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三贤对《知言·尽心成性章》的不同解读
2020-02-02蔡家和
蔡家和
[摘 要]程门之谢上蔡一支,传至胡安国、胡宏父子,其中,胡宏曾做《知言》一书,后来引发“东南三贤”朱子、张栻、吕祖谦三人的书信论辩,论辩内容后经整理而为《〈知言〉疑义》。本文即对《〈知言〉疑义》一文进行探讨。透过《〈知言〉疑义》的研究,可以同时掌握包括胡宏等四人不同的思想大要。朱子早年受有胡宏“性体心用”影响,此时期概可称为“中和旧说”,然而到了《〈知言〉疑义》时,朱子已有“中和新说”的体悟,遂有以新说反对旧说的情形。至于张栻则多半附和于朱子,而吕祖谦较不同于朱、张二人,对于胡宏的《知言》能有一定的同情与理解。《〈知言〉疑义》共有八条,在此仅针对其中的第一条“尽心成性章”来做讨论,借以一窥四家各自的派系主张。
[关键词]性体心用;仁以用言;心以用尽;气象迫狭;胡宏
[中图分类号] B24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4479(2020)01-0047-09
一、前言
关于胡宏(五峰先生,1105-1161)的求学经历:“五峰尝见龟山于京师,又从侯师圣于荆门,而卒传其父之学,卒开湖湘之学统。” 可知胡宏至少有三位老师,其中尤以父亲的影响最大,然杨时(龟山先生,1053-1135)较为出名,乃“程门四君子”之一。而胡宏的父亲胡安国(谥文定,1074-1138),则是师事“程门四君子”的另一支谢上蔡(良佐,1050-1103)。因此,胡宏同时得有上蔡与龟山之传。
龟山为道南派之真传,再传罗从彦(1072-1135),而至李侗(延平先生,1093-1163)。此道南派之指诀是“观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从“致中和”之路数切入,此影响了朱子(1130-1200)的“中和新、旧说”。“中和”之说,明道(程颢,1032-1085)大致以中为正理, 伊川(程颐,1033-1107)则谈得更多。朱子早年从学于李延平,李延平教之以道南派指诀。
李延平死后,朱子形容自己:“若穷人之无所归。” 于是找到张栻(1133-1180)。张栻自认能得“湖湘学派”之真传,因此这时的朱子亦受有胡宏影响。 不过,到了“中和新说”成立之后,自然放弃旧学,而以新说批评胡宏,如《〈知言〉疑义》所见。
胡宏作《知言》一书,而朱子有疑,遂作《〈知言〉疑义》一篇,内容共有八条,乃取自《知言》的八段文字,并与张栻(号南轩,1133-1180)、吕祖谦(东莱先生,1137-1181)等,对此八段文字透过书信往返、讨论后而集结。之后,朱子在编辑《知言》时,竟直接将此八段胡宏原文从该书中删除,以其有疑之故。
《知言》一书本仿《论语》,系以开头字句做为篇名;第一篇是为《天命篇》,然而,文章开头几个字却是“诚者,命之道乎”?此即前述朱子之删文所致,原来,第一篇开头本是“天命之谓性……”,然已为朱子删去。而为朱子所删的八段文字,则保留于《〈知言〉疑义》之中,以明三人讨论之依据。现今的北京中华书局版《胡宏集》的《知言》,则不见前述八段胡宏原文。
二、胡宏《知言·尽心成性章》大意
胡宏《知言》曰:
天命之谓性。性,天下之大本也。尧、舜、禹、汤、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后相诏,必曰心而不曰性,何也?曰: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六君子,尽心者也,故能立天下之大本。人至于今赖焉。不然,异端并作,物从其类而瓜分,孰能一之!
胡子依于《中庸》而言“天命之谓性”!《中庸》亦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故胡子即以此“中”为性,未发谓之中,情之未发为性,性发则为情。然则,“性”既如此重要,为何先圣相传以心,而非性?此因唯心方能尽性,故六君子以心相诏,而不是性。如《論语》言: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如《论语》所示,尧并未以心传舜,而是舜在命禹时,才提到了“帝心”。《尚书·大禹谟》亦仅提到舜传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 先不管《尚书》此篇之真伪,然这里也只提到舜之传禹,则胡宏所言六君子之相诏以心,证据似乎不够。
不过,胡子的意思是:天下大本为性,何以六君子相传以心?乃因心可以尽性,尽心则可成性、立性!“尽心以成性”说,此在经书并无完全相应之处,较为接近者,可如《孟子》:“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孟子指出:尽心知性与存心养性。胡子认为,人道赖以传者,在于传心,由此而能尽心知性,否则异端并作,人道亦为四分五裂。
异端者,如杨墨、佛老等。如《知言》提到佛教:
3.12.有情无情,体同而用分。人以其耳目所学习,而不能超乎见闻之表,故昭体用以示之,则惑矣。惑则茫然无所底止,而为释氏所引,以心为宗,心生万法,万法皆心,自灭天命,固为己私。小惑难解,大碍方张,不穷理之过也。彼其夸大言辞,颠倒运用,自谓至极矣,然以圣人视之,可谓欲仁而未至,有智而未及者也。夫生于戎夷,亦闲世之英也,学之不正,遂为异端小道。惜哉!
以胡子看来,释氏亦以心为宗,以心能生万法;但儒家与佛家不同者,在于佛家只言心而不知性,遂自灭天命而为己私;实际上,此心可上讲也可下讲,下讲则为私心,上讲则能尽心而与天命同,而能知性。胡子又批佛家之失,乃“未穷理之过也”,所谓的“穷理”,可如《易传》之“穷理尽性至于命”,佛家不能穷理故不知性,以不知性则不能至于命,故曰:自灭天命,“欲仁而未至,有智而未及者也”,智虽及而不能仁守,知虽至却不能至之、终之。此乃学之不正,故“学”极为重要,唯学方能以至知天、知性、知命,并且还要能大公至正,无所偏袒。
胡宏又言:
8.3.探视听言动无息之本,可以知性,察视听言动不怠之际,可以会情。视听言动,道义明着,孰知其为此心?视听言动,物欲引取,孰知其为人欲?是故诚成天下之性,性立天下之有,情效天下之动,心妙性情之德。性情之德,庸人与圣人同,圣人妙而庸人所以不妙者,拘滞于有形而不能通尔。今欲通之,非致知,何适哉?
这里提到“心妙性情之德”,然心之妙性究是心具性,抑或心即性?这里实难判断。依牟宗三先生,朱子既疑胡宏,两人必不同,则朱子既为心具性,则胡宏必为心即性(理);牟先生判胡宏乃继承于程明道的心即理。
三、张栻多依朱子观点
(一)朱子对“旧说”的修正
朱子并不同意胡宏“尽心成性”之说,而欲代以“心统性情”。此乃朱子的“中和新说”成立后,对于以往依于胡宏的“旧说”,所做出的反省与修正。在朱子《已发未发说》中尝言:
《中庸》未发、已发之义,前此认得此心流行之体,又因程子“凡言心者,皆指已发”之云,遂目心为已发,而以性为未发之中,自以为安矣。比观程子文集、遗书,见其所论多不符合,因再思之,乃知前日之说虽于心性之实未始有差,而未发、已发命名未当,且于日用之际欠却本领一段工夫。盖所失者,不但文义之间而已。
朱子解释,为何旧说有误?乃为程子伊川的“凡言心者,皆指已发”所误导;伊川后来虽已改正,然朱子误用,而言“性体心用”,此为“旧说”,与胡宏相近。稍后,朱子悔悟而有以下体会,即为“新说”:
(1)“旧说”欠缺日用平常的本领工夫,此则形成如朱子《〈知言〉疑义》中的八端之三: “气象迫狭”、“语论过高”与“不事涵养”。若真“性体心用”,则心之感通为用,此则类于顿教,缺乏渐教之涵养。后来,朱子在设计体系时即采渐教架构,在大学“格物穷理”之前,尚需小学的涵养用敬工夫。
朱子之悔于“旧说”,乃因其似专为圣人、顿悟者立法;然圣人不必立法,而是该为学者立法,学者需要工夫之涵养悠游,切不可陈论过高,如禅宗之顿悟。
(2)已发、未发之名虽未妥当,然心性之实未始有差。即是说,对心与性的定义乃是无误;心为虚灵知觉,而性为大本,是为理、体。所未当者,“旧说”以已发为心,未发为性,到了“新说”,则改为未发为性,已发为情,而心统性情。故心不只是已发,而是体用皆备,已发、未发皆备。心的已发为情,心的未发为性,而心统性情。
(3)朱子特别强调:“心性之实未始有差。”意思是,“旧说”与”新说”对心性的定义乃是一致。朱子承继于程子,其体系设计亦以程子为准,程子属理学, 而朱子“旧说”对心性的理解亦属理学(狭义的程朱理学),前、后说对心性的定义并无二致。
(二)明道、胡宏亦屬理学
然牟宗三先生有不同看法。其视明道的义理乃心即理、主客观饱满之说,明道的一本论下开胡宏的“以心着性”,而胡宏再开蕺山(1578-1645)。然而,明道是否为“心即理”说?明道常言:“天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若为心即理,则尧之心即为天理,天理当为尧存,岂能言不为尧存呢!心即理者,乃道德、义内之理,然明道言服牛乘马皆是客观存在之理,此非只是道德之理。故牟先生说法见仁见智,胡宏亦未必是“心即理”学。
可以参见明道之言:
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唯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圣人“不系于心而系于物”,这是客观之理。若为“心即理”,明道当言:“系于心亦系于物!”可见此处言心,是就主观而非客观来说,也就不能说成“心即理”。
又明道尝言:“服牛乘马,皆因其性而为之。胡不乘牛服马乎?理之所不可。” 理势之不可,源于随物之性而用,而己无所为。又言:“圣人之心,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指顺物而不执于己心。凡此,都要去顺客观之物理,而非“心即理”。
至于胡宏,亦难判定是“心具理”还是“心即理(性)”?因为胡宏之说是承孟子而来,然关于孟子可有不同解读,有心学家的解释,也有理学家的解释。胡宏所言性,有近于天命之意,属客观义,以性为天,如言“成性”,亦是《易传》之“成性存存”。而胡宏的“尽心成性”或”性体心用”,是否就是“心即理”呢?此则未必,可说为“天人相合”,但未必是“心即理”。
黄宗羲(1610-1695)在《宋元学案》尝评论胡宏,认为朱子的《知言》八端之疑,大致归为三端,亦即:性无善恶、心为已发与要先察识。然黄氏以为,胡宏的第二、三点都同于明道、伊川。其曰:
心为已发,亦自伊川初说有“凡言心,皆指已发”而言,以其未定者为定尔。察识此心而后操存,善观之,亦与明道《识仁》无异;不善观之,则不知存养之熟,自识仁体。有朱子之疑,则胡氏之说未始不相济也。
第二点“心为已发”,乃与伊川相合。不过,伊川初时以心为已发,却未为定论,后来亦做出修改,但胡宏却执伊川之未定而为定,以“心为已发”为定论。依于胡宏,所谓性者,不只是人性,性在《中庸》乃“未发之中”,即天命之谓也!乃客观之性体,亦是“在天为性,在人为心”;此胡宏的“性体心用”,近于“性为天道,心为人道”。至于朱子由“旧说”到“新说”,并非是从心学转为理学,而是理学本身的不同转变:由顿而转为渐!因朱子认为,心性之实从未改变!
至于第三点“察识此心,而后操存”,黄氏认为,此亦合于明道之“识仁”说,朱子则批胡宏曰:“不事涵养,先务知识。”谓割裂涵养、察识为二。然黄氏以为,若存养之熟,则自识仁体!黄氏在此,乃合于顿、渐为一,犹如合于自然与龙惕为一;虽朱子置疑,亦不妨胡宏之自为体系。
依笔者拙见,胡宏所论仍不出理学架构。只是理学家们各有开合,说法不同,例如,有人以觉训仁,也有以觉不可为仁;有人渐教而有人顿教等等。
(三)心统性情、心主性情
朱子对胡宏的“尽心成性”提出质疑,而言:“熹谓‘以成性者也,此句可疑,欲作‘而统性情也,如何?” 朱子认为,尽心成性者,缺乏涵养,气象太快,所以想改为“心统性情”。这也是朱子体系由“中和旧说”进到“新说”的表现。
而张栻则大多随朱子起舞,与朱子相近,他提出可以改为“心主性情”。其实这与“心统性情”内容一致,“统”是统御,而“主”是主宰、掌管,意思相差不大。张栻思想,后来可说几乎同于朱子!如现今留存的张栻所解《论语》,当时张栻去世后,便由朱子着手编纂,而朱子只删其文,未做增补,所以张栻留下的文字都是自己见解,而看出其与朱子《四书章句集注》有着高度相似。或许因两人书信之往来频繁,所以思想渐趋统一。
朱子言:
熹谓所改“主”字极有功。然凡言删改者,亦且是私窃,讲贯议论,以为当如此耳。未可遽涂其本编也,如何?熹按孟子尽心之意,正谓私意脱落,众理贯通,尽得此心无尽之体,而自其扩充,则可以即事即物,而无不尽其全体之用焉尔。但人虽能尽得此体,然存养不熟,而于事物之间一有所蔽,则或有不得尽其用者。故孟子既言“尽心知性”,又言“存心养性”,盖欲此体常存,而即事即物,各用其极,无有不尽。夫以《大学》之序言之,则尽心知性者,致知格物之事;存心养性者,诚意正心之事,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者,修身以下之事也。此其次序甚明,皆学者之事也。然程子“尽心知性,不假存养,其唯圣人乎” 者?盖惟圣人则合下尽得此体,而用处自然无所不尽,中间更不须下存养充扩节次功夫。然程子之意,亦指夫始条理者而为言,非便以“尽心”二字就功用上说也。今观此书之言尽心,大抵皆就功用上说,又便以为圣人之事,窃疑未安。“旧说未明,今别改定如此。”
朱子赞成张栻的“心主性情”。依于朱子,性为心主,心具性,性为主,而心为辅,但朱子又说“心统性情”或“心主性情”,一方面,以性为主,另一方面,心又可统主性而发为情。
朱子的性情、体用、未发已发、形上形下等都是对待之组合,枝枝相对,叶叶相当。其中,性发而为情!为何这样说呢?依着《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与已发而言,发者,情也,而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何能荷此大本?则为天命之性,故说“性发为情”。
如朱子在解《孟子》“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时,曰:“情者,性之动也。人之情,本但可以为善而不可以为恶,则性之本善可知矣。” 亦是以“情”为情感,而恻隐、羞恶等情为善,则从已发之情善,而得证明未发之性亦为善。此仍是“性发为情”的见解。
然而,孟子的“情”是指实情,而非情感,并且,朱子视恻隐等为情,此亦不合于孟子,因孟子视恻隐为心而非情。如此,朱子必須在“心”与“情”之间找到关联,于是发现到张子的“心统性情”。
对于孟子“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的诠释中,朱子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端,绪也。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 朱子先定义恻隐、羞恶等为情,而视仁义礼智为性,这是从伊川的“性即理”、“性中只有仁义礼智”而来。而心则做为主宰,能够统御性情,此乃心之全体大用,心之体为性,心之用为情,心兼体、用。因着恻隐等情之发端于外,表现为心之用,再于此显现于外之情善,而见其内、其体之性理亦为善。这便是朱子“心统性情”的架构,其体用义既可说为“心具性”:性为本而心为辅,也可说为“心统性、统情”:心兼为体、用。
可见朱子体系之成形,一来有着程子而来的理学承继,二来也有《中庸》的中和思考、《孟子》的义理诠释,可谓兼容多方。然而,孟子除了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也曾说:“恻隐之心,仁也。”对此,朱子有答:“前篇言是四者为仁义礼智之端,而此不言端者,彼欲其扩而充之,此直因用以着其本体,故言有不同耳。” 意思是,心兼于体、用,心统情而发为情之用,但因孟子原文言“不能尽其才者也”,如果不能扩充,也就无法尽才,而扩充者首重于体,故直言仁之体,不谈其外恻隐等情之端绪。
(四)心具众理而应万事
而朱子对于孟子“尽心知性”、“存心养性”的诠释,乃以《大学》之“格致诚正”而为比配。朱子于“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处,注言:
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故能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其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则其所从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
朱子的《〈知言〉疑义》已归宗于“中和新说”,而朱子的《四书集注》也属“新说”,两者见解一致。朱子认为,心是人的神明,用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这说法与朱子所注《大学》“明明德”相似,可见朱子的“明德”便是心,一如此处之比配于“尽心”。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之意思是:欲尽心者在于知性,知性是因,而心之充尽其量则为果;如同“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因为失去民心,所以失去人民的支持。如今,因着知性,而能尽心,知性比配为物格,而尽心则比配为知至,物格才能知至,知性才能尽心。此如朱子《大学·格致补传》所言:“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依着格物穷理之知性,而心之全体大用得以充尽,是谓尽心!
此外,关于孟子“存心养性”,《孟子集注》:“愚谓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知天而不以殀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 尽心知性,乃物格知至,是为“造其理也”,属知之事;存心养性,则是履行其事。此乃朱子所主张的先知后行、先智后仁。
在《〈知言〉疑义》里,朱子言:“存心养性,诚意正心。”格致为知,诚正为行,分别比配于《孟子》的“尽心知性”(知)与“存心养性”(行)。此皆为学者立法,非为圣人立法,朱子本意即视《大学》为初学入德之门,如此一来,《孟子·尽心知性》亦是在为学者立法。
(五)渐教以为学者立法
朱子又引明道语“尽心知性不假存养者,其唯圣人乎者?”意思是,圣人可以不用存养;不过,若是学者则必须存养,如伊川亦言:“涵养用敬,进学在致知。”而明道《识仁篇》则曰: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茍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明)
文末注了“明”字,表示是二先生中的明道所言。明道认为“不须防检”,但重点是“心茍不懈”。心若有懈,则待防检,亦是说要待涵养。若反身未诚,则己与道相对,以己合彼,终为二物;但终究要以此意存心,存此仁体,以至反身而诚。若习心未除,则须存,久则合之;若无习心,则不必存。
明道认为要先识仁,之后再以诚敬存养,以此做为一种工夫进路。然朱子仍然视此太过急促,评道:“明道言‘学者须先识仁一段,说话极好。只是说得太广,学者难入。” 仁是性、理,是所求对象,初学者求仁,如何即得识仁?故朱子《近思录》未将明道《识仁篇》编入。
朱子要为学者立法,明道的“不假涵养”则为圣人立法,对象不同。 朱子以为,学者当要先有小学的涵养用敬,而后再到大学的格致工夫。而胡宏的“尽心成性、性体心用”说,可能是由明道圆顿一本说法而来,然而混淆了适用对象,因此朱子提出质疑,并转为“涵养用敬”。
其实,“不假涵养”云云,伊川也曾说过,如其言:“穷理尽性至命,只是一事。纔穷理便尽性,纔尽性便至命。” 又曰:“何必如此数,只是尽心便了,纔数着,便不尽。如数一百,少却一便为不尽也。大抵禀于天曰性,而所主在心。纔尽心即是知性,知性即是知天矣。” 尽心者,便能知性而知天,且都将三事视同一事,一时并了。可见明道、伊川都有圆顿的意思。
朱子以为,“尽心”在《孟子》的脉络下,乃是讲给学者用功夫的,而功夫次第则是《大学》的“格致诚正”。程子(如伊川)虽提出:若能尽心则能尽己,若能尽己则为忠、诚;然朱子澄清,这是针对圣人而言,圣人自能尽得此体(心之全体大用)而于用处无所不尽,无论是孝悌或性发为情等处,中间不必再有扩充。
不过,现在朱子所面对的是胡宏;胡宏的“性体心用”乃是针对学者而言,所提出的“尽心以成性”,中间没有次第,这让朱子嫌其气象迫狭,亦不合于程子,因此提出改正。
(六)二程顿、渐兼言
胡宏的“性体心用”有近于伊川之处;如伊川言,性为天道而心为人道,即天道就在人道体现!也如明道所言:此乃辙上辙下之语云云。凡此,则皆属顿教。明道尚有渐教方面的说法,如曰:“持国曰:‘若有人便明得了者,伯淳信乎?曰:‘若有人,则岂不信?盖必有生知者,然未之见也,凡云为学者,皆为此以下论。” 面对二程之兼言顿与渐,朱子的态度是:顿者为圣人立法,而渐者则为学者立法。至于胡宏本该为学者立法,则不应倡言“尽心成性”,此过于急促,不符学者资质,应该改言“心统性情”,故朱子作《〈知言〉疑义》以为改正。
程子的意思也可藉始条理、终条理来分析。始条理与终条理二词出现于《孟子》:“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 而朱子是借以比配《大学》的知与行,始条理为“格物致知”,终条理则为“诚意正心”。朱子言:
始条理是致知,终条理是力行。如《中庸》说“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与《大学》“物格、知至”,这是始条理;如“笃行”与“诚意、正心、修身”以下,这是终条理。
依于朱子,程子有两种“尽心”义:(1)若在圣人,则尽心一事,如出西门就到长安,三事一时并了;(2)若在学者,尽心一事则须有功夫次第,要从始条理做起,渐次而至终条理。那么,此时的尽心便不专就功用而言,不如胡宏之不论工夫。朱子批评胡宏心以用尽之说,应是心统性情、有体有用,而非只有功用。
四、吕氏视朱子之改写为不妥
首先,吕氏评朱子之改写,曰:
“成性”固可疑,然今所改定,乃兼性情而言,则与本文设问不相应。来谕以尽心为集大成者之始条理,则非不可以为圣人事。但胡子下“者也”两字却似断定尔,若言六君子由尽其心,而能立天下之大本如此。
呂祖谦的意思是,虽“成性”两字颇为可疑,但若更动而就“兼性情”来说,则反而突兀,与该文设问不能相应。该文设问是:何以六君子以心相诏而不以性?朱子更动而答曰:以心统性情,故能立天下之大本。朱子之说出现了“情”字,但胡宏原文却未见“情”字,而只说天道在人道上体现,意思是,性在心上体现!但朱子以为,性必兼情,性发为情,若只“论性不论气,则有不备”,因此增补一个“情”字,此属气的层面,能使语意更为完整。
吕氏更说,朱子既以始条理来比配尽心,而始条理一段乃是孟子用以赞扬孔圣人者,文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 既是圣人之事则不假涵养,尽心便能知性、立性、成性,又有何不妥呢?此外,在吕氏看来,胡宏的文句是:“心也者,以成性者也。”心就是被肯断而为成性用的,如六君子因着尽心,而令其性亦得以成,大本所以立者。究实说来,吕氏的见解更能相应胡宏的文本。
接着,朱子亦答书吕氏:
熹谓论心必兼性情,然后语意完备。若疑与所设问不相应,而“者也”二字亦有未安。则熹欲别下语云:“性固天下之大本,而情亦天下之达道也,二者不能相无。而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而主性情者也。六君子惟尽其心,故能立天下之大本,行天下之达道。人至于今赖焉。”(云云)不知更有病否。若所谓“由尽其心”者,则词恐太狭,不见程子所谓不假存养之意。
朱子的“心统性情”,乃“中和新说”后的定见,其以心、性、情三分的架构,除了由程子而来,亦兼有张载之说。朱子回答吕氏:若心统性情云云,与胡宏的“尽心成性”不能相应,那么吕氏所指出的“者也” 二字亦不相应。而朱子之所以改写,在于自己与胡宏都是程子后学,而胡宏说法不合于程子,需要依朱子自己的建构才能合于程子。
其实,吕氏说法是相应的,“者也”乃胡宏原文,以心做为成性的条件,为一肯断之辞!再者,胡宏虽承继程子,但若有自己发明亦是无妨!如前文黄宗羲便曾评判胡宏之说。朱子之改动胡宏原文,实有不妥,如吕氏所指出者!朱子把胡宏原文改为“性是大本”, 這是朱子与胡宏之共法;而“情为达道”,却是朱子自身对于中和说的参究,胡宏未必接受。胡宏的重点是:性是天道,心是人道,性为体,心为用,而尽心以成性。此近于“践仁以知天”、以心契性的意思。
朱子又说,谈性不可离情,谈情不能离性,否则有体无用或有用无体,有所不备;心乃是性情之主宰,能尽其心则成其体用,成其大本与达道!大本是性,而达道是喜怒哀乐的情。若如吕氏所释,尽心即能成性,则中间少了一段工夫,没有涵养气象,是为顿教,太过急迫。此则不解程子“不假存养”的用意。
程子的“不假存养”用意为何?如前述,首先,只有圣人才能不假存养;二者,程子为学者所设的工夫亦要存养,如“始条理”说。朱子又把“始条理”认做“知之事”,而与“格物、穷理”比配,程子虽亦有此意,然程子未把“始条理”视为尽心。始条理与尽心相关,乃是朱子的建构。程子言:
知至则当至之,知终则当遂(一无遂字)终之,须以知为本。知之深,则行之必至,无有知之而不能行者。知而不能行,只是知得浅。飢而不食乌喙,人不蹈水火,只是知。人为不善,只为不知。知至而至之,知几之事,故可与几。知终而终之,故可与存义。知至是致知,博学、明辨、审问、慎思、皆致知、知至之事,笃行便是终之。如始条理,终条理,因其始条理,故能终条理,犹知至即能终之。
这里用知、行比配于始、终条理,始条理是知之事,若真知必能行!此又可比配于《中庸》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所谓的“明诚两进”。不过这是朱子依伊川而来的义理,不见得是胡宏的想法。可见朱子欲以新说成立后的“心统性情”,而来改造胡宏的“尽心成性”,此是朱子之精思所得,认为如此方能继承于程子。
五、结语与反思
《〈知言〉疑义》是朱子、张栻、吕祖谦等三人,对于胡宏《知言》内容之讨论,他们似乎有个目标:即关于程子的思想传承,以及该如何审定何者才是程子的原意。如此,则可透露出包括朱、张、吕、胡、程 等人之思想义理发展。
朱子经过数年精思,提出“心统性情”说,则心能兼于体、用,以此改造胡宏“尽心成性”之限心于用。朱子质疑胡宏说法:(1)没有工夫,气象太快。(2)心只有用,而没有体。(3)言性而无情,体用不备。朱子早期的“中和旧说”亦遵循于胡宏,后来才有“新说”,遂大反胡宏,亦是反对自己旧说,改顿教而为渐教,此中看出朱子思想之发展轨迹。
程子是被诠释的对象,即在程子学说之发展中,应该如何承继才是正统?朱子自诩乃是正统,视胡宏则小有谬误,因此要与吕祖谦、张栻等书信讨论,以为纠正。张栻乃胡宏之大弟子,《〈知言〉疑义》中,张栻常为朱子所转,无法提出辩驳,则朱子似已成功地说服张栻,转胡宏之说以为己见。倒是在史学方面颇为专精的吕祖谦,显得客观许多,反能体会胡宏原意而指出朱子的谬解与建构。
笔者以为,二程应当都属理学,但彼此观点有所不同;如伊川的“性即理”,可谓特别之发明;而明道喜言圆顿,但亦有渐教,伊川则主张涵养用敬等等。因此,二人思想难以定于一尊,则弟子们各自得一曲而承继,或有自己发明,亦属正常。朱子之独尊己见,而改动胡宏原文,值得商榷,亦未必真能全合于程子。
[注 释]
黄宗羲编著:《五峰学案》,《宋元学案》。
“‘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间,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则不是,唯敬而无失最尽。”《二程集》(台北:汉京文化出版社,1983),页132。此以中为理,开启了朱子的中和体用说。
《中和旧说序》,《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五·序》。“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殁。余窃自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则往从而问焉。钦夫告余以所闻,余亦未之省也,退而沉思,殆忘寝食。一日,喟然叹曰:‘人自婴儿以至老死,虽语默动静之不同,然其大体莫非已发,特其未发者为未尝发尔。自此不复有疑,以为中庸之旨果不外乎此矣。后得胡氏书,有与曾吉父论未发之旨者,其论又适与余意合,用是益自信。虽程子之言有不合者,亦直以为少作失传而不之信也。”《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页3634。这里提到朱子之信奉“中和旧说”到“新说”的学思经历;朱子的“旧说”近于胡宏。
“幽人偏爱青山好,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出云雨太虚,一洗尘埃山更好。”这是五峰诗,当时朱子不愿出仕,并以二诗表明之,其二诗为:“先生去上芸香阁,(自注:时籍溪先生除正字,赴馆供职。)阁老新峨豸角冠。(自注:刘共父自祕书丞除察官。)留取幽人卧空谷,一川风月要人看。”(一章)及“瓮牖前头列画屏,晚来相对静仪刑。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么青。”(二章)或传以语胡子,子谓其学者张栻曰:“吾未识此人,然观此诗,知其庶几有进矣,特其言有体而无用,故吾为是诗,以箴警之,庶几闻之而有发也。”《胡宏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页5-6。可见胡宏思想多谈体用义,此亦影响后来朱子的体用论。
《胡宏集》,页328、21、328、328-329、329、329。
《论语·尧曰篇》
《尚书·第04卷虞书·大禹谟》。
《孟子·尽心上》。
《知言》第3章第12条,《胡宏集》,页9。
“至明道,通《论》、《孟》、《中庸》、《易传》而一之,以言其‘一本义,亦少谈《大学》。胡五峰亦不论《大学》。”《心体与性体》第1册,《牟宗三全集》第5册(台北:联经出版社,2003),页22。牟先生此说恐不确,明道至少有五、六处论及《大学》;而胡宏做为二程学生,若伊川谈了《大学》,胡宏又岂能弃《大学》不顾?如胡宏尝曰:“是以大学之方在致其知。知至,然后意誠,意诚,则过不期寡,而自寡矣。”《胡宏集》,页22-23。
《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页3266。
“知言疑义大端有八:性无善恶,心为已发,仁以用言,心以用尽,不事涵养,先务知识,气象迫狭,语论过高。”《朱子语类》第101卷。
牟宗三先生认为,伊川之理学乃存有而不活动者,至于明道则是心即理之学。此牟先生说法,笔者不甚认同,二程应当都是理学。明道的重点为:“动乎血气者,其怒必迁。若鉴之照物,妍媸在彼,随物以应之,怒不在此,何迁之有?”《二程集》第1册(台北:汉京文化出版公司,1983),页129。圣人之怒,系依于怒之理,而理在外在客观之物,不在圣人身上,所以不迁。这是对于客观之理的重视。
《二程集》第2册,页1263。
《二程集》第1册,页127、141。
黄宗羲编著:《宋元学案》,《黄宗羲全集》第4册,页682-683。
此乃明道之语,见朱子所编《论孟精义》卷十三。亦可参见:“质夫曰:‘尽心知性,佛亦有至此者。存心养性,佛本不至此。先生曰:‘尽心知性,不假存养,其惟圣人乎?”《二程集》第1册,页373。意思是,只圣人可不假存养,而佛不至此。后来,朱子建构己说,认为学者需要存养,而圣人则已学成,不用存养。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台北:鹅湖出版社,1984),页328、238、328-329、349、6-7、349。
明道亦有“先知后仁”的意思,其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学之序也。”学者先知后仁,近于朱子的先知后行。
《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上·二先生语二上》。
《朱子语类·卷九十七·程子之书三》。
此外,明道亦言:“‘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明)”《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上·二先生语二上》此说近于顿教,不假涵养工夫,亦无次序。
《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八·伊川先生语四》。
牟宗三先生认为,明道是“心即理”而属圆顿,下开胡宏;伊川则是“涵养用敬”而属渐教,下开朱子,系别子为宗。不过,依此看来,朱子显然将二程之说一以贯之,皆能有顿有渐,而未有区分,因为都是面对圣人而发言,圣人可以不假存养,但面对学者则要存养。
《孟子·万章下》。
《朱子语类·卷第五十八·孟子八万章下·伯夷目不视恶色章》。
指胡宏原文:“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之“者也”两字。
胡宏原文:“天命之谓性。性,天下之大本也。尧、舜、禹、汤、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后相诏,必曰心而不曰性,何也?曰: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六君子,尽心者也,故能立天下之大本。人至于今赖焉。不然,异端并作,物从其类而瓜分,孰能一之!”《胡宏集》,页328。
《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五·伊川先生语一》。
二程暂视为一程,而非牟宗三之主张:明道为“心即理”学,伊川为存有不活动之理学。笔者拙见,二程皆为理学,视以“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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