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如处子
2020-01-30张宏勇
年轻大夫的手轻盈地在她的额头来回穿梭,她像木头一样呆坐着流泪,仿佛大夫在干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大夫对她的泪水无动于衷,只是专心致志地缝合她额头的伤口,像精雕细琢一件艺术品。
“好了,三天换药,七天拆线。”大夫机械地说。
她走出了诊室,在医院的走廊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也许是流了太多眼泪的缘故,突然间轻松了许多。想不起上一回流泪是什么时候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流泪这个功能。压抑了这么多年的那块东西随着砸在她头上的垃圾桶一同掉了下来,想到这儿,她坚定了步伐向出口走去。刚走到门口,迎面扑进来了她的女儿若瑜。
“妈,你怎么了?”
“妈,疼吗?”
一见女儿,这个叫静的女人刚刚闸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女儿明年就要高考了,但她总觉得这个十八岁的姑娘还傻乎乎的,像当年的她一样。
“妈,我爸说是不小心砸的,你就别生气了。我说妈,你不是一直都让着我爸的吗,现在怎么还弄的头破血流的?”
她没有搭理女儿的话,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若瑜讨了没趣不再说话。
出了医院,一条马路平躺在眼前,对面就是她住的小区。
五年前他们有了这套房子,房产证上是静的名字。房子從装潢第一天开始,她和工匠同进同出,亲自购买材料、联系砂石水泥,精打细算费尽心血,对装修工艺精益求精。搬进去之后,她每天的任务就是打扫房间,看到窗明几净,摆列有序,她才安心。静是那么热爱和依恋这个家,在刚才没有爆发争吵之前她还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节清扫房间。因为这个家,具体说应该是这套房子,她期盼得太久。
二十年前,静稀里糊涂嫁给了这个叫殷贵的男人。来到了省会城市的边缘,人们习惯叫这种地方为郊区。他们结婚的新房是农村很典型的那种四合院式的平房,房子已经不算新了,但殷贵不止一次给她说,这房子马上要征迁,我们会有好几套楼房子和一大笔钱。这句话不但让静充满期待,也让她的父母不再为宝贝女儿的生活担忧。说是宝贝女儿,一点都不夸张。静的父母是小城里有文化有见识的退休干部,前面五个儿子,最后如愿以偿生了静这个闺女。长得天生丽质,楚楚动人,父母一直视为掌上明珠。当静决定要嫁给千里之外的厨师殷贵的时候,父母唉声叹气,劝阻无果之后还是认了命。那时候静不相信命运,只想离开那个伤心的小城。
静在省城郊区的这个小院里等待征迁一等就是十几年,耗尽了她的青春韶华。
殷贵是郊区的农民,是二哥二嫂带大的,上完小学就东游西逛。两个哥哥凑了些钱让学了做饭炒菜的手艺,虽然学没上几年,但干厨师却很在行。静认识殷贵的时候他正在大学的食堂做大厨,殷贵人长得英俊,戴个高高的厨师帽,挺像那么一回事。殷贵第一眼看见青春靓丽的大学生静的时候,他的眼珠子差点掉进正要爆肉的油锅里,这不正是自己心目的女神吗?他每天在后厨偷偷看静优雅的身影,悄悄注视着静的一举手一投足。静美艳脱俗的容貌和气质让殷贵魔怔了。
人与人相识都是命中注定的。静后来无奈地这样想。
那天中午正是学生们打饭的高峰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是两个男生打了起来,随后一帮人都搅和进去打了起来。霎时,饭盒、盆、碗、饭菜到处乱飞。女生的尖叫声让殷贵一个激灵就想到了静,他奔到前厅在众多学生中一眼就找到了静的影子。他拨开混乱的人群,把静拉到了安全的角落。静被突如其来的大手拉着,静心存感激地看着殷贵,这一眼让殷贵暗暗发誓这辈子非静不娶。
静和女儿回到了家,殷贵不见踪影。砸她的垃圾桶躺在地上,还有斑斑血迹。她也不想收拾。突然就不喜欢这个家了,好像这一垃圾桶把她砸醒了,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了过来。
“若瑜收拾东西,明天去姥姥家。”静说。
静来到镜子前,迫不及待地剥开贴在额头的纱布。伤口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在额头,她不忍再看下去,又贴上胶布,开始收拾东西。
第二天吃了早餐,母女两人就出发了。殷贵一夜未归,但静已经觉得来不来都跟她没关系了。
小城的年味已经很浓了,街道上摊贩们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年货。熙熙攘攘的人们来回穿梭着,汽车的喇叭声、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还有迫不及待的孩子燃放的爆竹声构成了静曾经生活过的小城。当看到这一切的时候,静的心是那么舒畅痛快,这就是孕育了她的小城,她曾经喜欢过也厌恶过、现在又开始喜欢的小城。
静和女儿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候。两位老人有些惶恐,看见女儿头上带着伤,大概也猜出了几分。母亲想要唠叨几句,被父亲阻止了。二哥二嫂倒是问得急切,静说是不小心摔的,一副轻松的样子。
到了腊月二十八,几个哥嫂陆续都来了,除了大哥一家在小城,其他都在外地。静的五个哥哥都是家庭和睦事业有成,当年父母对五个哥哥的婚姻都采取民主态度。父母是自由恋爱,在那个年代就是个传奇,恩恩爱爱半个多世纪,连红脸的次数都能数得来,他们坚信自由婚姻对夫妻两人神奇的粘合力。但对宝贝女儿的婚事上却极力反对。那时候的静年轻执拗,考虑不到许多的社会问题、家庭问题。那时候她选择的是逃避,选择的是婚姻而不是爱情。当决然迈出了这一步之后,才发现她和殷贵之间太多的差异,但已经没有了退路。静有时候想,如果当年父母的反对再强烈一点,她听从了父母的话,是不是这二十年就不会过得这么憋屈。
殷贵回到家是第二天的中午,这一夜他在车里过的。和饭馆的厨师服务员他们几个喝了些酒,原本想早早回家的,走到楼下了却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要是女儿打个电话他也好理直气壮地进家门,然而女儿就是女儿,靠不住。索性就坐到了车里,发动了引擎打开了暖气,酒精和暖风一会就送他进入了梦乡。早上七点手机突然响了,电话是饭馆的厨师打来的,说饭馆的自来水管冻裂了。殷贵下了车就往饭馆赶去。殷贵在离小区三百米的地方经营着个饭馆。
殷贵边走边想,一定是扣了工钱的那个配菜师故意干的。殷贵经常按照他自己的思维考虑和分析问题。他对待妻子静也是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不过静也懒得和他争。“在家庭里,谁不讲理谁就占上风。”他知道只上过小学的他和大学毕业的老婆讲道理注定要吃亏的,所以殷贵只能用胡搅蛮缠和暴力解决问题。
女儿若瑜今天是最后一节补习课,上完了这节课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假期。若瑜今天也终于等来了那个男孩的表白。
本来心情大好,但进了家门一看却吃了一惊,若瑜就冲他爸喊:“怎么了?”
殷贵弱弱地说:“我不小心把你妈弄伤了”
“我妈人呢?”
“应该去对面医院了吧。”殷贵不置可否地说。
若瑜扔下书包就往外跑。
静每年回家都有一件隐秘的事要做,那就是把自己关在曾经住过的小屋里读信、读诗集,那是一个风华少年写给静的。
丁涯是她的初恋,高二在校庆文艺排练的时候结识了。他们都在小城住,彼此早都知道对方,只不过那时候男女生不说话更不来往。文艺汇演天天要在一起排练,他们慢慢就熟悉了,并且还相当聊得来,静的漂亮和聪慧让丁涯感觉相见恨晚。高挑英俊、才华出众的丁涯,也吸引着静那颗少女躁动的心。
从此,拉开他们恋情的序幕。
静曾经感叹,那三年的每一天都像镀了金一样辉煌灿烂。
静清晰地记着那个终身难忘的日子。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她和丁涯骑着自行车来到郊外的一片麦田,麦穗沉甸甸地在微风中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夏日夕阳的余晖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就沉浸在油画一般的田园景色里。
静把头靠在了丁涯的怀里,丁涯温柔地抱住了静。他们在地埂上依偎坐着,诉说着彼此的思念之情,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生活,一直到月亮出来。
圆圆的月亮是最煽情的。
静在结婚之后本打算要全部销毁的,重新开始生活,但现实总不能尽如人意。静却还慢慢依赖上了这些信件和诗歌,特别在殷贵无理取闹的时候,她就不愿理那个混账男人。想想那些信里诗里赞美她的语句,不免就高贵了起来,什么气都消了。谁见过一个贵夫人和街上的乞丐争吵吗?
年三十的下午,殷贵风尘仆仆赶到县城,进了家门就对岳父母一番嘘寒问暖,让哥嫂们都觉得殷贵是个挺不错的人。然后又真情实意地关心静额头的伤口,说着就要剥开纱布看。静看到殷贵的做作很反感,本想拒绝,甚至阻挡的手都抬了起来,转而想到在旁边的父母,又顺从地让殷贵揭开了纱布。这个举动让老两口觉得这伤真是摔的,他们显然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到了正月初三,静不得不离开娘家,她看到年迈的父母、可爱的女儿,还有家里一团和气的氛围,她怎么好意思开口说和殷贵离婚的事。认命吧!
静一家三口回到了省城。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给静拆线,殷贵一直小心翼翼地陪在左右,这几天殷贵像当年追静一样顺从服帖,多少年过来,都是殷贵主动承认错误,静从来都没有向殷贵低过头。这种高贵和气质,坚持和倔强是与生俱来的,殷贵不可能改变。
伤口长得非常好,那只爬在额头的蜈蚣已经模模糊糊看不清了,这让静的心情愉悦了不少。进了家门,若瑜出去玩了,静看着凌乱的家,开始投洗抹布准备打扫,殷贵从后面抱住静,呢喃着说:
“想死你了!我发誓以后再不动手了,原谅我吧!”说着就想抱起静往臥室走,静挣扎着,捶打着……
“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常想一二,不思八九,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静就这样安慰着自己,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在一番云雨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若瑜和那个男孩在奶茶店天南海北聊着天,店里的音响放着《斯卡布罗集市》。两个年轻人吸吮香甜的coco奶茶,数落着老师同学还有各自的父母,埋汰着他俩精神世界接受不了的人和事。聊得非常投机。
欢快的时光总过得飞快。若瑜在零点前回到家,父母都在客厅里等她,她的手机上已经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了。殷贵黑着脸问:
“干什么去了,怎么打电话也不接?马上要高考的人了,还不知道早点回家复习,你这孩子怎么没心没肺的。”
若瑜理直气壮地说:“我在同学家复习功课呢!”说着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殷贵被呛得再没有说话,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但静却发现了若瑜脸上还没有退去的绯红,这种颜色,让静的心里一紧。她坐不住了,起身进了若瑜的房间,静盯着女儿的眼睛审视。若瑜被母亲盯得心里发慌,忙说:“妈,你盯着我干嘛?”静换了一种眼神,那是母亲才有的慈祥的眼神,
“时间过得真快,若瑜都是大姑娘了。”
若瑜羞涩地笑了笑,心里却更加发慌,不知道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母亲又问: “若瑜是不是恋爱了?”若瑜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母亲接着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心里都有心仪的人了,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谈恋爱了。你现在恋爱我不支持,要我说,你上了大学再谈也不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环境更宽广,接触的人更多,你选择的范围就会更大。你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你说是不是?
若瑜一直低着头,但心里吃惊不小。她觉得母亲好像什么都知道了,鼻子上就渗出了汗。
静觉得该说的都说了,就起身又说:“你自己好好把握吧!人生的路还很长,女孩子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然后意味深长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就出了房门。
静回到客厅,殷贵已经睡了,她喝了一口水,觉得没有睡意就打开了电视,漫不经心地转换着频道。在省台的一个访谈节目里,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把声音稍微调大了一点。天哪,真是他,丁涯,著名诗人,电视里的丁涯依旧风流倜傥,侃侃而谈,静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她不得不把手按住心脏,仿佛不按就会跳出来。
主持人和丁涯一问一答交流着。丁涯在谈到他早期诗歌创作时,提到了曾经有一个女孩,让他的灵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主持人不失时机地问,你现在还能想起其中的一两首吗,可以在这朗读一下吗?台下响起了掌声。背景音乐也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丁涯抒情地朗诵起来。
我在夏日酣畅淋漓的雨后等你/挂在天际绚丽的彩虹/那是注视你的眼神/含着七彩的风情/我在凛冽的冬日等你/漫天飞舞的雪花/如赴约迟到的你/急促而慌乱/不用言语/我们都已经知道彼此的语言。
这时候静已经泪流满面,她和电视里的丁涯一起朗读这首诗,这正是丁涯曾经写给她的那首《等你》。
曾经和丁涯在一起的日子一幕幕一帧帧的在静的脑海里上演。
一夜无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夏天。静都没来得及好好品味春天的鸟语花香,酷热就提前到了。
静正感叹季节的更迭、时光的飞逝,手机响了。竟然是110打来的,说若瑜在街上打架,让家长过来。静一听手脚就抖了起来,一边慌忙地就往外走,一边给殷贵打电话。
到了110指挥中心,干警把情况说了一下。若瑜约了三个女孩,在北门的咖啡店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打伤。据交代,男孩是若瑜的男朋友,因为今天约了另一个女孩喝咖啡,若瑜就和其他的三人进行了攻击。
静听了之后,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殷贵慌忙问:“那两个孩子伤得重不重?”
干警说,目前还不知道,救护车送到医院了。静和殷贵问了被打者所去的医院,匆匆赶去。
大夫已经给男孩处理了伤口,头上两酒瓶。女孩基本没受伤,就是扯了几下头发,早已经回家了。
夫妻两人讪讪地做了自我介绍,男孩比他们还讪讪地说:“叔叔,阿姨,没事,就破了一点头皮。我不记恨若瑜,你们放心回去吧,我也该回家了。”
殷贵夫妇还想再说几句感谢的话,但那男孩已经不见了踪影。殷贵给派出所的人赔了许多笑脸,才领着若瑜出来。出门就对着若瑜一顿臭骂,静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衣袖说:“回家再说吧,大街上让人笑话。”殷贵气呼呼地瞪了一眼就再没吭声。
好几天殷贵为若瑜争风吃醋约架斗殴极为恼火,一直沉着脸骂人,静是首当其冲,用一句话概括:“有其母就有其女。”殷贵一天到晚就这样咒骂着、唠叨着,母女二人已经烦透了,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直到若瑜收到邻省一所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家里的气氛才稍微好点。
正值酷热难当的三伏天,街上没什么人,还在大街上穿梭的必然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奔波的人。到了傍晚时分,气温才稍稍凉快一点,街上的行人就多了起来、有赶去跳广场舞的大妈、有浓妆艳抹的少妇、有骑单车的少女,当然少不了赶往酒城和赌桌的男人。
静和若瑜混在这些人群中,自从若瑜发生了那事之后,静对女儿的确有些失望。但每次看见女儿哀怨的眼神,她的心就软了、疼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再有错也不能让她失去了依靠,静开始用母亲特有的温情舔舐若瑜的伤口。她越来越悲悯女儿,与其说悲悯女儿还不如说悲悯自己,悲悯全天下所有的女人,她觉得做一个女人太不容易。反过来讲,静也挺佩服女儿的勇气,敢爱敢恨,竟然能为所爱的人大打出手。如果自己当年没有那么自卑,没有那么懦弱,或许……唉,在静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或许了。
过几天若瑜就要去大学报到,今晚去向大伯殷荣道别。静从心底是不愿让若瑜去的,虽然她嫁进了殷家,但她不喜欢殷家这些人。若瑜懒洋洋的,对什么事都无所谓,没兴趣,她更不想去。殷贵讓女儿必须去,说这是礼数,并且让静陪着去。
殷贵执意让女儿去,当然有他自己的苦衷。殷贵十岁失去了母亲,十二失去了父亲。父亲在弥留之际把后事就安顿好了,大哥殷荣几年前已另立门户也不牵扯,本来二哥批了自己的宅基地正要建房的时候,父亲病危,父亲就让老二住在老宅里,把殷贵抚养长大,等殷贵娶了媳妇再让老二搬出去。父亲留给老二四万多元的存款,八十年代不是小数目。老人让儿子跪在他面前发了毒誓,并且让大哥殷荣监督执行这一抚养任务,然后才闭上眼睛。
金钱最能考验人性,但人在金钱面前往往没有人性。几年之后,村里开始流传征迁的事,各家各户都盘算着自己的房和地,做着百万富翁的梦。征迁这事流传了十年之后才慢悠悠列入正式日程。老二殷富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辛辛苦苦把兄弟拉扯到成家立业,眼看征迁就是大把大把拿钞票的时候了,他怎么可能放弃,所以他们一家和殷贵一家一直挤在老宅里。等丈量了土地、评估了房屋,兄弟的矛盾也正式开始了。先是弟兄俩吵了一通,然后二哥二嫂在村里到处诉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为了拉扯兄弟,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建起来,兄弟狼心狗肺,翻脸无情,现在要把他们往出赶,等等。村里人有给他评理的,有给殷贵评理的,也有看笑话说风凉话的。
兄弟两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哥殷荣听到风言风语就出面了。组织了一个家庭会议,大哥要静参加,静却优雅地谢绝了,她看见二嫂哭天抢地的样子有些可笑。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更不会和他们面对面的去争。静和二嫂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多年,她从根子里就看不起这个自私自利、愚昧无知、有着小农意识的女人。
在大哥的主持下,把开发商补偿的房子给老二分了两套,殷贵三套,补贴的钱全归殷贵。弟兄两人都有些不满,二哥想平分,殷贵想独吞,但大哥一番苦口婆心劝说之后,两个兄弟还是给大哥给了面子。后来殷贵听一个律师说,大哥的这个分配明显是偏向他的,按法律规定应该是平分的。不知道律师说的对不对,殷贵还是挺感激大哥的。他已经和二哥反目,不能再和大哥疏远,这也是殷贵执意让若瑜过来的初衷。
他们从城市的边缘成功挤进了城市,并且是有一大笔存款的城市人。征迁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财富,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烦恼,分配不均好像是千百年来一直困扰人们的问题。殷贵弟兄之间的矛盾已经不算矛盾了,随着一笔一笔征迁款的到账,弟兄大打出手、父子对簿公堂的事多了去了。换老婆的、开豪车的、赌博的、吸毒的,这个村庄在消失前痛快地热闹了一把。
殷贵把这笔钱捏得紧,静却对金钱不热心,只是告诫殷贵不能坐吃山空。自己有烹饪的手艺,应该经营个餐馆。殷贵欣然答应,也算是专业对口。
大哥殷荣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但精神很好,对母女非常热情,端茶倒水,夸若瑜有出息。并且建议搞个谢师宴,把亲戚朋友都约一约。静真诚微笑着说:“若瑜就考了二本,这样劳师动众,让人家考了清华、北大的笑话,还是算了。”大哥也再没有坚持,不痛不痒聊了一会,静就要起身告别,临出门时大哥塞给若瑜几张钱,若瑜推辞不过就收了。
九月是个多事之秋,静的父亲脑溢血住进了省城的医院。静忙里忙外,好不容易父亲转危为安了,殷贵又开车发生了碰撞。幸好只是撞裂了两根肋骨,这让静更加忙得不可开交。早上先去骨伤科医院安顿殷贵吃喝,把液体输上之后,再去省医院看护父亲,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转。
静的几个哥嫂非常孝顺,轮流看护。在专家精心治疗一个礼拜后,父亲要出院了,静送父母上车的那一瞬间,心里突然就难过起来。这次父亲生病,母亲坚持要到省城陪护,老两口从来就没有分开过,谁也离不开谁,父亲恢复得快与母亲在身边伺候有很大的关系。只是这几天下来,母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静不止一次让母亲去她家里住,但母亲嫌远嫌添麻烦,就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
送走了父母,静去骨伤科医院看殷贵。其实殷贵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慢慢恢复。但事故是对方的责任,交警已经协调了好几次,殷贵就是赖在医院里不出去,折腾那个肇事司机天天来医院求情。静看着殷贵赖皮的样子哭笑不得。
自从殷贵和静在食堂那次打斗中认识之后,殷贵就天天往静的宿舍跑,利用他在食堂之便,变着法的给静送好吃的。殷贵很有眼色,带夜宵经常是几份,宿舍的人都有好处,所以大家都很喜欢殷贵。同宿舍的姐妹都羡慕静有这样的追求者,还有姐妹撺掇说:“有这样的好男人就答应了吧,像我们这种自费上大学的,毕业之后是个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还不如找个可靠的男朋友。像殷贵这样的既有手艺,又体贴人的,多好呀。”然后用羡慕的表情看着静。
静就在虚荣心的驱使下和殷贵慢慢开始交往,甚至感觉到了被人服侍的尊贵,从没有过的幸福和甜蜜。直到有一天丁涯突然出现在她和殷贵的面前。
丁涯在北京一所著名大学读中文,因为学校著名,历史悠久,所以学校的住宿楼就有些陈旧。为了装修,给丁涯他们这届学生提前放假。丁涯坐火车到省城,没有转班车去小城,而是坐公交来到了静的学校,书信往来显然解决不了丁涯对静的思念之情。
丁涯到静宿舍的时候,静不在,宿舍的姐妹接待了他。丁涯只说是静的老乡,姐妹们也没有多想,静也没有告诉同舍的人她有男朋友。当静和殷贵一同走进宿舍时,三个人的眼神相互注视着,丁涯开始有些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静却一直局促不安,她让殷贵先回去。殷贵也感觉事情有些不对,老大不情愿地离开,临走时还故意点缀上几句:“静,你的晚饭我给你送过来,有啥事你就呼我。”
丁涯明白了,但丁涯压制着情绪的波动。他谦谦君子一般和静聊着家乡的事,像什么都没发生。
当殷贵把晚饭送来的时候,丁涯起身告别。静心里狠狠地骂着这个不长眼的殷贵,殷贵却抱着必须搅黄的信念献着殷勤,而丁涯在心里默默作了一句,“我离去的方向,就是远方”的诗。丁涯离开后,静的心里就开始内疚,她这段时间在殷贵的蜜罐里待得太久、太舒服,竟然忽略了丁涯。虽然现在他们有了一定的距离,逐渐成熟的他们开始考虑身份、地位、学历等很多俗气却现实的问题。
丁涯就这样消失了,静再没有收到过他的信。假期的时候,静放下矜持去丁涯家找过他,丁涯的父母说去西藏旅行了。静知道他出去是为了躲她,静感觉到了这段感情的危机。他在北京的名牌大学,摆在面前的是铺着红地毯的康庄大道。而她上着一个自费的大专,眼前的路比羊肠子还窄。静就有了成全丁涯的悲壮想法。而丁涯在看见静和殷贵在一起的时候,也有成全静的想法。就这样,两个年轻人都选择了冷处理,冷得残忍,冷得无情,冷得悲怆。
后来,静嫁给了殷贵。
殷贵终于和肇事司机达成了协议,无非就是给殷贵多给了些钱。静和殷贵准备在自家的饭馆里吃顿饭,也算是庆祝殷贵康复出院,这时候静的电话响了,是大哥打来的:“静,妈生病了,妈想见你,你回来一趟,现在就出发,车开慢些,注意安全。”
到小城已经是灯火通明的时候,她才发现小城这几年变化真是太大了,高楼大厦林立,道路平坦通达,超市店铺鳞次栉比。颜色各异的轮廓灯勾勒出绚丽繁华的小城。
进了家门,静傻眼了,院子里全是人,屋檐下悬着一条长长的白布挽帐,静懵在了那儿。二嫂和大哥赶紧过来扶住了她,大哥哽咽着说妈走了,静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呀,就扑向了还没搭好的灵堂。
静看到的已经是面容凝固的母亲,那天在医院的送别就是她们母女今生的最后一面。静歇斯底里地哭着、喊着、悔着。
丧事由几个哥料理着,没有静操心的事,她就在灵堂后面印着冥钱,时不时看看才康复的父亲。父亲脆弱得像个孩子,动不动就流泪,惹得大家都要陪他流眼泪。
小城里办丧事是比较讲究的,一整套流程也比较复杂,静的母亲要停放五天,第六天出殡。第三天晚上,静在小城里最好的朋友成玉来到灵堂后面说:“外面有个人想见你。”
静问谁,成玉说丁涯,静愣在那儿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见。
静心里有些恐慌,但还是随成玉出来了。二十年没见过了,两个人都唏嘘岁月蹉跎,人生易老。至于两个人谈了些什么,丁涯在当晚的个人博客上写了一篇題目为《不敢老去》的长文。
再见到她竟然是二十年之后,二十年呀!
我确信那句“无缘对面不相识”的话。她嫁到省城之后,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她。
她母亲溘然长逝,我前去吊唁,实际就是想去看她一眼,蓄谋已久的一眼。
她出嫁的那年不知是哪年,只记得那个冬天很冷。我都不能清晰地想起为什么和她分手,也许是她遇到了另一个优秀的男孩,也许是我不够执着,当时,我走得很决绝,决绝得如那年我在喀喇昆仑山吹的夜风。她选择了远嫁,这一别竟是二十年,时间长得让人心痛。
“你最近好吗,身体可无恙?多想不去想,夜夜偏又想,真叫人为难,你的脸庞闭上眼睛就会在我眼前转呀转,我拿什么条件可以把你遗忘……”是啊!每一首老歌都代表一段青春,这段青春里犯下的错,竟会牵扯一个人一生的痛。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
我经常会有意无意打听她的消息,回忆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如果、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决绝,可这个世界是没有如果的。那段烂大街的台词却是我最想对她说的,“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总是在不懂爱的时候舍弃不该舍弃的人,错过了才知道什么是心痛。忘不了、放不下,思念在心灵最深的地方珍藏。愧疚时不时出来折磨灵魂,原以为时间会让对她的记忆变浅,但年龄越大却越深刻。
她从灵堂出来见我,我们隔着一盆火相对而坐。虽然面对面,却被这一盆火隔得如千山万水一般遥远。那些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实际说什么都是多余。
她说我没变,我只是苦笑说:“不敢老去,怕你认不出来。”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丁涯是小城的名人,博客上有众多的粉丝,此文一发,沸沸扬扬,点击量过了十万。成玉激动地拿来让静看,静读着读着就流下了泪,那种不知道滋味的泪。
七期纸烧了之后,静该回去了。这几天她一直懵懵懂懂的,总感觉母亲还活在身边。晚上她陪着父亲,父亲虽然耳朵有些背,但静好几次却是被父亲从梦魇中叫醒的。她的梦稀奇古怪,梦里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带着她去了一个像学校的地方,路过了一片麦田,是那时候她和丁涯约会的那片麦田。教室里没有一个学生,静扭过头给母亲说我一个人上学害怕。母亲说有人呀。静再一回头,看见丁涯坐在教室里,他穿的破破烂烂,老师站在讲台上说,他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你们要坐同桌。静放开母亲的手,慢慢向丁涯旁边走去。这时候丁涯露出了狰狞的笑,他的牙缝里全是血,静转身就跑,她大声喊着妈妈,妈妈,然后就被父亲推醒了。她没听清父亲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身又睡了。静看着外面漆黑的夜没有了睡意,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殷贵在料理岳母的后事上忙前忙后。出钱出力,受到哥嫂的一致好评。并且,殷贵的大哥、侄儿、外甥一大帮人来小城参加吊唁。二哥虽然没有来,但礼金到了,这让静第一次感到了婆家强大的实力。
回到省城,静想好好睡两天,但仍然是母亲和丁涯交织的梦让她不得安宁。殷贵见静脸色不好,给她炖了鸽子和甲鱼汤,又取了些安神之类的药,静感觉好多了。静觉得殷贵除了自私、狭隘和自己三观不合,对她还是挺体贴的。这多少年来,殷贵还算是个优秀丈夫,不抽烟、不酗酒;偶然喝几杯,很少过量。不赌博,不找女人,至少静没有发现过。只想着法挣钱,让她们母女吃好穿好,居家过日子有这样的男人应该满足了。这次静失去了母亲,殷贵更是关心备至。因为殷贵更懂失去母亲的那份孤单和无助。
几天后,静的微信里有一条好友请求。“我是丁涯”,静又开始慌乱起来,犹豫了一天之后还是加了。
殷贵会经常翻看她手机的聊天记录,所以静的微信上没有别人,不是娘家的哥嫂就是婆家的亲戚,再就是若瑜的老师。静虽然对殷贵这一点反感至极,但也无可奈何。
这次回家安葬母亲,在小城里的同学帮了很大的忙,成玉就把静拉进了他们的同学群。静在群里说了些感谢同学们的话之后,就再没有聊过。有同学问候她,她也装着没看见不予回复。
殷贵把她隔离了社会,隔离了除他之外的人际圈子。她认了,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的生活,她害怕别人的打扰。
加了丁涯之后,静就开始每天阅读丁涯铺天盖地发来的文字,有早中晚的问候、有煽情的诗歌、回忆过去的、忏悔自己的、如何思念的、再续前缘的。丁涯还赤裸裸地告诉静,如果静能放弃现在的生活,他愿意在全国的任何城市为静建造一个属于他们的新家,或是风景秀丽的农村建一栋别墅,或海边、或密林,远离尘世,真正过两个人的生活。这些都曾经是静的梦想,这些梦想静都模糊了,丁涯却还记得这样清楚。
静被这些文字撞击着灵魂。好几次她差点就答应了丁涯约会的请求。
那天丁涯说,他在静家的附近订了上岛咖啡的座,约静出来坐坐。静有些心动,去卫生间开始打扮自己。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收拾一下自己了,她熟练地往脸上扑着粉底,扑着扑着就扑到了额头的那条伤疤上,突然就停了下来。那天就因为殷贵看了她手机里别人发来的信息醋意大发,才扔过来垃圾桶砸伤了自己。其实静都不知道对方是谁,美丽冷艳的静经常受到这样的骚扰。
静想到了若瑜,倏然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去赴这场畸形的约会,她不能再让殷贵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的话。静擦掉了脸上的粉底,拿起手机给丁涯回复了一句:家里来了客人不方便出来,见谅!
还有一次,丁涯邀请静去听他的文学讲座。好多年都没有接触高大上的文学了,差点都忘了自己也是广告与装潢专业的大学生了。记得那时候民们有美学这门课程,老师说,艺术的领域是相互关联的,建筑、绘画、音乐、文学都归纳为艺术。当静在美学的领域里徜徉的时候,殷贵打来电话,说今天店里爆满,食材不够了,清单发微信里了,抓紧去趟水产市场。静放下手机,心里嘲笑自己,自己已经和高大上的文学、艺术离得太远了,所以就打消了去听丁涯讲座的念头。
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是玄妙的朦胧,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时候,就会有不过如此的感叹。
丁涯的信息还是那么殷勤,静回复的却越来越简单,并且看完就删,生怕殷贵又生出事端。丁涯费劲心力写一大段,静要么回一个表情,要么回个呵呵两个字。主要是忙,殷贵的饭馆自从换了块招牌,说来也怪,生意突然好得不得了,天天爆满。殷贵一个人忙不过来,让静在吧台收钱,有时候还充当采购员、服务员的角色。一天忙到晚,腰酸腿疼的,再没有时间想丁涯这档子事了。
丁涯的信息逐渐少了,他明显感觉到了静对他的敷衍。有一天,丁涯突然说他要去北京了,他觉得北京是更适合他诗歌发展的土壤。他还说,这段时间想再续前缘,你的拒绝让我明白你是这尘世里处子一般纯结的人,任何破坏者都将是罪大恶极,不再打扰你平静的生活。最后还特意嘱咐了一句:你一定要幸福。
静本来有很多的感慨想说,但突然又觉得无从说起。有些事就是這样可笑,索性回复了“呵呵”两个字。这时候有人大声喊:“老板娘埋单。”
静底气十足地应了一声。
责任编辑 阎强国
张宏勇,男,生于1974年,现供职于甘肃省会宁县供电公司。中国电力作协会员、甘肃省作协会员,出版文集《四十小憩》。有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报纸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