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点渐熄

本文发表于《阿西莫夫科幻杂志》2019年3-4月刊，获得2019年阿西莫夫读者选择奖最佳短篇小说奖提名。出生于非洲加纳的科菲·尼莫耶是一名新秀科幻作家，作品常发表于各科幻杂志。

之前我们听说，从冷冻休眠中醒来犹如在炎炎夏日从清澈的湖底浮出水面：在深度昏迷中，你会感觉自己平静地向上浮起，睁开双眼重返人间。那种感觉，仿若重生。

但他们都说错了。从冷冻休眠中醒来，犹如从无尽的噩梦中惊醒一般。尽管你意识到自己正在液体中呼吸，你十分恐慌，不停挣扎着想要醒来，但是与此同时，你又想躺在原地继续熟睡，好奇这场梦境将会如何发展。

至少，这是我的切身感受。

冷冻休眠舱如棺材般紧紧地包裹着我的身体。黑暗之中，我静静等待液态全氟化碳①从我肺部排出，直到身体能够再次吸入空气。我感觉这是生命中最为漫长的几分钟。随着眩晕感逐渐消退，我终于记起了我是谁、我在哪儿，以及我为何在这儿。

我是谁：世界联合政府深空部门的员工。这是我自出生以来便贴在身上的标签，除此之外，我不知如何去做别的工作，也不知别的职业意味着什么。

我在哪儿：距离地球数千光年以外，银河系英仙座旋臂某处，世界联合政府“至日5号”飞船之上。

我為何在这儿：为了拯救全人类。

我从冷冻休眠中醒来，感觉自己又陷入了另一场噩梦。因为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顿时只想再次闭上眼睛，继续回去睡觉。

因为如果我醒了过来，就意味着之前的队伍已经全部失败了。

我强撑着颤抖的双腿，跌跌撞撞走出休眠舱，差点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我伸手扶住“至日5号”的墙壁，勉强支持起身体。飞船里冷得我浑身哆嗦，据我所知，只有在Z空间接近几乎绝对零度时，飞船内部才会开始供暖。过去五年时间，船上的全体成员都在休眠当中，没有必要将能源浪费在供暖上面。

我是第一个醒来的，启动飞船系统、恢复日常运行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需要启动电脑、检查食物饮水供给、检查火箭载荷……不过，这些都是之后的事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快步冲进距离休眠区最近的厕所，双腿倒在地上，跪在马桶面前。

然后，我吐了，肠胃里所有液体全部倾泻而出。这是冷冻休眠舱注入胃部的惰性化学液体，我们醒来之后就会呕吐，但除了呕吐，你的身体里还会有其他更不舒服的感觉。胃里所有液体吐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跪在那里干呕不已。在呕吐感消失之前，我根本无法去做别的事情。

结束了。我盖上马桶盖，马桶传来自动冲水的声音。还好，它还能正常运作。现在我感觉比进入厕所之前更加虚弱了。我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身来，出去搜寻我的药丸。

我在睡眠区的制服里面找到了这些药丸（睡眠区和休眠区是两片不同区域）。我穿上制服，从瓶里抖出两颗药丸，取了杯水，将它们冲进喉咙，然后坐了下来，耐心等待着。我对天发誓，我已经感觉舒服多了，谁知胃里又猛地翻腾起来，我冲到厕所，又将一切吐了出来。

最后，我学会了干吞药丸。

阿哈默德醒了过来，我帮他从冷冻休眠舱里站了起来，扶他来到厕所。趁他在里面大吐特吐时，我穿过飞船的走廊一路往前走，顺手打开了周围的灯。

最后，我来到驾驶舱，默默看着舱内一排排的控制器和黑色的电脑屏幕。我盯着一片漆黑的舷窗，试图想象飞船之外的这片星系是什么样子，但是无论怎么努力，只能回想起最后一次看到的太阳系的模样：火星和木星位于飞船两侧舷窗之外，由于所处位置的原因，两者看起来差不多大，而地球则是一颗逐渐变小的淡蓝色半球。点点繁星闪烁在那广袤的宇宙间，看起来美妙无比，仿佛一点也不被即将来临的灾难所困扰。

我启动电脑，开启对飞船的整体诊断，然后返回睡眠区。阿哈默德已经吐得差不多了，正在穿上制服。他脸色苍白，头上闪着汗珠，一边环视房间，一边喃喃自语道：“我从没想过还会再看到这些。”然后他转身看向了我，“看来轮到我们了，是吗？”

“对，”我说，“应该是。”

“阿丹娜？”他说。

“嗯？”

“你感觉怎么样？”

我回想起得知将要作为至日任务第四后备队成员登上“至日5号”时的感受，回想起在那几个月之后，自己抱着再也不会醒来的觉悟爬进冷冻休眠舱时的感受。“有点害怕。”我实话实说。

“嗯，我也是。”他说。

“阿哈默德？”

“嗯？”

“吃那些药的时候别喝水。”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为什么？”

“因为那只会让你再吐一次。”

他睁大眼睛，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哦，该死。”他边说边朝厕所猛冲而去。

希望他能及时赶到吧。我现在身子还很虚弱，实在不想去帮他收拾残局。

卑弥子和船长也依次醒了过来。然而，卑弥子显然出了什么问题，她比我们其他人在厕所里多待了一倍的时间;等她吐完之后，我和阿哈默德一起帮她套上了制服。就算吃过了药，她还是没有多少好转。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不由悲伤起来。怎么会是这样？一直以来，卑弥子可都是我们当中最生龙活虎的那个。

飞船上的通讯器响了起来，船长召集我们前往驾驶舱。我和阿哈默德掺着卑弥子走到那里，扶着她站稳脚跟。

船长正背着双手站在驾驶舱前。我们走进来时，他转过身看向我们。仅凭外观，你丝毫看不出他是船长。他的穿着和我们一样，制服上没有任何标识。唯一能将我们和船长区分开来的应该就是他的言谈举止了。我根本想象不出他跪在厕所马桶面前呕吐不已的样子。

他瞥了我一眼。一瞬间，我回想起第一次得知这个男人是我所在飞船的船长时，那种既惊讶又气愤的感觉。我原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可就在第一天登上“至日5号”时我就看到了他。他将我拉到一边，说他费尽了心思才能和我一同站在这里，但我只感觉遭到了背叛。

不过，那都过去了。现在，我看着他，内心没有丝毫波澜。我强迫自己装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早安。”他对我们说。

在我们进入休眠舱之前，他挤出一丝干涩的微笑，对我们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晚安”。虽然那已经是五年之前的事了，但我感觉仿若昨日。

“早安。”我们回应道。

“大家感觉如何？”话里问的是所有人，但他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卑弥子。

我知道大家的感觉都不是很好，但所有人还是回复一切正常。船长点了点头，“相信你们已经猜到了，既然我们醒了过来，就意味着‘至日1号到‘至日4号的任务全部失败了。现在，轮到我们上场了。”他顿了顿，“好消息是，我们的系统全部都能正常运作。火箭载荷完好无损，飞船的各项功能也如预期一样运行良好。”

我们一言不发，等待他的后续指示。

“坏消息是，”他继续说道，“我们未从其他至日飞船那里收到任何信息。没有警告，没有任务报告，什么都没有。”

他停顿了下，好让大家消化这些信息。“虽然我们不知道‘至日4号为何没向我们发送报告，”船长说，“但是我们可以尝试找出原因。我们可以打开虫洞，前往它的目标位置，试着定位它。如果出于某些原因，‘至日4号飞船被毁，我们也可以搜寻它的黑匣子。虽然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找到，但是我们可以尽力一试。

“或者，我们可以留在原地继续执行任务。毕竟任务第一，而且我们的时间也所剩无几。这是我们目前所面临的两个选择。留在这里，或者前去搜寻其他飞船。”

我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作为‘至日5号的船长，我提议进行决策。”他和我四目相对，“阿丹娜？”

我心头一紧，向前迈出一步，站在卑弥子和阿哈默德前面，熟悉的焦虑感瞬间袭来。我又向前迈出一步，准备做出决策。

这才是我在“至日5号”上的真正身份——飞船上的决策者，这是通过基因筛选决定的。在这艘飞船之上，再没有比我更适合做出重要决策的人了，连船长都不行。

每艘至日飞船上都有一名船员担任我这样的角色。从过去甚至到未来，在地球上每个重要项目或任务中，也都有一个这样的角色。我心知自己本該骄傲自豪、自信无比，但是每次迈步向前做出决策时，我还是非常紧张。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话：“有何争议？”

“我们可以驶离这座星系，前去寻找‘至日5号或者它的黑匣子，”船长对我说道，“虽然这会耗费我们的时间和资源，也需要我们再度进入虫洞、穿越Z空间，但是一旦成功，我们就能获取信息，可能会为此次行动提供重要线索。”

我点了点头，将这些内容谨记于心。

“另一个选项，我们可以留在原地，继续执行任务。贸然离开这里可能会扰乱我们的时间安排，而且，从其他飞船那里获取到的信息可能对我们毫无作用，造成无谓的时间浪费。我们的最佳行动方案应该是留在此处，尽力完成任务。以上为争议所在。”

他不再说话，静静等待我的决策。

每当这时我总会想，如果我们的决策者是个由各类算法精心设计出来、适应性极强的人工智能，那该多好。但我知道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自从几个世纪以前，硅谷虚拟围攻战爆发之后，人类就彻底放弃了创造伟大人工智能的梦想。他们意识到，真正的人工智能永远无法进行正确的价值判断，也永远分不清轻重缓急。

驾驶舱里依旧一片沉默。船长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一脸殷切地看着我。

思考，阿丹娜，好好想想。

然后，就这样，答案开始在我脑海浮现出来。

“我们留下。”我说，“无论其他飞船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能搁置自己的任务，冒险前去寻求一些可能找不到，或者即便找到了也没什么用的信息。如果其他队伍因为意料之外的问题导致任务失败，我们也注定难逃一劫。也就是说，就算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至日5号很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我选择留在这里，继续我们的任务。”

船长长舒了一口气，从他的表情中，我知道这和他心中所想一致。尽管我对他充满厌恶，但还是为自己的决策感到一丝骄傲。

“决策已定，”船长转身面向主控台，扭头对我们说道，“准备解除防护罩。”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再次回归到船员角色。我、卑弥子还有阿哈默德，分别坐在各自的控制台前。椅子让我感觉有些不舒服。整个世界的命运就掌握在我们手中，但是我们连个舒适的坐垫都享受不到，世界联合政府可真是一群吝啬鬼！

我们启动解除程序，整艘飞船发出一阵震动，包围着“至日5号”的防护罩开始脱离船体，我们第一次目睹了眼前这片从未有人类亲眼见过的太空区域。

我对此期待已久，却又不禁有些失望。面前这片太空和我们驶离的太阳系几乎别无二致。虽然外面这片星系的太阳、环绕太阳的各类行星，还有远方的点点繁星和太阳系有所不同，但是我已经见过了太多天外星系，也见过了太多闪烁繁星，眼前之景对我几乎丝毫吸引力。虽然太空无穷无尽，但是如果每处看起来都一样，又有什么意义？

座椅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还未停下，我就知道是船长来了。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向我的肩膀，我微微转动身体，他的手突然搭了个空。

“阿丹娜……”他说。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卑弥子突然疯狂咳嗽起来，打断了他。我转过身，看到她正用一只衣袖擦着嘴角，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我们还是看到鲜血染红了她的袖子。

船长静静地盯着卑弥子，他张开口想要说话，但随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他缓缓揉了揉眼睛，走回他的控制台。“准备火箭载荷。”他指示道。所有人没有多言，径直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很感激现在手头有事可忙，这可以让我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在我们所有人中，包括濒临死亡的卑弥子在内，我是唯一一个不想登上这艘飞船的人。

很久之前，一说到来自太空的威胁，人们大多时候想到的都是陨石。它们体型巨大、来势汹汹，没有任何预兆就朝著地球直冲而来，如同圣诞节突然闯进家中的远房亲戚一样。但陨石威胁其实并不可怕，人类完全可以在它砸向地球之前就摧毁掉它。真正的威胁远比陨石要恐怖得多。

那是一个黑洞。

而且不是普通的黑洞，而是两个恒星级黑洞相互碰撞合并后产生的巨型怪物。这个宇宙级的怪物，重量远超上千颗红巨星之和，他们将其命名为亚玻伦①——名副其实的毁灭者。

它直奔我们的太阳而来。

在吞没太阳之后，亚玻伦的引力会将水星拽入其中，然后是金星，再然后便是地球。不过那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没了太阳，地球会变得冰冷荒芜、一片死寂。

这就是我出生时地球上的状况。我的父亲出生于刚知晓黑洞存在、人类的恐慌值到达顶峰的时代，他遇见我的母亲时，世界各国已经意识到了共同协作的重要性，世界联合政府应运而生。我很小就知道至日任务正在筹备当中。

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从我记事时起这项任务就伴随着我。我刚学会走路，就被至日任务选中。

当然，应对黑洞的袭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便选拔标准极为严苛，深空部门依然选出了远超任务所需的候选者。数千名和我一样的孩子，从小就要接受培训和测试，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确保最终选出的人所携带的DNA中具备完成任务所需的本能，而非后天所学技能。因为后天所学的技能可能会被遗忘，但本能永远不会。这点显而易见。

所以，他们充分测试我们的耐力、智力、对痛苦的感受能力。从小就有人对着我们的身体戳戳点点，在我们哭泣或大笑时，甚至在我们内急要上厕所时，记录我们的表现。除此以外，他们还会测试我们的决策能力，显然，我在那项测试当中脱颖而出。（测试一个只有六个月大的孩子的决策能力，在我看来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可能世界联合政府有自己的考量吧。）

父亲告诉我，他始终坚信我会入选。他说，从我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这个结果。而且在测试时，我总是最后一个放声大哭的孩子。我猜他确实如此坚信，是因为他自己就是深空部门的一员。

他对我说，我最终入选那天，也就是他签署文件将我完全交给深空部门那天，是他一生中最为骄傲的时刻。

他并非唯一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在深空部门长大的所有人都告诉我，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去拯救全人类是多么大的荣耀。在这颗星球上的数十亿孩子中，我被选中去做这件大事，我应该为此感到非常骄傲。没人问过我是否开心，没人问过我究竟想要怎样度过一生。他们对我说的全是夸奖，说我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历史会永远铭记住我和我的同事。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个选择。

我们发射火箭载荷时，卑弥子已经死了。她没有看到我们完成任务，没有感受到36颗火箭承载大量炸弹，从飞船上发射时传来的震动感，也没有看到36颗光点竞相射入那片黑暗空间的壮景。

卑弥子肯定会喜欢这个景象。

发射火箭载荷后的第二天，我在嘴唇上颚发现了一处疮疤，我用舌头将它戳破，那里开始流血不止。虽然我每天都在服用药丸，但是看来它们也阻止不了我身体状况的恶化。

两天之后，我发现皮肤上起了水疱，决定加大用药剂量，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根本没人告诉过我们什么才是正常的剂量。

四百年，这是亚玻伦来势汹汹地吞噬太阳之前，地球所剩的时间。距离世界末日，只有短短四百年。

最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就是逃之夭夭。作为23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发明，人类已经发展出了虫洞科技——虫洞所在的区域被称为Z空间——我们完全可以在死神降临之前逃出太阳系。但是Z空间旅行也有弊端。而且话说回来，我们又能去哪儿呢？宇宙中已知的宜居星球为数不多。事实上，尚未有任何一颗星球可以完全满足人类所需的各项条件。

十年之后，一位年轻的宇航员改变了一切。

她在仙女座星系之中发现了一片行星群，虽然这片行星不绕任何恒星运转，不属于类太阳系，但是一颗与地球大小极为相似的行星就漂浮其中。这颗星球表面被60%的水覆盖，由于温度很低，那里的水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冰雪海洋。理论上说，它和地球相似性指数高达0.95。如果条件合适，它应该能够支持植物和人类的生存。

它唯一所需要的，就是一颗太阳。

我站在窗旁，看向外面那颗我们前来搬运的太阳。这颗寄托了全人类希望的星球，看起来是那么渺小，小到仿佛我只要伸出双手，就能将它捧在手心一样。

不知道火箭载荷是否已经抵达那里，不知道任务是否会按照计划顺利进行，不知道是否会有什么地方出现变故……

不知道这些变故是否会影响我们的任务。

几天以后，我在睡眠区正准备小憩片刻，耳机里忽然一阵嘈杂作响，阿哈默德在不停呼唤我的名字。我有些疲倦，所以有些心烦意乱，但我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疑惑，所以坐起身来问他：“怎么了？”

“快来驾驶舱，来看看这个。”他关掉了通讯。

我真想把他叫来，告诉他，如果他连自己想说什么都说不清的话，那么显然这件事情并不紧急，可以再等一等。但我知道，除非有重要事情，否则阿哈默德不会无缘无故喊我过去。

我来到驾驶舱，看到他和船长正并肩站在窗前。看到我进来之后，他们默默向后退了一步。阿哈默德用手指了指窗口，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过去几天，飞船沿着轨道将我们带到这座星系中的第四颗行星附近。这是一颗比木星略大一些的巨型岩石行星，我们将其称之为4号目标行星，简称TP4。名字这种东西嘛，不是重点。我们离这颗星球很近，无论何时看向外面，它都赫然呈现在眼前。我没有动身，随便朝外面好奇地瞥了一眼。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说。

“TP4，”阿哈默德说，“看一下TP4。”

“我正看着TP4，我什么也……”话音未落，我便看到了它，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地球上为至日任务进行准备时，我们专门研究过这个星系中的每一颗星球。无人机从各个虫洞中发回的所有图像我们都仔细分析过。正因如此，我记不清自己已经看过多少次TP4地表上那些广袤的甲烷海洋，以及笼罩在厚厚的、半透明的大气层下的岩石地形。

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一个巨大的蓝色斑点。

我首先想到的是木星上的大红斑。但这个蓝色斑点和木星上的大红斑有所不同，它更为巨大，相比之下，木星上的大红斑竟显得像是它的小孙子。它至少占据我所看到星球这侧的三分之一。这个蓝斑状似固态，看似平淡无奇，形状却像是扁平的椭圆形，在朦胧的大气层和深棕色岩石地形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蓝斑昨天还不在那里。

我转向阿哈默德，“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我看到他们脸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但这也不怪他们。毕竟，像我们进行的这类任务，事无巨细都要计划周全，出现任何意外状况都会让人紧张不已。

阿哈默德退到窗边，站在我的身旁，一只手不停捋着胡子。我们还在部门当培训生时我就经常见他这样做。不同的地方在于，现在他的胡子已经稀疏不少。他捋胡子时，我看到许多胡须纷纷掉落在他的手中。看来，你的身体也出现问题了，我心想。但是阿哈默德并没注意到掉在手中的胡须，也许他注意到了，只是刻意忽视了吧。

“我们要怎么处理它？”他问。

什么怎么处理它？我对他这个问题惊讶不已，他说得好像我们三个能把这颗比天王星还要大些的蓝斑怎么样似的。

“别想着怎么处理它了，”船长似乎读懂了我的想法，说道，“我只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场风暴吧。”我说出自己的猜想。

他摇了摇头：“那不是风暴。”

“在我们手上收集到的有关TP4的资料中，从来没有记录过那种现象。”阿哈默德说。他都这么说了，那就基本不会有错。虽然船长可能是我们的领袖，但是阿哈默德才是我们之中最为博学的人。

船长眉头紧皱，默默思考着。我知道他的困境所在，因为我们三个人都在想着同样一个问题。

有何争议？

虽然这个蓝斑是新发现，但是我们并不知道它有多重要，不知道它是否会对我们的任务产生影响。如果我们前去调查，最后发现根本无关紧要，就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资源，而我们的时间和资源都已经所剩无几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们对它置之不理，但最后却发现它十分重要，它对我们的任务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船长看向我。我暂时忘了彼此之间的嫌隙，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他接着说道：“我们不能抱有侥幸心理，调整航线，向TP4进发，我们要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接下来几天，我们毫无进展。

不过，我们确实有了一些小的发现。尽管在我们靠近之时TP4一直在不停自转，但是无论我们何时望向窗外，都能清晰看到那一块蓝斑，每次都能。也就是说，蓝斑在不停移动，而且移动速度极快，快到足以完全抵消这颗星球的自转速度。

出于某种原因，它一直在朝我们所在的方向移动，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我们不能清晰看到星球表面，但是既然巨型蓝色斑点可以一直跟随我们的轨迹，那么它肯定可以轻而易举穿越TP4的甲烷海洋和岩石平原。

即便我们将“至日5号”停在TP4轨道上时，那一块蓝斑也在跟着我们。我们飞到这颗星球的阴暗面，飞船完全处于TP4阴影中时，唯一所能见到的光亮就是那椭圆状的蓝斑，它和我们的运动轨迹完全同步。

就这样，两周过去了。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都能看到蓝斑。我开始有些胡思乱想，这个巨大的蓝色斑点会不会是一只眼睛？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我为什么总感觉这颗星球在看着我们？

尽管我们一直都在观察这颗蓝斑，但是没人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釋。我们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以及如何做到紧追不放的。

但是我有个想法。过去几天，这个想法在我心里已经憋了很久，它太过奇怪、太过荒唐，而且还可能会是错的，但我觉得还是值得一试。“船长？”

他转向我，我看到他的眼里充满了血丝。不知道他是否也像我一样，最近总是辗转难眠。“嗯？”

“我有个想法，如您允许的话，我想尝试一下。”

他看着我，思忖片刻，然后冲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走到主控台前，开始拨动虚拟开关，飞船上的灯光一个接一个熄灭，“至日5号”变得漆黑一片，就像我们还在休眠冷冻舱中没有醒来一样。

“你在做什么？”阿哈默德语气惊慌地问道。

“凭直觉行事。”我答道。

我等了整整一分钟后，又将所有灯光重新打开，然后看向窗外。外面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个巨大的蓝斑依旧和之前一样。

好吧，我心想，反正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

然后，那个巨大的蓝斑消失了。

我不知道到底谁更为惊讶，是阿哈默德、船长还是我。但是毋庸置疑，我们全都惊讶得呆在原地，吃惊地盯着蓝色斑点逐渐消失，随后又再次闪烁出明亮的蓝光，平静地望向太空，望向我们。

“简直不可思议。”阿哈默德低声说道。

“再来，”船长说，“再来一次。”

我再次关闭飞船上所有灯光，又打开它们。蓝斑消失了，然后又重新出现。

我关闭所有灯光，打开，再关闭，再打开。蓝斑消失，出现，又消失，又出现了。这颗巨大的星球仿佛正冲着我们眨着眼睛。

我像个孩子一样，开始拨弄起飞船上的灯光，将它们全部关闭，又重新打开，好像在发出摩斯密码。

蓝色斑点随着灯光的节奏消失又出现，如同深空当中的一枚闪光灯。

“我的天哪。”我身边有人说道。我不知道究竟是谁说的，也许是阿哈默德，也许是船长。

也许是我。

十几岁时，父亲曾带我来到外面一起仰望星空，夜空深处，无数星星在不停地闪烁。

“你看，”他说，“星星是不是很美？”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仰头向上望去，但当时小小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即将毁灭地球的黑洞，它最初也是其中一颗闪耀的星星。

父亲笑了，似乎从我的表情中读懂了我的想法。“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你肯定在想亚玻伦，对吧？它就在太空某处，正朝着我们直奔而来。阿丹娜，不要把它想得那么坏，这不过是黑洞的命运，它只会做这件事。你不能怪它，就像不能怪狮虎捕猎羚羊，不能怪火山突然喷发，不能怪……”

“不能怪我们的祖先破坏了地球？”我说。

父亲笑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抬头继续望向星空。“未来某天，当你遨游在群星之间时，会看到许多奇妙的事物，比起地球上的东西，它们更加美丽动人，更加摄人心魄。”

我挤出一个假笑，没有说些什么，装作明白了的样子。但在脑海当中，我觉得他说的都是屁话。

现在，我懂了。

我错了，父亲，我错了。

终于，船长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法。“阿哈默德，阿丹娜，”他平静地说，“那个星球上有什么东西是活的，它在试图和我们对话。”

“我很好奇，”阿哈默德兴奋地说道，“它们到底是怎么看到我们的？”

我们坐在餐桌前面，准确地说，我和船长坐在餐桌前面，而阿哈默德兴奋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唠唠叨叨说了一个小时。虽然我永远都无法做到像他这样活跃，但这并不代表我心中没有感觉到一丝激动。从我们从驾驶舱出来之后，我脑子里就一片混乱，还是难以置信。

船长双手托着脑袋，坐在餐桌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桌面。

通过多次分析论证，我们已经得出了最为合理的科学解释，推断出了这颗星球上生存着的那个生命形态的一些线索。TP4上存在大量液态甲烷和岩石，这个生命形态很有可能是甲烷基或硅基生命。鉴于蓝斑可以毫不费力穿越陆地和海洋，它极有可能是甲烷基或硅基的奇妙结合产物。

然而，“至日5号”飞船上的装备仅能用于太空旅行，不能实施星球着陆，我们没有办法进行实验分析，也没有探测车进行样本采集，所以这些都只是猜想。除此以外，如果我们想要强行降落在像TP4这样重量又大、密度又高的行星之上，上面的重力绝对会直接碾碎我们。

所有的一切既让人感到兴奋，又让人沮丧不已。这是人类有史以来发现的第一个外星生物，而且它还积极地想和我们沟通交流，可我们却无法对它进行任何深入研究。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在远隔千里之外，遥望着它，心中充满了万千疑问。

“我很好奇，”阿哈默德说，“对他们而言，我们不过是空中的一颗小小光点，和数十亿颗其它星星毫无区别，它们是怎么从众多光点中认出我们的？”

这也是一直以来我心中的疑问所在。依我所见，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形式无论如何构成，肯定已经对头顶的星空了如指掌，TP4周围每颗星星的位置和轨迹，它们肯定已经牢记于心。所以，我们的飞船一出现在星球上空，它们马上就认出我们不属于这片星空。

我向阿哈默德说出了我的猜测。他揉了揉自己胡须蓬乱的下巴，说道：“有道理，但是要做到这点，他们需要一颗硕大无比的眼睛才行，还是完全碾压地球上最大卫星的那种眼睛。”

“整颗星球就是它们的眼睛。”船长开口说道。

我和阿哈默德不由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船长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仔细思考一下。你们也看到那颗蓝斑有多大，也看到它的行为有多奇妙。如果我们猜想正确的话，你知道需要多少单体细胞才能实现这种壮举？它们能够做到行动如此统一，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除非……”

我明白他要说什么了：“除非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活动，除非它们是蜂巢思维①！”

“没错。除非整體细胞看到的和部分细胞看到的内容完全一致。这些细胞应该有——不，肯定有某种光敏感官，可以和光线交流，它们所有个体合而为一……”

“就组成了一颗眼睛。”阿哈默德接着说道。

船长点了点头，但脸上却露出从未有过的痛苦表情。我实在不能理解他的反应，我们刚刚有了历史性的发现，可他却丝毫没有兴奋之情。

这颗星球之上应该遍布着一个外星种族，彼此之间瞬间便能完成交流，即便单体细胞没有光敏感官，至少整个种族可以实现光敏特质。这些细胞可以充当单体大脑细胞的作用，聚合成为一颗集体大脑。突然，我脑海中蹦出另外一种可能：“如果我们想错了呢？”

船长冲我挑了挑眉毛，没有发话。阿哈默德问道：“什么意思？”

“我们一直在假设，这个外星种族覆盖了整颗星球，对吗？它们并非真正移动，而是通过聚散不同的、蜂巢式的细胞进行转移，所以这颗蓝斑才能做到一直跟着我们，随着我们的位置变化而变化……”

“不用拐弯抹角，有话直说。”船长说。

“如果这颗星球本身就有知觉呢？如果这颗星球本身就是生命形式呢？”

房间里一片寂静。

阿哈默德突然狂笑起来。

“有知觉的星球！简直难以置信！太不可思议了！”他在空中挥舞着拳头，“这个消息肯定会轰动整个地球！”

他热情似火、感染十足，瞬间让我也心潮澎湃起来。然后，船长平静地说了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了我们身上：“地球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房间里再次袭来一片寂静，比之前还要静得可怕。

“这……这是什么意思？”阿哈默德问道，“我们刚在太空中发现了新的生命！生命啊！我们必须要告诉地球！”

“那你觉得，”船长问，“我们应该怎么告诉他们呢？”

“通过虫洞呀！如果我们抓紧时间，说不定还来得及赶回地球，不然就……”他低头盯着自己身上的水疱，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我们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么多时间，足够我们撑过返程。”

“但必须一试才行，不是吗？”阿哈默德回击道。

“那我们的任务呢？”船长反问道。我忽然明白他为何表情如此痛苦、如此纠结。

“任务？”阿哈默德看起来十分失落。

“阿哈默德，”船长轻声说道，“我们到这里是来完成任务的，我们唯一的一项任务。”

阿哈默德瞪大了眼睛，“不，不，不！现在不行……我们可是刚发现了新的生命啊！”

“整个人类种族都在指望我们。”

“那颗星球上有生命存在！”

“我知道，阿哈默德，但是新地球需要这个星系的太阳。”

“新地球确实需要一个太阳，但不一定非要这一颗才行。”

“听着，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蓝色光斑是否需要它的太阳才能存活，”船长无力地反驳道，“也许就算没有太阳，它也能活得很好。”

“船长，恕我直言，”阿哈默德说，“这是我听过最扯淡的话了。”

“阿哈默德，”船长用一种我从未听他用过的语气近乎恳求道，“你也知道，其它队伍都已经失败了。这是我们从休眠冷冻之中醒来的唯一原因。它们没有向我们的飞船发出任何信号，没有让我们继续沉睡。如果我们不做这件事，就没有人了。新地球将永远无法成为人类的栖身之地。”

阿哈默德咬紧了牙关。他大步走到桌前，用手拍着桌子，怒视着我们。“可我们有什么权利，为了自己的种族能够存活，就要灭掉另一个种族？！”

船长迟疑了，我知道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阿哈默德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是对的。他知道，我也知道，我们都知道。

所以，船长转身看向我时，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他还没有喊出我的名字，我就已经猜到他要说些什么。

“你必须要做出决策。”他说。

不，别找我。我不想做这件事，我根本无法在这种事情上做出选择。

但是阿哈默德也点了点头。我知道，自己再怎么抗议也无济于事了。

“我……我没办法……”我结结巴巴地说。

“但你必须要做。”船长说。

“为什么？”

“因为，”船长伤心地说，“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我的天哪，为什么我还在点头同意他的话？

“有何争议？”我低声问。

“我们需要这个星系的太阳，”船长言简意赅地说，“我们是地球唯一的希望。”他顿了顿，“我想让你明白，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照做。我相信你。”

这简直太好笑了，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求你了，”阿哈默德向我投来哀求的眼神，“求你不要毁了TP4。我们还不知道那个种族在百万年后会进化成什么样子，不知道他们会发展出怎样的文明。我们没有权利决定宇宙中其他种族的生死。”

这简直太好笑了，数千年来人类在地球上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船长和阿哈默德都已经表明了各自的立场，四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已经无法思考，过往再多的训练经验也无法让我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我不配轻易决定两个种族的生死。

我想起之前那些飞船上的决策者，如果他们面临这种情况会做出怎样的决策？也许，他们正是遭遇了类似的情况，才导致他们所有人都没能完成任务？

我回想起那一个巨大的蓝斑向我们眨眼做出回应时，自己内心的激动之情。现在，我感觉自己的心裂成了两半。

船长看向我，眼神中充满了忧伤。他知道他曾对我做过什么，也知道他在求我做出什么。阿哈默德看向我，眼神里一半是绝望，一半是期待。

我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我看到了那颗星球，看到了那个巨大而又明亮的蓝色斑点。它的颜色让我想起了地球。

让我想起了家乡。

我还能怎么做？

阿哈默德将自己关在睡眠区里拒绝出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敲着门，他都不愿开门。我高喊他的名字，他也没有任何回应。看来无论我做些什么他都不会出来了。我转身离开。

几天后，我们点燃火箭载荷时，驾驶舱里只剩我和船长两个人了。不久之前，阿哈默德将药丸和制服都留在了睡眠区门外，一直待在里面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紧闭的舱门后面看着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几周之前我们发射的36枚火箭载荷在那颗太阳后面爆炸开启的那个巨大虫洞，不知道当他看到虫洞慢慢吞没那颗太阳时，心中会有何感想。

在我和船长的注目之下，四个月后，虫洞已经彻底吞没了那颗太阳。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再抱有见到阿哈默德的希望了。

在某一刻，我回头望向船长时，看到他眼中闪烁着泪花。

太阳消失之后，黑暗笼罩了一切。

几乎一切。

巨大的蓝斑依旧闪耀着，只是在这四个月内逐渐黯淡下来。现在，它只有不到之前的一半亮度。我能想象得到，为了保持这顆蓝斑，为了让它的光亮在宇宙深渊之中持续向我们照耀，它肯定已经消耗了星球不少能量。不知道这颗星球上的生命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它们和我们一样，知道自己将要灭亡，又是否知道我们才是将太阳从它们的星系夺走的罪魁祸首？我希望他们不知道，真的希望他们不知道。

如果他们真的知道，我希望他们不会怪我们，就像我们不能怪狮虎捕猎羚羊，不能怪火山突然喷发一样。

我都做了什么，我心想。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但我们作下的恶才刚刚开始。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期望那颗太阳可以如我们所愿出现在预期位置，在那之后，新太阳系中的所有行星将会围绕它重新调整轨道运转起来，尤其是新地球。虽然中间有众多环节可能会出现问题，但是我们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接下来的问题自有其他队伍会去处理。人类种族穿越黑暗太空来到新地球后，还会有别的队伍花费上千年时间对它进行地球化环境改造。不过，他们不用再穿越虫洞了，真是一群幸运的家伙。

我和船长再也无法返回地球，再也无法得知我们的任务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不过，我们也没有回去的必要了，因为我们都将死在这艘船上。在穿越虫洞来到这里的那一瞬间，我们就已经死了。尽管人类已经将最高科技用在飞船防护罩上，用以保护我们，但是虫洞内部的辐射实在是太大。那些药丸不过是在勉强为我们续命，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任务罢了。在辐射的影响之下，我的头发和牙齿已经全部掉光。用不了多久，辐射就会夺走我的一切。

我想，也许是我罪有应得。

我在驾驶舱找到船长时，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药瓶从他的指尖滑落，滚落到了座椅下面。我蹲下身，将药瓶拿了出来。

瓶子里面是空的，当然是空的。

也许在附近某处会有一张纸条，但我不想去找，而是久久站在原地，久久低头凝视着他。我想冲他大喊，我想捶他一拳，想冲他发火，但我没有。

你知道吗？说来好笑，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从何时起开始憎恨我的父亲。在我记忆当中，我一直憎恨他的信仰，憎恨他的长篇大论，憎恨他为了成就大局，在部门前来询问之时情愿牺牲掉我。

但是进入太空之后，我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思考，我想我终于开始理解他了。我终于开始明白，有时候没有绝对正确或者错误的选择，你只能从所给选项中尽己所能做出选择，然后承担相应后果，承担良心的谴责。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早该告诉他的话：“我爱你，爸爸。”

我把他留在原地，一路穿過飞船，边走边关掉每一盏灯。最后，我来到了餐厅，把手放在最后一个开关上时，我向外望去，那颗巨大的蓝色斑点就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关。灯光慢慢变暗，然后全部熄灭了。现在，飞船和太空一样漆黑一片。

蓝斑摇曳了一下，随后便黯淡了下去，继而变得更加黯淡。我没有移开视线，甚至没有眨眼。必须有人看到此刻，必须有人见证此刻。至少，我必须见证此刻，这是我欠他们的。

蓝斑最后闪耀了一下，然后，这只巨眼永远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我摸索着离开餐厅，回到驾驶舱，在船长身旁坐了下来。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挣开。或许是我握住了他的手？我不知道，这不重要。

座椅有些不太舒服，我不在乎。

我们一同漂浮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当中。我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太空里，漫天繁星已经出来嬉戏。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全氟化碳又称四氟化碳，惰性强，对肺部脆弱的气泡无毒害，液态全氟化碳可携带丰富的氧气和二氧化碳。科学家曾用小鼠进行实验，首次实验结果显示小鼠在液态全氟化碳中基本能正常呼吸。

①原文为Apollyon，在希腊语里是毁灭的意思，在希伯来圣经里是一种代表“毁灭”的生物。出自《启示录》：“无底坑的使者作他们的王。按著希伯来话，名叫亚巴顿，希腊语，名叫亚玻伦”。

①蜂巢思维（Hive mind），出自凯文·凯利1994年的著作《失控》，简单的说“蜂巢思维”就是“群体思维”。因为蜜蜂的群体结构，在蜂巢之中每个个体各有分工，自发维系整个蜂巢，蜂巢就像是一个整体，汇集了每个个体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