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豢养的文字（组诗）

李云飞

岔

从雨水里抽出一把长刀

在雷声上霍霍打磨

磨得像闪电一样锋利

交给高原，让风快意恩仇

把一座山从头分开

草木在根子上制造矛盾

水土和稀泥，犹如趁火打劫

纵使黄土情同手足

怎奈塌陷的世道如此薄凉

不容前后长久顾盼

羊肠小道容易乱了方寸

一节节的前程被深谷断送

传说远去，流言四起

有人在荒坡上卜定风水宝地

埋下的一个个新坟旧墓

像他们心怀的鬼胎

加剧了亲情的分崩离析

把背靠背的挤兑

变成了面对面的怒峙

阴阳再也难以调和

裂隙有不可一世的空虚

山根下坦诚的石头

才是一句最露骨的谶言

咬着牙坚持底线

坪岔的山梁又高又长

牛家岔的山路陡峭

马岔涧沟的悬崖险象环生

流水也会粉身碎骨

只有崖壁上张望的野花

命运惊险，却美艳得

让世界一次次感到绝望

岘

这些山都太小了，看起来

逶逶迤迤起起伏伏的

实际上小的没有一点排场

还不险峻，藏不住多少风光

只能叫峁疙瘩或喇嘛墩

这两座小山之间，盘绕着

一道深深的豁岘，一个小村子

被约定成俗地直接叫岘上

再远一点的叫庄窠岘

遗留的窑洞和出土的彩陶

它们像远古时期的传说

土堡是已经颓废的情节

月色虚构的镜头在方言里塌陷

漫漶了的时光散落一地

像蓄谋已久或突如其来的冰雹

把小麦、豌豆、胡麻等庄稼

蹂躏得不成粮食的样子了

枝叶褴褛，仿佛戳破了的谎言

让人心上的血一朵一朵凋谢

悬崖是一道假设的难关

让逃走的雨水来不及勒转马头

纵身跃入，悲壮的轰鸣声

误入命中注定在劫难逃的歧途

它不甘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

只能卷走草木土石，拖泥带水

使一代代人的记忆浑浊不堪

因水土流失变得残缺不全

顺着季节次第开放的花朵

虽然弥漫着一种魔幻的气息

但都还坚持着最初的芬芳

也有真理一样的色彩

坪

沟谷和山梁中间空余出的

一段闲淡岁月，似乎就要被风

消磨殆尽，黄土的灰烬里

埋葬着一座梦想加工厂

把从黄土里提炼出的黄金

打制成星星，一粒粒安装在天空

这是挽在多少代人心中的一个

羊毛疙瘩，像温暖的希望

使仰望的目光，夜夜高过山岗

把坪和岔连在一起，就成了

一个行政村土气的名字

实际上是一道深刻的豁岘

坦露着巴掌大的一点儿平地

麦浪一样微微起伏的坡度

适合毛驴在上面打滚

还适合挖一眼陶罐一样的水窖

把两面山坡上流淌的雨水

一点一滴收集起来，体贴日子

最早在平地上建起庄窠的人

他们磕石取火，抟泥烧陶

他们土打基子，茅草苫顶

门前种地，屋后修建一排牛圈

大榆树枝杈举起的鹊巢

像村庄额前佩挂的一件首饰

成天在耳畔唧唧喳喳叫着

仿佛它们心里也有不平的想法

不叫几声就分不清黑白

屲

古时屲同洼，多用于地名

因为那时生态形势一片大好

我有鸟语花香的斜坡

你有青山绿水低凹的家园

同在一片幸福的蓝天下

都住在天然氧吧里，想给村庄

起名字，屲不洼的都一样

而如今，我的这个屲

已经不像你那个明眸善睐的洼了

我们写各自故乡的地名时

再不能把这两个字混为一谈

要分清高低，知晓轻重

你的洼依然是一片茂密的湿地

而我的屲早已干枯成了荒原

我的这个屲字，好像一座山

当头挨了一记闷棍

打翻了一片天空，生命倾斜

而且一天比一天陡峭

抖落了一身恣肆的青翠

还把骨子里汪洋澎湃的流水

一滴滴打碎，万劫不复

一个字书写的变化过程

预示了一个村子的命运走向

我经常凝望的目光里

如果不是噙满着滚烫的泪水

就会流淌出满屲的荒芜

比如在阳屲，或者在白土屲

多少岁月应验在其中

坡

大地起伏，山峦在奔跑

雨水的废墟和闪电的遗址里

蛰伏着星光、草丛，寺庙

炊烟是村庄的精神旗帜

矗立在山坡上，风在飘扬

半坡是祖国最古老的一面坡

我的祖先从那里走来

带着从木头里钻出的火種

插犁為界，占山不为王

土里刨食，落草不为寇

他们在一面面山坡上

学习山顶洞人，挖窑而居

仿照陶罐的样子，打成水窖

用洪荒之力，创立家业

豢养了一庄窠的鸡鸣狗叫

共和国曾经站在西柏坡

深情凝望，黎明里红霞满天

那是井冈山上红旗的红

那是延安窑洞里灯火的红

映照西柏坡成了最美的山坡

我的故乡在黄土高坡

炊烟还在一代代薪火相传

山坡上长满一丛丛野花

像一只金钱豹艳丽的斑纹

芬芳浸透黄土地的血脉

故乡仍有半坡一样的彩陶

也有西柏坡一样的彩霞

栽下了一坡又一坡杨柳、桃杏

就种下的一座座绿水青山

把我的乡愁，一天天拉扯大

峁

山外有山，我们看不见

而这些山梁之上的山

就突兀在眼前，一览无余

山峁虽小，却在最高处

撑起了我们头顶的一方天

把风雨扛在自己肩上

沉默是金，这是小山峁

骨子里坚持的原则

浑圆如一个个饱满的头颅

在太阳下沉思，它的阴影

仿佛一片陈旧的青布衫

落满岁月的风尘

有人在山峁顶上放羊

远远看过去，就像在天上

赶来了一朵一朵的白云

有人在山畔上修路

就把一条土黄色的哈达

戴在了高原的脖颈上

断崖，像它洞开的思路

有几只鸣叫的乌鸦

是从它深刻的思想隧洞里

飞出来的一群黑色智慧

窟窿在坍塌，反而增加了

哲理一样陡峭的高度

敦厚是它固有的品德

用孤独守望，用寂寞加持

用星光熏陶每一朵山花

都散发出慈悲的芬芳

引导村庄的每一个烟囱

都把信念的炊烟升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