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2020-02-03徐小涵
摘要:李白的诗歌,从外在豪放不羁、大胆想象的形式,蓬勃向上、浪漫雄奇的张扬,到内在关照万物、及时行乐的生命意识,痴狂到极致的伤感,以及贯穿始终的不同凡响的“文气”,将唐诗的个性淋漓尽致地张扬开来,带唐诗走进一个更开阔、更奇妙的世界,并教会我们对万物怀有无限的深情,用一种艺术的眼光看待人生。
关键词:李白;诗歌;相遇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真正能够大笑的人在哪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真正有大苦的人在哪里?“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真正有大哀的人在哪里?孟夫子、王摩诘、杜子美、李义山……眼前开始纷乱起来,都不是。
那是李太白!只有李太白!
山花向我笑
爱李白,最爱其天生一颗赤子之心,脱去世故与粗俗的外衣的天真,像孩子的眼睛,清清亮亮。李长之先生说:“李白的宇宙观是动的,李白心目中的宇宙是有精神力量在内的,所以李白对于自然的看法,也便都赋予一种人格化。”在诗人的眼中,万物皆有情,万物都在与“我”对话,与“我”有一种内在的交融。蒋勋先生说:“如果我们所作所为都考量到目的的时候,我们就丧失了美的可能性。”游目骋怀不是目的,而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没有预设、没有希求,蓦然相遇,皆是自然的赐予。李白看山川自然,望见的不是藩篱,而是生命永恒的超越。冯至在《山水·后记》中写道:“真实的造化之工却在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态,一株草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这里边含有无限的永恒的美。当社会里一般的现象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时,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给予我许多启示,在寂寞中,在无人可与告语的境况里,它们始终维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我在它们那里领悟了什么是生长,明白了什么是忍耐。”一个真正的诗人,他面对大自然总有一种超越世俗的眼光和超越自我的情怀。在我眼中,李白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看待万物的眼光,带着欣赏、带着感恩,“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待酒不至》),“桃李如旧识,倾花向我开”(《对酒》),“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月下独酌》),在李白眼里,明月和自己是平等的,桃李和自己是老相识,万物都有了生命,它可以和自己一起孤独、和自己一起沉醉,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轮明月?这是一种欣赏的情调、一种美的认知,所以李长之先生称为“自己的宇宙化”和“宇宙的自己化”。这是一份多么可贵的精细的心情,心里有花开,心里有发现,人的生命才蕴含春意春色。没错,心里的春光可以抵挡外在的困顿挫折,可以给生命保鲜,让人在面对苦难时举重若轻,不复再有那么新鲜的疼痛。我想,李白遇见山川自然,是生命里的一种夙愿,只有这样的人,山川才会接纳他。
朝如青丝暮成雪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时间在李白这里有着极大的张力,“朝”与“暮”不过是一瞬间,生命就老去了,于是有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华丽潇洒,时间如此辽远、生命如此短促,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酒杯空对着月亮,不赶快斟上酒,“会须一饮三百杯”呢?然而这华丽的外衣下面又隐藏了多少生命的感伤?这份感伤源于时间的压迫性,要让生命去尽情享乐、狂歌痛饮,但李白的享乐不是放纵,他绝不颓废、绝不萎靡,他是不要荒废生命,他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觉得“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个生命如此自信,李长之先生对几位伟大的诗人做了一个比照,他讲道:“倘若说,在屈原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理想而奋斗的,在陶潜的诗里是表现着为自由而奋斗的,在杜甫的诗里是表现着为人性而奋斗的,在李商隐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爱、为美而奋斗的,那么,在李白的诗里,却也有同样表现着的奋斗的对象了,这就是生命和生活。”他说“李白的本质是生命和生活”,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接受道教的“现世、功利、贵生、长生”,“生活上的满足是功名富贵,因此李白走入游侠,生命上的满足只有长生不老,因此李白走入神仙。”“长生不老,青春永生”的神仙思想是道教生命观念的核心内涵,也是中国人生命意识的流露,道教以生为乐,以生为美,李白的诗文中经常流露出对道教的向往之情,“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六首》),贺知章称他为“谪仙人”,他对此非常满意,在别人面前,也以神仙自居:“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答湖州迦叶司馬问白是何人》),凭我对道教文化和李白的一知半解,实在不敢多说什么,李白的思想极其复杂,也时常矛盾交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份虔诚的信仰,但从道教里面,他可以排解心灵的痛苦、追求幸福自由的生活,寻找感性存在的快乐,这是肯定的。李白深受道教文化的熏陶,他及时行乐的生命理想表露出道教乐生的生命意识,及时行乐不是醉生梦死,不是纸醉金迷,而是对生命精神的张扬,是对现世存在价值的充分肯定。“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春夜宴桃李园序》),人从世俗的功利性生存状态中超脱出来,让身心获得即刻的放松、须臾的解脱和短暂的逍遥,品味生命存在的意味,聆听心灵深处最真切的呼唤。我想,李白卓尔不群的审美人格、狂放不羁的个性品质、飘逸出尘的风姿神态,那种对生命自身的和谐的追求、与天地宇宙万物的和谐的追求,都不无道教的浸润和影响。感慨于生命的短促、期待于青春的永存,于是李白也同样“贵生爱身”,“尔非千岁翁,多恨去世早。饮酒入玉壶,藏身以为宝。”(《拟古十二首》),为什么要有那么多世俗的牵绊呢?心思那么重又怎么会长生不老呢?这像是自我的排解、也像是自我的劝说。“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笑歌行》),这就是李白的生命状态,他自己直言很看重功名富贵,但这与“眼前酒”相比又算什么呢?“斗酒十千恣欢虐”挥霍又何必在意物质?“主人何为言少钱”,有谁到别人家做客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恐怕只有李白了吧。他对生活的要求很多,他的追求也很多,他认真生活,从来不放弃,永远要追求,这份追求里面,是对生活的爱、对生命的珍惜,在流光中有一种唤醒,是生命积极的昂扬的姿态。
尔来四万八千岁
说到李白的浪漫,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他的《蜀道难》。中国文学的传统通常不太把激情一下子释放出来,“现实主义”的“诗三百”自是含蓄蕴藉、温柔敦厚,就是“浪漫主义”的“楚辞”那么瑰丽华美,也没有在语言上有这样大胆的创造。奔涌而出的,根本就是感情已经饱满、洋溢到形式无法容纳,文字好像已经失去了意义,诗人传递给我的,是调动所有感官的感觉,奔放高昂的诗情、热烈粗粝的灵魂、雄奇豪放的意象、自由张弛的诗体交织在一起,达到浪漫的极致。开篇的感叹就是在面对一个无言以对的东西,这很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开始,是向一切发出挑战的姿态。紧接着便是倾泻而下的“难”,又让我想到了肖邦的“冬风”,雪崩一样势不可挡,海啸一样滚滚向前,瀑布一样一泻而下,这恐怕已经超出人世所能容纳,只有大自然、只有宇宙洪荒才有这样巨大的力量吧!很多研究者认为李白是写唐玄宗逃难到四川的故事,但我宁愿相信这个李白是从现实当中抽离的,他完全是自然中的一部分,不去掺杂任何世俗的杂质,仅仅是在描述生命的流浪与自我的放逐。他一会儿是“黄鹤”,一会儿是“猿猱”,一会儿又是“悲鸟”,他把自己想象成这些生命的替身,在悬崖峭壁间,在飞湍瀑流间,在枯松倒挂间,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发出叩问呢。我相信李白不是一个纠缠于琐事的人,再多的痛苦、烦闷,也许爬着山,他就忘掉了,心中俗世的污浊之气,也许听着“飞湍瀑流”,赏着“枯松倒挂”,早就烟消云散了。李白的浪漫就在这里,我们一直被他带着,仰望了天又俯瞰了地,在雄奇艰险的蜀道走了一程,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势不可挡,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一个真正伟大的人,往往也是真正孤独的人。人在得意的时候更多是在太阳下花团锦簇,而在真正寻访内心的时候往往会想到夜空中孤冷的一轮明月,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圆满的、隐藏的才会探出头来,被明月照耀得纤毫毕现。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片月色,逐天涯、随海角,一生流照。李白这样一个爱月亮的人,更是如此,明月承载了他太多的情思,明月常在,她不负人,由是给予了一份安顿、一份寄托。
在《月下独酌》中,盛开的繁花与独酌的人,是月下最特殊的存在,因为繁花,这份孤独被放大了很多。李白不屑于与世俗对话,自负是孤独的,人在最孤独的时候,往往渴望知己,但是在人世间无所盼望、人世间的污浊没有办法实现心灵的对话怎么办呢?李白宁可邀请明月和影子,但是有了明月、有了影子,诗人的孤独就得以排解了吗?“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月亮不食人间烟火,她怎么会懂得喝酒呢,只是一个寄托而已;影子只知道跟在我身边,反而徒增幽怨,只是一个陪伴罢了。说到这里,我体会到诗人一种深深的孤独和绝望,浩茫宇宙,竟然没有一个对象可以陪我酣畅痛饮,清冷的月光下,诗人的这份哀怨显得那么凄凉。但是李白从来不会沉溺其中,他一定要想办法来排解,于是他又说:“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生命又回到了华丽与希望,生命那么短暂,追求快乐一定要尽早啊,把它们当做朋友吧,姑且有个伴儿,哪还要求那么多呢?在这份调侃当中,我看到了诗人孤独中的无奈与悲凉。“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诗人好像很快从孤独中抽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真的是这样吗?“零乱”看似好像很热闹、很繁华,然而在一片空旷的月色中,又何尝不是诗人的心绪?其中,有一种孤独无法排解的悲壮和苍凉。最后诗人又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有情又怎样,情是那么短暂,既然如此,又何必一定要求“有情”呢?我们暂且这样吧,或许在时间长河中、在浩茫宇宙中,我们还有缘再相见。诗人想要“知己”,想要“有情”,却在一次次的排解与调侃中落空,可想而知,这份孤独有多深。
秋天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季节,人也如此。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李白和杜甫都让我感动,他们是生命的两种完成,这里有生命的互补、生命的开阔。杜甫非常了解李白,也非常喜欢李白,他时常怀念他、惦记他,我想,只有心中爱极一个人,才舍得把心中那么多的春意春色分给他。“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共被”“携手”,恐怕早已是血缘之亲了吧。“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这是杜甫对李白发自内心的欣赏和羡慕,这在他很多给李白的诗当中都有提到。“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滨。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李白政治上失意了,杜甫也是第一时间表达了他深切的同情,我好像看到杜甫在李白旁边,面对着落寞的、苦闷的李白,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拍拍他的肩膀,给予他无声的安慰和开导。“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在别人眼中自高自大、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的李白,唯独杜甫了解、同情他内心的苦闷焦灼,“何必人间称雄呢”,这像是一个长辈对一个年少轻狂的少年的规劝,实际上,杜甫有言外之意,他好像在说:“李白痛饮狂歌,却无人赏识;有济世之才,却不能施展;有雄心壮志,却难以称雄”,扼腕之情,油然而生,看似埋怨,实则不平,这份不平,给李白,也给自己。李白在政治上接二连三遭到打击,晚年饱经凄凉,险些丢了性命,他不知道,还有一个杜甫一直在牵挂着他,“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为了这个孤独的生命而悲哀、而怜惜的人恐怕只有杜甫了。杜甫非常清楚李白的孤独,他也觉得李白一定会名垂千古。我想,李白的冬天纵然有肃杀的寒风、纵然有萧索的凄凉,他很冷,很苦,但我想对他说:“你不孤独,因为,在你生命的另一端,还有一个杜甫。”
你微小,但你并不渺小
詩歌通过无限的深情,医治人们的心灵。它可以让我们超然在世界之上,获得一种感情的升华;也可以反照我们自己,获得灵魂的反思。它教会我们静听雨打芭蕉的声音,欣赏炊烟袅袅升起,流连于黄昏天边的晚霞,对着乡间小路的一朵野花微笑,同情人间一切的不幸,悲悯世间一切的不公,感动生命一切的爱与温柔。我们读诗歌,是在诗歌中寻找生命的意义,难以言传,又意味深长;不可捉摸,又真实存在。
生命,一个多么神圣又宽广的词,当生命与诗歌有了碰撞、有了交融,那是一个人遇见了另一个人,他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寂寞与哀愁、他平静的面庞背后隐藏的生命波澜;那是一个人遇见了自己,他看到了笑容中的泪水、看到了狂欢下的孤独,看到了对生活的爱、对生命的悲悯、对幸福的追寻。
我忽然想到了泰戈尔的那首《萤火虫》:
你完成了你的生存
你点亮了你自己的灯
你所有的
都是你自己的
你对谁也不负债蒙恩
你仅仅服从了
你内在的力量
你冲破了黑暗的束缚
你微小
但你并不渺小
没错,李太白,在茫茫宇宙中你是微小的,但你绝不渺小,你热烈地追求、你努力地活,“你所有的,都是你自己的”,至少,你教会了我对万物寄予无限的深情,用一种艺术的眼光看待人生。
作者简介:徐小涵(1999.2-)女,汉族,山东人,本科,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大三学生,研究方向: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