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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夫人大战巨大机器人

2020-01-28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夫人机器人

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

五岁那年,我爹让巨大机器人给杀掉了。

我当时在场,这事给我留下了难以抹去的记忆。讲真,还是小孩的你压根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哪怕你这辈子每天都能远远地看见那个巨大机器人,而且还学过关于巨大机器人会随机杀人的知识。

我当时正是敏感的年纪,知道巨大机器人以每天一个的频率在杀人,可我只是把这当成了其他童年的传说故事一样对待——比如圣诞老人、牙仙什么的,而且因为缺乏他们存在的证据,这俩我都不相信。可我没法这样对待巨大机器人,毕竟它毫无疑问地存在着;就像我知道有坏人存在一样,而且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应该拿他们給的糖果。我学到了如何避开这些人的策略:不要拿糖果。可我没有学到如何避开被巨大机器人杀死的策略。根本没有策略。巨大机器人想杀谁就杀谁。

机器人有1200米高,其轮廓像是艺术风的裸男,幸运的是没长生殖器。我们的城市从未有过被迫生活在那晃荡玩意儿下面的日子。巨大机器人的两只脚以舒适的距离扎根在地上,各占了一块地段;因为缺乏进一步动作的能力,现在这两块地方已经成了自拍者的天堂。这两个公园隔着几个街区,中间还夹着一整个居民区,其中包含各种小商小贩,还有不介意被巨大机器人那无性别的裆部挡住光的人居住的公寓。两条紫光闪闪的腿连接在臀部,臀部往上又连着两只拳头;巨大机器人两手叉腰,摆出了一种天下皆为我有的造型。它的胸膛呈流线型肌肉状,脖子粗短,脸上没有性别特征也没有鼻子,不过倒是在眼睛和嘴巴的位置有浅浅的坑。

过去的日子里,人们一直试图给巨大机器人取一个能够传达其威严的名字。宗教盛行的年头,人们称它为耶和华或者死亡天使;到了更文艺一点的年代,有人管它叫奥兹曼迪亚斯①。奥斯卡奖刚诞生那会,有人开玩笑说,它就是那第一座奥斯卡奖杯。不过,七十年过去,这些名字最后都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变成了实用名词。它的名字最终变成了巨大机器人。有的时候是恐怖的巨大机器人,有时候是那台该死的巨大机器人。但是归根结底,巨大机器人。

我知道它最出名的一点在于,它每天会杀掉一个人。不过直到那天来临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我们也包含在了里边。我爸爸是在城里的公交车司机,我妈妈是一位助教。我们住在村子杂货铺上面三楼。我们不是那种会烦到巨大机器人的类型。我们离巨大机器人站着的市中心很远,也远离我们认为的巨大机器人能触及的范围;它一般会冲着它所在位置周遭5公里范围的人去。我爸领着我去看过一回,因为凑近去看一眼巨大机器人是每个孩子的愿望嘛。我勉勉强强还能记得那一天。我肯定讲了“它超厉害”之类的话。

就在离巨大机器人的大脚趾差不多一条街距离的地方,某位陌生人帮忙拍了张我跟我爸的照片。我坐在爸爸的肩膀上,脸上一副同龄孩子默认的、自动就会摆出来的凶残表情。照片里还能看到其他十几个游客开心地在巨大机器人面前拍照;尽管与巨大机器人达成的交易是,它可以每天选择一个人弄死,可也没人看起来特别害怕的样子。这个城市挺大,指定受害人是你或者任何你的熟人的几率不大。相较于它给当地经济带来的实惠,也就是成为旅游景点带来的经济效益,外加主动性方面的便利——它能提供充足的额外电量,让城市节约掉一整个发电厂的工资——从这方面而言,这代价其实很小。总的来说是件好事。大多数城市可没法从巨大机器人身上搞到免费电源。我们走在了大家的前面呢。

在我五岁那会儿,爸爸被指定为被捏死的人之后,我显然更没法理性对待了。

你得明白,机器人并没有踩死他。打我爷爷还是个孩子那会儿,它就已经站在那个地方了;这一点倒是挺好的,毕竟它那么重,朝远处走的话,每一步肯定都会踩出地震。弄死我爸爸的也不是它那巨大的拳头;它摆出来的那种英雄姿势,也是打它来了之后就没变过,连颤都没颤过一下。可是,每天一次的,大概下午三点左右,就会有一条柔软的、长长的线圈从它胸膛上的滑动面板里伸出来,晃过能覆盖整个都市的范围,奔向那个被它选中处刑的人。那个人在哪儿它无所谓。他或者她也许在公司,在家,在穿城的出租车上,在地铁上,在河边的监狱里。机器人就是简单地在额头装的信息板上报上一个名字,然后就用那线圈把这人给钉死。任何逃跑的企图都是徒劳的,没人能提前得到预警而逃离。

拿我们来说,这事发生在某个周六。我跟爸爸当时正在家里玩某个棋盘游戏,内容是三只老鼠在一块圆形棋盘上赛跑,然后不能被猫抓到。妈妈去商店有一会儿了,我记得爸爸玩这个游戏很投入,一直在怪叫,比如发出“吱吱”的声音,给老鼠的冒险添加点直观性,又或者在代表猫的橡皮尖叫玩具接近我们的老鼠代币、带来游戏半路终结的威胁时,叫出“哦不,它来了”之类的话。我记得自己做了五岁孩子该做的事,也就是笑得像个傻子。然后窗户突然碎了,某种我理解为蛇的玩意射进客厅,一路蹿到了我俩玩游戏的茶几面前,然后缠住我爸爸的脑袋,用难以想象的力量挤了下去。

机器人用来寻求祭品的手段并非每天都会搞得一团糟;有时候它会用毒气,有时候是注射毒药,有时候是电击。有时候被害者死得是如此平静,乃至医生都弄不明白其准确死因。捏碎脑袋的方式据我所知较为少见,可这也并不能怎么安慰到我。我记得听到类似于气球爆炸的声音,只不过气球爆炸没这么多液体;然后这个蛇形物体突然就退走了,墙壁上溅得全是血。我听见邻居在走廊上叫喊。自那之后,所有事都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对有些人而言,每一天都不怎么一样。

作者夫人的反对意见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这里的作者并非某个代表其所处阶级所有人类的抽象概念,当然了,除非他确实如此。他是个具体的人。事实上,他就是这个作者,就是写出上面内容、也是写出本段落的那人。正因为他及他的夫人是具体的人,所以我们没必要迂腐地讲 “又不是每个作者都是男的”或者“每个作者都有老婆”之类的反对话出来。若他真是个抽象概念,那这话没问题。然而,他就是我。作者夫人正是鄙人老婆。

作者夫人:机器人是谁造的?

作者:我不会去纠结这点。

作者夫人:我意思是,它是从太空来的吗?

作者:我不知道。

作者夫人:这不是什么外星人的东西吗?

作者:我不打算讲明白。

作者夫人:也没有疯狂科学家之类的吗?

作者:没得。

作者夫人:那它怎么去那儿的?

作者:这也不在故事的讲述范围之内。

作者夫人:故事得有个答案!

作者:你也读了不少我写的故事。你知道我不是每一次都会提供答案。有的时候,它们就只是在说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作者夫人:所以你就打算写,某一天这个巨大机器人就这么出现了,然后以每天一个的频率开始屠杀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然后你不打算解释为什么。

作者:是的,背景大概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我想。

作者夫人:好蠢啊!

作者:这是可能的解释之一。

作者夫人:它的意义在哪?

作者:我非得需要个意义吗?

我和妈妈搬到了更上档次社区的复式公寓里住。我当时不知道,每当巨大机器人选中一个人,就会有一笔可观的存款存入市财政,而且其中有一部分专门分给受害者的直系家属,在我们这事里就是我和我妈妈。后来的日子里,妈妈告诉我说,我还能念从前都没机会去的大学,我还能拿到一笔可观的奖学金。她没把这当成过什么公平交易;她没那么市侩。要想住在城里,这就是你会遇到诸多事情之一罢了。这就好比,住在东西部地区的拖车里,你可能随时会被旋风卷走;住在洛杉矶的洋房里,你可能会被泥石流或者山洪给干掉;如果住在某个临水的家园,无论在哪个国家,你都可以于随便哪个周四,看见你认识的人被海啸冲走。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你居住卻不受制于什么事情。而生活在这里,巨大机器人提供的足够租费让这座城市永远不会被迫解雇自己的消防员,永远不用忍受清洁工罢工地狱,永远不会遇到到地震、决堤或者遭遇河对面邪恶家伙的入侵,这倒是占了不小的便宜。每天被巨大机器人弄死一个人,对这座城市而言,不过是每天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死掉的五百人之一罢了:比如寿终正寝、罹患癌症、踩到肥皂、被人谋杀、摔下楼梯、嗑药过头、被乐高噎死,以及,被城中心的那个巨大机器人,根据没人能懂的公式每天选择一个名字杀掉。就数据而言,巨大机器人不值一提。

不过,在我能忍受重新看那个鬼玩意儿之前,我十二岁了。我妈妈很机智地选了座面向河边而非天际线的房子。我走路上学的时候,背朝着那机器人;而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则是埋着头一路盯着人行道上的裂缝。偶尔在公园打棒球的时候,我确实会抬头看见城中心那个比周围所有的建筑还要高的巨大人形,然后我就会产生一种该死得不得了的感觉:它知道我在看它,它也知道所有祭品的儿女们都在看着它。我既不觉得它会感到心满意足,也不觉得它只是个空壳子,除了选祭品之外的时间没有任何思想;我很确定,无论它有什么样的脑子,它都在时刻不停地琢磨着各种事情,而其中一些事情会影响到它接下来对祭品的挑选。十二岁之后,我开始每天冲它竖中指。

从我五岁到十八岁,除了我爸爸之外,我只知道还有另一个认识的人被机器人杀了。我听说这情况超过了平均水准。你认识的某个人认识的某个人认识某个人这种事情倒是不罕见,比如邻居的足科医生的叔叔被机器人弄死了什么的;可从统计来看,在某个人的核心社交圈范围内,很少会出现一个以上的受害者。第二个我认识的人被杀害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是位大我两个年级的女生。她名字叫蒂莎还是泰莎来着,我不是很熟;她给我的印象是过道上的一道怯懦、胆小的身影,在教室间来去匆匆,就像害怕有跟踪狂跟在后面用书扇她后脑勺似的。某一天在午餐室里有人提到,这个蒂莎还是泰莎在上周还是再早之前被机器人定为了受害人。那天之前完全没人提到过任何一句相关的话。我也没想过为啥最近都没看见她出现。这也自然引出了下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她是怎么死的?”于是各种说法都冒出来了,有说她被火焰喷射器给烤熟了的,还有说她就像一份熟食一样给切成了一片片的堆在原地。这些讨人厌的家伙一开始还挺恭敬的,后来有人指着我说:“嘿,艾迪,你爸就是被它电死的吧?”然后每个人都开始假设各种机器人随心意可能搞出的恶心杀人场景来互相恶心,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我们不得不回去学习该死的沃尔特·惠特曼①为止。自从爸爸死后,我过的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日子,而我并不打算承认自己遭遇了困境。

毕业那年的夏天,我坐着市中心的公交车重游了巨大机器人的周边,这还是爸爸带我去那次之后的头一回。我本想着能有更多一点的感触。我带着一瓶装在纸袋里的酒走了一整个下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需要来上一口,但也没有特别想喝的时候。一路上我遇到了自拍的外地客,在机器人的影子下推着小车的食品商贩,以及那些希望把自己的脸放在巨大机器人脸上的人画漫画的素描艺术家,还有把巨大机器人归咎给光明会或者犹太人或者光明会的犹太人或者好莱坞名人或者好莱坞光明会的犹太名人的疯子。我去了挡在机器人脚踝处的一家麦当劳吃了个巨无霸汉堡,想着这东西只要轻轻抖一下,就能让我们埋在废墟里;它倒是没这么做过,因为它是个礼貌而体贴的种族灭绝机器人,是个对所有住在它个人空间附近的人都很好的邻居。我掏出手机,读起了当天的受害者信息:在市监狱拘禁三十天的小罪犯,当时他正在吃分到的三个红肠三明治的第二个,然后机器人的探头从窗户外电射而入,将一个尖东西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右眼,又如拂尘一样旋转。对于因为在地铁上裸露被捕的人来说,这是种极其叫人厌恶的死法。这让我感到一阵不快,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我在周围溜达了一会,去看了场电影,在巨大机器人右脚对面找了条长凳,坐下开始抽烟、喝酒和沉思。有好几种性别的性工作者跑来拉我的生意。其中有一个很可爱的姑娘让我非常心动,于是问她如果我有心思的话,她带我去哪儿办事。她声称,在机器人的大脚趾和第二趾之间的空隙那有个凹槽——它有四根脚趾——她这行的人会领着不介意黑灯瞎火的人去那。我觉得有点太阴森,于是拒绝了。她又给了我去酒店的价,我再度拒绝。她让我别后悔,然后走掉了。我抽了机器人一皮带,然后又抽了一皮带;随着天色变晚,它也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凉,我开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走到机器人的脚跟位置,对着它就开始尿尿。一位警察对我的行为表示毫无意见。问题在于,机器人自己也不会对这事有任何意见,尽管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着什么。事实上,如果你对着如此庞大的什么东西尿尿而它完全没注意到的话,它没注意到通常是个好主意。我感到了空虚,可这附近也没啥能让我没那么空虚的事儿可干,于是我坐地铁回了家。

作者夫人:还有个事。这些人为啥不搬走?

作者:我肯定有很多人已经搬了。

作者夫人:谁会愿意待在一个每天一抬头就能看到巨型杀手的城市?

作者:人们还在满是火山的地方生活呢,不是么?

作者夫人:火山不会每天杀人!

作者:确实没有,它们只是一次性干掉几百个人,也许几千个人。那儿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可听到火山警报的范围之内。

作者夫人:政府为啥不把巨大机器人给炸了?

作者:也许他们试过了。

作者夫人:你打算写出来不?

作者:你的意思是,我会不会加入巨大机器人被轰炸机编队攻击的场景吗?它怒吼着,在一片爆炸声中挥动巨大的手臂扫向天空,还得有一个小孩尖叫着“哥斯拉!哥斯拉!”?又或者,某个爱因斯坦式头发的教授传授他发现进入巨大机器人内部的方法的场景,然后告诉我们的方下巴英雄比夫说,只要你能想办法躲开其内部防御,就能给巨大机器人重新编程,把它的力量用在好的方面?

作者夫人:你在嘲笑我。

作者:有那么一点点,是的。

作者夫人:你至少该写个谁谁出来,让这人在某个时间点上试着做点什么吧?

作者:这个不在故事的范围内。不过,是的,我想,就在巨大机器人刚从太空或者传送门或者别的什么里边出现,在市中心搞起了买卖,以便它能开始一天杀一个人那会儿,巨大的恐慌产生了,人们用内战后的火炮轰它,却发现对它完全没任何效果。估计得再写一本小说来讲它刚出现在市中心那一年前后的故事,还有经济变化改变了社区的命运啊,以及以各种方式改变了权利平衡啊——就比如穷人和少数族裔被逼着住在离它近的地方等等,直到大家发现,比起住在每天会遮住好几个小时阳光的高楼大厦下,住得离它近并不会有什么不利为止。不过,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世纪,人们早已适应了。它就是他们天际线的一部分。

作者夫人:会杀人的那部分天际线。

作者:你还记得一年前那起事件吗,就是起重机从写字楼上摔了下去,撞穿了对面公寓五层楼?太吓人了。可你到这个镇上去看看,你就会发现还有一大堆这样的起重机在写字楼顶上一字排开,根本没人抬头看一眼。

作者夫人:这就是你故事要讲的?所有人学着跟一个巨大、吱吱嘎嘎的威胁共存?

作者:那圣安地列斯断层①你怎么说?

作者夫人:我还是会搬走的。

作者:又绕回来了,我们住在一个飓风横行的国度。

作者夫人:这是两码事!

作者:不,这就是一回事。不过,是的,人们会搬走。很多人都会搬走。很多人都是因为受够了大城市的犯罪率而搬去了郊区,或者搬去晚上会卷起人行道②的乡下。不过这种故事像个什么样?因童年丧父,主角遭受极度的精神创伤,于是不计后果地搬去小镇生活,娶了个老婆,有了两个半岁的娃和一条狗?意义何在?

作者夫人:那你这么写这个故事的意义又在哪?

作者:写着写着就能知道它的意义是什么了。

作者夫人:你至少要写一下机器人自认为的目的是什么吧?

作者:那个吧,我并不打算让故事里的任何人发现这一点,所以写不写无所谓。

作者夫人:我可不觉得这无所谓!

作者:行喽,如果你真的坚持要从机器人的角度出发,那我就给你写一个。好吧?

机器人的角度

当地时间为14:37。我并未使用当地文明所采用的计时方式,要向更习惯使用该系统的人解释我所使用的度量标准,那就太过花费时间,我现在不、未来任何时候也不打算做出解释。不过,我接收了所有他们的原始电视和广播,而且完全具备上网的条件。我经常拿自己的内部日志跟他们衡量事物的方式做交叉对比,不是因为对我有什么意义,而是在于我的计算能力近乎无限,而且我能够这么做。我有时候会切割一部分思想来模拟人类,并与其对话。这行为很无聊,不过,我的时间非常非常多,我会告诉他(有时候是她)说,“好吧,差不多又到了那个时候了。”这个“人类”就会抗议说,我今天真的没必要杀人。而我就会点点头然后说“我的职能就是这个” ;时间现在到了14:37(14:38了),确实差不多到点了。有时候,我的假想人类会问我是如何决定要杀谁、如何杀的,然后我会解释称,以我近乎瞬时的计算速度,我一般不需要启动随机数生成,然后拖到最后千分之一秒,才把那个可怜的倒霉蛋是谁给最终选中。有时候他们会问,为什么我每天都得在同一个时间做这事,或者每天杀一个人会不会少了点,我解释说,鉴于我的思维快如闪电,这样瞬间的困扰对我而言就等于没有。老实说,哪怕我一秒钟杀一个人,可这之间的空档期对我而言同样久到仿佛永恒。我每天只杀一个人,说明我有极强的克制力。我模拟出来的人类偶尔会感到沮丧,会对着我大喊:“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它的意义在哪?”然后我回复说,既然在这站着,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不给我弄点什么日常活动,又指望我一直在这浪费时间,这要求真心有点太高了。这是种爱好,我说。模拟人类被逼到无可奈何,有时候就会喊,“但是你为啥子就非得在这里站着?你为什么不去别的什么有事给你做的地方?”然后我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给我举一件我能做的事情看看?”与此同时,这会是14:39。

作者夫人:我看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就是把我的话放进了机器人的脑子。

作者:只是你問了同样的问题而已。

作者夫人:我敢打赌,你肯定觉得我很烦,问你这么一大堆问题。

作者:完全没有。这些问题很有帮助。我还记得上回给你看了份定稿,然后你立即用一个关于人物动机的聪明问题洞穿了我犯下的错误。正因为你,我跑到隔壁房间把这问题改正了,最后获得星云奖提名。非常感谢。那个问题真是价值千金。

作者夫人:可这会儿我看着错误的地方你并没有改正!

作者:我在解决你说的这个问题啊。我给了机器人一段独白,不是么?

作者夫人:可这啥也没回答啊!

作者:这段独白确立了机器人是个具备极丰富智能和关联性动机的知觉生命。

作者夫人:不无聊吗?

作者:这不是很关联吗?

作者夫人:你依旧在让你的人类角色对抗着某种理解不了也影响不了的巨大异界现象,让他们在对抗中做着徒劳的挣扎。

作者:人生嘛。对吧?

打我回城之后过去了好几年,我换了几份工作,试图弄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知道是不是接下来就这样了;然后一个朋友开始纠缠我,非要让我到这个臭烘烘的酒吧来看他愚蠢的乐队。

你瞧,如果你住在城里,认识个熟人和一支傻乎乎的乐队。这支乐队的表现时好时坏,可它怎么着都很蠢,尤其是在上班时间拿着叠传单跑到你面前,告诉你如果你出现支持他们该多么多么棒的时候。这是情感勒索,就是这样。在我看来,这些人如果能有一丝半点的好,那他们就不该去求那些只想好好吃个三明治的人,让他们以支持乐队的方式履行职责。去你大爷的,我就不想支持乐队,怎么着吧?

我一般压根不会为了去花钱听翻唱以及买两杯最低消费的酒,就朝某个平常压根儿不会去的街区走;而且,如果不在门口买几张CD或者T恤我还可能没法开溜,这些该死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想做。

所以就是这个管自己叫奥兹的哥们——他会小心翼翼地表示,奥兹并非奥斯瓦尔德①的简称,而是对某个虚构国名的现实引用,然后他又会多解释一句说,他指的并非是朱迪·加兰德的电影,这玩意就是企业垃圾;他指的是L.弗兰克·鲍姆的小说。老实说吧,每有一个新员工走进休息室,他都把这烦琐的过程重复一遍,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种可怕的惩罚——他大可以直接说“叫我奥兹”,然后你回答说,“听你的,那就叫你奥兹了”。奥兹有一个真是非常需要我前往支援的乐队, 而我一直在打击他,这非常合理:只要在听了他关于名字的解释后, 我敢肯定他的歌词也一样的狗屎。总之,他们前两次演出我都设法拒绝了,他们的第三次演出也在我预定的假期里;但是第四次演出的时候,那个家伙出现在我办公室的角落里,说:“来吧,一定会很棒的。”我沉下心来意识到,我不能再推脱了,不然就会被他们当成混球。实打实而言,我更愿意咬紧牙关做个混球,因为最起码意味着再也不会有人来邀请我,但我需要这份工作,不想每天都成为被人盯着看的对象,所以我说,管他呢,到时候见。

这是一家比街道低了整整一层的地下室俱乐部,没有电梯,而且很可能也没有消防出口;这地方如果让市政府逮着机会检查的话,可能会被认定为非法建筑,而即使在一个从来不需要削减市政服务的城市,这儿也算是个问题建筑。即使经济好的时候,也会有贿赂、积压、官僚主义这样的事情,让这里完全被忽略了。这栋楼离街道很远,而且被公共场所那些防止卡车炸弹而竖的混凝土防撞栏保护着,这让人不由得会傻傻地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古怪恐怖分子会把这破俱乐部当作他们的首选目标?我下楼时发现,这个房子里黑乎乎的,黑得好似一开始设计时就盘算着不能亮到让人发现它。它又长又窄,深处有一个舞台;虽然这个城市有禁烟令,但天花板上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气,看着似乎更像是灰尘,而非烟草、丁香烟或大麻的产物。它的味道很不对劲。我选了一张凳子,尽量离舞台远一些,方便我在必要时溜走。

他们的乐队名字“大器团”是巨大机器人乐团的缩写,这事儿我上哪知道去?

他们出场的时候被包裹在一种看起来像铝箔的物质中,脸被涂成了金属银色;随着预先录制好的音频播放各种机械和液压的声音,他们开始像自动人一样抽搐起来。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竟然有粉丝,因为在他们唱完出场歌,双臂一伸愣在原地的那一刻,全场一片“哇哦”的叫声。而我却只是坐在吧台的凳子上,就是那张我选在靠近门口、以便我能尽快离开的凳子——而我现在就想走了,我给了他们三首歌的时间,我觉得这非常公平合理。他们的第二首歌是关于机器人离开它的栖息地,踩踏着街上所有蚂蚁一样的行人,跳着编排好的舞蹈:《踩踏、踩踏,我开始踩踏》,这首歌跟用机器人去拉企业的赞助有关。第三首写的是一个女孩夜里把机器人挥舞的一只杀人触手当作性玩具,歌词的最后一节中居然还有一首四行诗,讲机器人把你脑袋压碎的时候她发狂了;也就是在这一刻,我从凳子上起身,走出大门,爬上楼梯,来到了街上。

我走到了聚着一堆难民的人行道上,他们仰望着天际线上那个遮天蔽日的巨大机器人,一边抽烟,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听着打击乐——只有打击乐,因为那是楼下唯一能穿透出来的部分。作为打击乐,它没有半点不好。外边比我预想的要冷,因为气温在过去的半个多小时内下降了。我点了一根烟,就那样站在那里独自发呆;一位穿着件铆钉黑色皮夹克,短白发、身材娇小的亚洲女孩(韩国人,虽然我还不知道)这时候走了出来。她跳上一个水泥栏杆,点了一根烟放在嘴唇上,却没怎么抽。她用眼睛盯着巨型机器人的轮廓。

突然间,我反应过来了。“是哪一位?”

她瞥了我一眼,同样反应了过来,“你先说。”

“我爸。”

“我姐姐。”

“那会儿我五岁。”

“我那会儿还没出生。我被当成替补给怀上的。”

“真糟糕。”

她耸耸肩,“我没有抬杠的意思。你爸爸的事我很遗憾。”

“你姐姐的事我很遗憾。”

沉默降臨。我了解到,这就是有亲人被巨大机器人杀害造成的自然后果。这事情一旦被提及,就会让谈话陷入困顿,把所有潜在的话题以及后续的聊天全给一刀切断。我想要多聊几句来着,可无论说什么感觉都像是在搭讪,尽管这想法放这会儿感觉也没多少不合适就是了。隔了一会,我说道:“乐队其实不算烂。如果他们愿意唱点别的,我倒是不介意听听。”

“确实,”她同意道,“不算烂。我来这只是因为鼓手老在我上班的时候来塞传单,塞到我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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