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灵
2020-01-28黄文军
黄文军
推开花园的篱笆,小雨正淅淅沥沥地下。我摘了一张又大又圆的荷叶,顶在脑袋上,挽起裤管,一路欢笑,踩出一串清亮的水花。远处的青山半隐在纱一样的云雾里。落山风轻轻吹来,沁凉的水汽拂向脸颊。
这些美好的画面,其实只是我的想象。
事实上,雨正瓢泼而下。我戴着一顶旧报纸折的帽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水里,好几次差点摔倒。偶尔疾驰而过的汽车,溅了我满身污浊的水花。远处的高楼,三三两两地亮起了灯,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张古怪的脸,正将我嘲笑。一阵狂风忽地吹来,就连那顶湿透的破帽子也被刮走了。
我独自走在傍晚时分熙熙攘攘的街上。
瞧!那个坐在爸爸汽车里的小孩;瞧!那个依偎在妈妈伞下的小孩;还有饭店的玻璃橱窗里边,那个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围在中间的小孩,他们多像小王子或小公主。
是的,我的眼睛模糊了,都看不清那个小孩的样子了。
刹那间,我心里的悲伤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我猛地转过身,低下头,噙着泪,紧紧地抱着书包,朝着与家相反方向的那片小山坡跑去。
小山坡上,是个废弃的垃圾场,在我的想象里,却是个满是宝藏的秘密王国。那一根根横躺在地上的水泥管,是我遮风挡雨的宫殿。这里是我的动物园,附近的刺猬啊、松鼠啊、流浪猫啊,就是快活自在的居民。那片荒草地,是我的后花园,狗尾巴草啦、苍耳啦、狗娃花啦,在我看来绝不比牡丹和玫瑰逊色。那破旧的石狮子,牙齿都快掉光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威风,却是我的守护神,我有心事,都跑来说给它听,而它总能为我保守秘密。
抵达秘密王国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却丝毫不见小。我猫着腰,钻进了水泥管里。衣服已经湿透,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我想看会儿书,却没有光可以照亮课本上的字。没办法,我只得蜷缩在水泥管里,呆呆地望着外面的世界。圆圆的视野里,蹲着那只破旧的石狮子,朦朦胧胧的。
风那么狂,雨那么大,就算是石狮子,也会感觉孤单、害怕吧!这么想着,我从练习册里抽出一张废纸,折了一顶小小的帽子,然后快步冲进密密的雨帘,跑到石狮子跟前,给它戴上。好小的纸帽子啊,只能戴在石狮子的一只耳朵上,根本挡不住一丝风雨。
“谢谢你,阿树。”石狮子突然说话了,声音有些漏风。
“你——”石狮子会说话,我并不害怕。我对它说了那么多的心事,早盼望着它也能说话回应我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我是半灵啊!”
“半灵?”
“嗯,就是成长了一半的精灵。也可以说,是陪伴你的精灵。”石狮子眨了眨它的石眼睛,“真正的精灵,可以千变万化,但半灵,只会有限的变化。”
“哦!我想起来了,怪不得你脚下踩的那颗石球的花纹会发生改变,有时是花瓣,有时是祥云,有时是火焰。”
“没错,你观察得非常仔细。”
“那你怎样才能变成真正的精灵?”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你常听我的心事,应该知道,我家和别的小孩的家不一样。”
“没有爸爸妈妈的家也是家啊,爷爷奶奶都对你很好!”
“他们是对我很好,所以我才更不敢回家。爷爷给我买了新雨披,可是一放学就被班上的小霸王抢走了。奶奶给我买的新衣服,也被雨淋成了这个样子。我對不起他们,没有脸见他们。”
“真是个傻孩子,在他们眼里,你才是最重要的!”石狮子突然发出了和蔼的笑声。笑完,它从耳朵上取下了那顶纸帽子,倒过来放在地上,“呼”地一吹。奇迹出现了,纸帽子居然变成了一艘小船。接着,它又从一旁的草地上拔起一个蘑菇,再“呼”地一吹。呀!蘑菇变成了一把大伞。
“快打着伞,坐上船,回家去吧,别让爷爷奶奶担心!”
“嗯!”我背好书包,坐进船里,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耳畔又传来“呼”的一声,不用说,那是石狮子在吹气。很快,小船就顺着地上的雨水径流航行了起来。它先在我的水泥管前转了个弯,然后横穿过我的后花园和动物园,往小山坡下驶去。
“阿树,请你记住,在你的身边,还有好多伴灵,它们和我一样,关注、关心着你。你是男孩子,要更勇敢、更坚强,知道了吗?”远远地,传来了石狮子的声音。
“知道啦!”我也扯着嗓子大喊。我的心中,有许多陪伴我长大,给我力量的伴灵。
下山路上的景色可真美。那么浅的雨水,却在船头翻起了雪白色的浪花;雨中的楼宇万家灯火,仿佛璀璨的水晶宫;暮色中的工厂,好像住着巨龙的古堡;河边的那排红灯笼,把远处的老街打扮成了一条闪烁的银河;两旁高高的野草,多么像为我护航的卫士!我忍不住唱起歌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歌里的“我们”,是我和石狮子,而“桨”,就是我们的友谊。
一到山坡下有人的地方,小船和大伞就消失不见了。好在雨也小了。我面带微笑,伴着肚子“咕咕咕”的歌声,快步奔回家去。
第二天上学路上,我比往常更留心身边的事物。
巷尾的那个红绿灯是伴灵吗?好像我每次急着过马路,它就会亮起绿灯呢,而且亮的时间还挺长。那次我去马路中间救一只徘徊不前的流浪狗,眼见对面的车就要撞过来了,红灯却突然亮了。
街角的那棵梧桐树是伴灵吗?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总能在它的树干上看到可爱的昆虫。有时是爱唱歌的知了,有时是爱跳舞的大飞蛾,有时是威武的独角仙,我的心情很快就好了许多。
老街书店门口的那只招财猫是伴灵吗?当它的胡须是八根的时候,书店里一定进了新的童话书。当它的胡须是九根的时候,保准又进了新的科普书。如果是十根呢,就是图书大减价的好日子。
我一路走,一路找,一路猜,想到身边可能潜藏着那么多的伴灵,心里的坚冰竟然渐渐融化了。
……
课间休息时,值日生过来分发营养餐,是我爱吃的牛奶和面包。我正准备伸手去接,小霸王却从后面冲了过来,一把抢过我的那一份。
“嘿嘿!老规矩,反正你吃了也不长肉,还不如拿来孝敬我!”说完,他一边扮鬼脸,一边朝我挥拳头。那么吓人的鬼脸,像是雷公;那么大的拳头,像是雷公手里的大榔头。
要是在以往,我肯定低下头,咬紧嘴唇,一声不吭,连报告老师都不敢。可今天不同了,一想到教室里植物角的那个松鼠雕像——就是那个摆在翠绿的吊兰盆里,时而露出两颗大龅牙,时而露出四颗大龅牙的松鼠雕像——也许也是个守护我的伴灵,沉睡在我心底的勇气突然就苏醒了,我伸手去夺,还说得非常大声:“还给我!”
小霸王怒了,一拳朝我打来。好重的拳,简直要把我打散。我跌坐在地上,却马上站了起来,顾不得拍去屁股上的灰尘,更没有喊疼,再次伸手去夺,说得也更大声了:“还给我!”
小霸王突然愣住了。他惊讶地盯着我看了好久,见我的目光始终坚定,终于把手松开,悻悻地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是同学在为我喝彩,虽然掌声很快就在小霸王的逼视下停了,可在我的想象里,那掌声却像潮水般热烈,经久不息。
午休的时候,我悄悄跑去了植物角,把没吃完的面包屑放在手心,递到了小松鼠的面前。为了不引起同学们怀疑,我故意脸朝黑板,念着老师写的诗。待我把手收回来时,掌心的面包屑已不见了。也许是刚才的那一阵风吹跑的,但我更愿意相信,是松鼠半灵吃掉的。
下午的体育课,有我最害怕的“跳山羊”项目。每次“跳山羊”,我都不敢加速冲过去跳,生怕跳不过去丢人,也怕把自己撞疼。
“阿树这家伙,肯定又是慢吞吞地跑过去,然后装模作样地在山羊上撑一撑,原地跳一跳,再灰溜溜地跑开。”小霸王又来嘲笑我。
他嘲笑得对,我一直就是这么不争气的。
“阿树,轮到你了,加油!”体育老师吹了一下哨子。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十分慌乱。
我扭头看看跑道左边,又看看右边,左边是操场,不可能有伴灵,右边是教学楼,也不可能有伴灵。该怎么办呢?我发愁了。
“看吧,又害怕了,真没用!”小霸王笑得手舞足蹈。
我只得看向前方。前方,就是可怕的木头山羊。等等,这个木头山羊的花纹,似乎也会变化,有时候像云朵,有时候像水波,有时候像星空。难不成……它也是守护我的伴灵?
我不害怕了,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跑步。加速,加速,再加速,然后,双手一撑,双腿一抬,奋力跃起。
虽然落地时没能站稳,打了个踉跄,可终究还是跳过去了。我也更加确信,它不是普通的木頭山羊,而是一个伴灵。因为,我的双手撑上去的时候,感觉到了它的温度,不是太阳晒出来的那种烫手的温度,而是山羊绒毛一样的温暖,像爸爸坚实的脊背,像妈妈为我掖过的被子,像爷爷为我灌的热水袋,像奶奶给我泡的姜茶,真的好温暖。
“真不错,有进步!”体育老师带头鼓掌。
“老师,这次还差一点,我想再来一次。”
这是我第一次提出再练一次,不仅小霸王,连体育老师都惊愕了。我又听到了同学们的掌声,这一回,不用想象,就像潮水一样热烈了。
傍晚,我又去了我的秘密王国,找石狮子说话。这回,可不是诉说悲伤的心事,而是报告喜讯了。
“原来有那么多的同学和老师爱我、陪伴我,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我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它身边,微笑着把今天发生的事都讲给它听。
石狮子的嘴里也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是我放进去的。但它没有回我的话,只是在夕阳的余晖里稳稳地蹲着。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怎样才能变成真正的精灵了吗?”过了一会儿,我又问。
风把石狮子嘴里的狗尾巴草吹跑了,可它还是没有说话。
“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答案了。”我又把自己嘴里的狗尾巴草放进了石狮子的嘴里,“所谓半灵,就是伴灵,就是陪伴我长大的精灵。等我从一个小男孩,长大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需要伴灵了,你们就可以变成真正的精灵了,对不对?”
石狮子依然没有说话,可它脚下踩的那个石球上,却出现了一张弯着眉毛、翘着嘴角的笑脸,它是在认同我的说法呢!
“那么……今天就再见啦!”我向石狮子挥手告别,“愿今后的每一天,我都能把开心的事分享给你听。”
金色的斜晖里,鸟雀的啁啾中,我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家里走去。我知道,在我的生活里,有那么多爱着我的伴灵:风趣幽默的爷爷、和蔼可亲的奶奶,我的老师和同学们,还有墙上每天对我微笑的爸爸妈妈。
有他们的陪伴,我要快快长大,快——快——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