叙事的教化是动员和规范个人的生命感觉,从人民伦理的角度讲述美人故事,只有为国家为民族付出的个体才是值得收获赞扬的,这便是美人叙事中美人的价值。

二、自由伦理叙事——美人的声音

美人叙事中的美人大多都是缄默的,她们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妥协地扮演好当权者预期中的美人角色,此后便是一段佳话。王佳芝从进入美人叙事开始,她就不应再是她自己,而是为了行动目标杀死汉奸这一政治任务而存在的工具美人。在现代性革命伦理(“人民伦理”)话语中,个体身体只具有工具的意义。 “革命伦理”也可以称为“献身伦理 ”,个体的身体成为“历史发展必然性”的祭坛上的牺牲, 成为实现“伟大的历史意志”的工具, 是要“献出去”的东西。“美人计”中的美人不允许重视个体的身体价值与身体感觉。王佳芝显然没有做到,她说话了,她对组织哭诉了自己内心的情绪,说出了自己的身体感觉,上级老吴斩钉截铁甚至面目狰狞地对王佳芝說“情报工作人员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忠诚!忠于党,忠于领袖,忠于自己的国家”,王佳芝没有接受这一训诫,而是爆发道:“你以为这个陷阱是什么?我的身子吗?你当他是谁?他比你们还要懂得戏假情真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体里钻,还要像条蛇一样地往我的心里面越钻越深。我得像奴隶一样让他进来,只有‘忠诚地呆在这个角色里面,我才能够钻进到他的心里。每次他都要让我痛苦得流血、哭喊,他才能够满意,他才能感觉到他自己是活着的。在黑暗里,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老吴听着她的独白表情复杂,先是气焰渐弱地叫她停下,再到恼羞成怒地大喊“住口”,可是她仍然继续:“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我也可以把他折磨到撑不下去,我还要继续,直到精疲力竭,我崩溃为止。”“每次最后他身体一抽倒下来,我就在想,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你们是不是应该冲进来,朝他的后脑开枪,然后他的血和脑浆就会喷到我一身”。她没能忠诚于自己所扮演的美人角色,她似乎乱套了,冲破了美人叙事的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爱国组织的卧底还是麦太太,如果是爱国组织的卧底,为什么每次易先生没有反抗之力的时候组织的人没有出现,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屈从在他身下;如果是麦太太,为什么她不能让易先生钻进她心里,而是要像奴隶一样承受他的残暴。王佳芝这一段爆发在电影里最为鲜明地表现了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把美人的声音放大到极致,把美人的内心直接且热烈地摆到了明面上,这一段让人民伦理和自由伦理的交锋直接在角色身上演绎出来了,美人叙事和美人产生了分离感。

人民伦理叙事中出现了个体声音,显然是会阻碍“历史发展”和“伟大的历史意志”的,即使美人已经意识自己到没有按照美人叙事的预定路線行事,即使老吴和邝裕民也知道美人的疏离,眼看着美人叙事已开始走向衰败,但是这场“美人计” 却没有停下来,镜头一转王佳芝又待在了“美人计” 的角色里。王佳芝在妓院的包厢里给易先生演唱《天涯歌女》打动了易先生使他动了真情。本该是美人叙事里最精彩的胜利曙光,却败在美人也同时动了情,两人在相依相偎中已真情互托。本应把生命献给政治救亡运动的美人在最后一刻亲手破坏了美人叙事,在“鸽子蛋”的闪耀光芒里一声急切的“快走!”使“美人计”功败垂成。张爱玲的人民伦理和自由伦理是在救国和钻戒之间纠结,张爱玲笔下的美人是因为钻戒放弃了救国,自由伦理的情感压倒了人民伦理的崇高。而李安镜头下的美人早已在前期行动就布满了动情的草蛇灰线,也许是易先生在床上被枕头蒙住双眼没有反抗的时候,也许是在《天涯歌女》的歌声中相依相偎的时候,也许是在发现那张写着他名字的卡片不是情报而只是钻戒贵宾卡的时候,她早就动了情,在个人所爱和组织任务中,美人顺从了属己的个体感觉,这一感觉本应在道德的意识形态和人义论的自由伦理中隐瞒起来,就像毕希纳看到人义论自由伦理最终会在冲动的自由身上撞得粉碎那样,美人因真情打动的一瞬间冲动撞碎瓦解了美人叙事,践行了个人的自由伦理,当本该忠诚于人民伦理的美人叙事转变成个体的自由伦理,“美人计”剧终,美人以死谢幕。

三、人民伦理和自由伦理的交织——颠覆美人叙事

《色·戒》的美人叙事出发点和此前历史上的美人叙事相比并无新意,只是在人民伦理和自由伦理的交织中到最后颠覆了美人叙事,美人在自己的内心情感与家国道义斗争的时候让前者占了上风,一个貌似应该讲述爱国杀敌同仇敌忾的故事,其实是“人民伦理”的幌子讲述了“自由伦理”的选择,呈现了美人的纠结和叹息,观众看到了美人的选择和眼泪。美人芳心暗许本是一段浪漫爱情故事,但偏偏这爱情发生在女间谍和男汉奸身上。美人的任务本是救国,可是《色·戒》展现了一个叛国的美人,还把美人的内心讲述得细腻感人,人民伦理和自由伦理的交锋中,电影和小说都把更多笔墨与镜头给了自由伦理而弱化了人民伦理,但在读者和观众心里二者的纠结与矛盾贯穿整个故事,成为最大的悬念。

从人民伦理讲故事,是美人叙事,王佳芝不应该有叹息与犹疑,她是为国家舍身,此举大义凛然,她应该展现视死如归的英勇气质,在民族生死存亡间又怎能顾及儿女情长,她的上级她的同学就是这样想的。反之,从自由伦理讲故事,就是讲美人,与其说是王佳芝主动选择成为一个爱国的有志青年,不如说她是被裹胁着成为不成熟学生团体的牺牲品。她像所有美人叙事里的美人那样一开始是被有权力的人选中,答不答应几乎由不得她,作为被献出去的美人。《色·戒》偏向了个人叙事的角度讲述美人叙事,并把美人叙事写成了鱼死网破的结局,可谓是刷新了人民伦理大叙事下美人叙事的演绎方法。

《色·戒》这个故事表面上是人民伦理的模式,实际关心了个体的声音,达到了抱慰和伸展个体生命感觉的效果。王佳芝一人串联起整个故事,读者能从小说里读出她在整个行动过程的心理活动,更能从电影的讲述里感受到她的内心,观众可以根据王佳芝的个人经历看到张爱玲和李安在人民伦理和自由伦理的交织中如何消解了人民伦理叙事。王佳芝的父亲带着弟弟去英国躲避战乱并组建了新家庭,她成为被抛弃的那个;她对邝裕民产生了好感所以加入了话剧社;出演那场所谓大获成功其实极其夸张而且幼稚的爱国剧也是因为对邝裕民的情感。她从来就没有邝裕民那样的家仇国恨,就连参加暗杀行动,也是被一群人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着她在舞台上徘徊,那句“王佳芝,上来啊”如同高高在上的发号施令一般,强行把她带进了这个仅凭一腔热血不专业不成熟的团体发起的注定会失败的行动。在行动中,得知要成为易先生的情妇,忐忑的她以为该和同学们商量一下,没想到同学们早已先她一步做出决定。如果说李安的背景交代让人对这个悲苦的女孩一点一点积蓄同情,张爱玲的文字则是残酷的当头一击,她写那一晚“大家计议过一阵之后,都沉默下来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悄声叽咕两句,有时候噗嗤一笑”。从自由伦理的角度可以批判这群人的残忍冷酷,但在人民伦理下,王佳芝在加入行动那一刻就应该明白自己应该放弃个人感受。在人民伦理叙事中,美人只是美人叙事的一个要素,虽然是整件事情成败的关键,但本人不可能有发声的权利,美人不是人,只是一个铲除敌人的诱饵,是计划里的一枚棋子。作为肩负使命的美人,心里只能有高尚的政治目的,不应该有个人情感。张爱玲在此写出了美人的难过,其实已经消解了人民伦理叙事,国家和民族的奉献间有人轻视了付出,对牺牲发出嗤笑,本就不符合人民伦理,这嗤笑还使个体产生懊悔情感,更是诛心,完全没有了保家卫国的使命感。众人的嗤笑和美人的懊悔可以看作人民伦理叙事中的缝隙,张爱玲在这缝隙中以自由伦理填充,使故事偏离了人民伦理。

值得注意的是,美人叙事中间包含了一个关键性的转折,这个插曲惊心动魄地展现了自由伦理和人民伦理间的矛盾。就在王佳芝横下心与梁润生发生关系后,易太太突然打来的辞行电话让她的失身一下子失去了意义。委身于梁润生虽不情愿,可在救国面前个人得失算不上什么,因此也就有了崇高的使命感,但易先生易太太的离开让这一牺牲轰然失去了崇高的光环。美人的献身失去了高尚的意义,她内心的落差无法填补,易先生的离场也成为美人最后背叛组织的伏笔。三年后邝裕民再次出现在王佳芝眼前,美人叙事重启,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美人心境已不如前。她进入麦太太同时进入易先生情人的角色在小说里只说是冲掉了积郁的热水澡,而电影则把这一段情节扩展得浓郁热烈,两人的对峙和交缠层层推进,人民伦理和自由伦理的交锋也在逐渐热化。从人民伦理层面上看是美人计在捷报频传,而从自由伦理看,分明是美人在节节败退。

故事在人民伦理叙事和自由伦理间摇摆,读者和观众也在谴责王佳芝和同情王佳芝之间纠结。小说的描写虽然聚焦在王佳芝身上,但整个文本是一种局外人平淡叙述的态度,事实上在这看似不带感情的叙事里,其实感情十分充沛,王佳芝不仅为别人的嗤笑难过,还为自己是否爱上老易困惑。美人叙事因充斥着美人的内心感受而被消解为个体叙事,美人凭内心顺从了自己的身体感觉,便背弃了组织和国家,从一个崇高的角色跌至背叛者。从人民伦理的角度叙述这个故事,王佳芝的背叛足以让读者和观众对她咬牙切齿地鄙夷和痛恨,但是同时很多人却对她生出了同情,正是张爱玲和李安以自由伦理填补叙事缝隙的效果。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下,创作者颠覆了美人叙事,使故事偏向了自由伦理表达,美人没能印证忠贞,没有为政治目的而死,而是为了敌人而死。

四、结语

故事叙述的方式有很多,电影阐释的角度也很多,把《色·戒》当成谍战片,王佳芝是计谋中的一颗棋子;当成情爱片,她是得不到多少真心的苦情女人;当成历史片,她是一个被动的政治牺牲品;当成悬疑片,她是片中最没有悬疑的必死无疑那个角色。如戴锦华所说:“在‘汉奸电影与‘悲情中国的矛盾指认之间,在个人漂移与国族归属之间,在历史的影片和血污之间,远为繁复沉重的现实仍在延伸。”在色和戒之间,在王佳芝作为暗杀行动的成员和易先生的情妇之间,在小说文本和电影画面之间,在美人叙事和美人之间,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之间,讲故事从未停止。

a 刘绍铭、梁秉钧、许子东:《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页。

bc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华夏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页,第10页。

参考文献:

[1] 戴锦华. 时尚·焦点·身份——《色·戒》的文本内外[J].艺术评论,2007(12).

[2] 贺桂梅. 亲密的敌人——《生死谍变》《色·戒》中的性别/国族叙事[J]. 文艺争鸣,2010 (18).

[3] 雷霖. 身体的划界与越界:现代战争小说中女间谍形象的国族/性别叙事功能[J].怀化学院学报,2019 (1).

作 者: 韦玮,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