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宕结构下的延宕思想
2020-01-26张月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与鲁迅的《狂人日记》都以独特的表现手法和主题内容,引起了社会的广泛注意。两部巨作中的疯人形象是作者投放了自己对时代的敏锐感知和深刻反思而塑造的时代代言人。本文通过对比两者的相同之处,剖析作者寄寓在两位疯人肩上的历史意义。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说出了对当时整个社会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的人文主义与社会现实之间所存在的巨大矛盾的反思;鲁迅用狂人的疯言疯语,大胆地提出了“从来如此,便对么?”的质疑,表现了大胆怀疑、好否定的五四时代精神。《哈姆雷特》和《狂人日记》在结构上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经历了“精神危机—思想斗争—主动出击”的发展过程。
学者陈思和在《中国现当代名篇十五讲》中提到:“《狂人日记》的第十段是这部分的高潮,也是狂人唯一的一次主动出击。但是在他出击以前是经过了长期的思想斗争,第六段的两行文字可以看作是狂人内心挣扎和思想斗争的痛苦表现,第七段他下决心要去‘劝转大哥。”在发现吃人这个传统以及其对自己的威胁时,狂人陷入了无限的恐慌之中。经历恐惧和争辩以后,觉悟的理性战胜了懦弱,他站出来和大哥“摊牌”。
哈姆雷特肩负复仇重任,在面对强大的敌对势力时,他迟迟不付诸行动。于是,主人公的犹豫不决使故事情节变得“延宕”,出现誤杀大臣、间接逼死奥菲利亚、杀害昔日好友以及和雷欧提斯比剑等一系列“节外生枝”的剧情。正如哈姆雷特在第三场第一幕的独白里说:“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炽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行动的意义。”
然而,二者的延宕除了来自外界条件的限制,还来自主人公在觉悟之后不仅发现了人的理性光辉和高贵,也看透了人的渺小和不完美,从而成为思想上的勇者和行动上的懦夫。这种觉醒后思想上所经历的纠结和痛苦,置于外观上表现出来的是行动的延宕,而返照到人物本身,则表现出一种通过独白的形式呈现的强烈否定。两部作品的独白都充满了精神界战士的自我反省、启蒙者的自我批判和觉醒者的社会反思。
一、对外在世界的否定
父亲暴死,叔父篡位,母亲改嫁,残酷、乱伦的现实使“一颗多么高贵的心就这样陨落了!”“在疯狂中凋谢”。哈姆雷特认为,“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世界“是一所很大的牢狱”。哈姆雷特对这个颠倒混乱的世界的看法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哈姆雷特否定“这个无聊的世界”的话语寄存了作者对当时社会的价值判断,否定了由于过度推崇自由和个性从而导致理性与道德缺席的人文主义。
在狂人眼中,周围的环境是一个充满杀机的生存空间。他觉得,赵家的狗想吃他,不然,“何必多看我几眼呢?”“一路上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我……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小孩子脸色铁青……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从成年人到小孩,从人类到动物,无一不虎视眈眈地惦记着狂人。从狂人这一无序反常的被害妄想中,人们可以看出封建传统荼毒的范围之广和程度之深。狂人从别人想吃人联想到了整个封建社会一直以来的“吃人传统”——“易子而食”“食肉寝皮”。作者借狂人之口,揭示了封建礼教虚伪和残酷的真面目,否定了人们一直恪守的封建传统对人的教化作用。
二、对身边亲近的人的否定
哈姆雷特发现了这个世界充满罪孽与荒谬以后,批判的眼光开始移位到身边的人——奥菲利亚和他的母亲。他认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的本性”,女人“烟视媚行,淫声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你们不懂事的风骚”,“女人啊,你们的名字便是脆弱”。正如狂人对自己大哥也吃人的怀疑一样,狂人无意间发现了“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发现他“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装满吃人的意思”。此时此刻,哈姆雷特和狂人对自己身边的亲人的控诉和怀疑表明,作者的批判对象从社会转移到了家族内部。从二人的指责语句中,隐匿在他们心里的人性景观以“脆弱、不贞和凶狠”的形象呈示,营造出一个小型的社会本相的直接观照体。
社会中的罪恶人性与封建意识横行与蔓延,以强悍的话语力量使整个家族制度都浸染反道德、反人性的色彩。自己最亲的母亲竟然在父亲尸骨未寒之时迅速改嫁,自己一向最信任的大哥竟然也要吃自己,这一切违反常理违反人性的行为对主人公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而由打击引发出来的对身边亲人的批判和否定,也恰好是对混乱罪恶的家庭关系存在的一个动摇:高扬着个性解放的社会氛围下运行的家族体系中,在坚守着仁义道德下发展的封建家族中,道德和人性却以卑微的姿态让位于阴谋与恶行。作者企图通过动摇社会体系的基本单位——家庭的存在合理性,以达到否定整个社会体系立足的思想根基的存在合理性,揭露放纵欲望的危害性以及仁义道德的虚伪性的控诉目的。
三、对自己的否定
在哈姆雷特找不到完美的复仇计划以及意识到人类本身的渺小以后,他开始怀疑甚至否定自己的行动能力、行动意义和行动合理性,“谁愿意负着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不如早早脱身而去”。相对地,狂人无意之中发现“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妹子死了,大哥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
二者对自己的剖析竟表现出惊人的相似——都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无法摆脱的原罪:哈姆雷特接受过解放个性的人文主义思想教育,在封建门阀制度下成长;狂人接受过封建思想的教育,在有四千年吃人历史的环境中成长——活在那样一个传统思想和意识形态占据话语主导权的环境中,要保持自身的“洁净”,要在罪恶社会中使自己“无罪释放”是不可能的。更多的可能性是,自己在无意中为了满足某种欲望打破道德界限或者曾经吃过人,成为罪恶的帮凶。所以,在二者的自我否定的背后,隐匿了一份觉醒的先知者痛苦的忏悔。
从环境到身边的人,最后到自身的否定,狂人对人本性带来的原罪进行深刻忏悔:“人如果意识到自己有吃人的本性,而且已经吃过,想吐也吐不出来,想洗也洗不掉,这就叫忏悔,是对人性之罪无以挽回的痛苦。”对身边的人加以挖苦、训诫,一是出于对他们成为或即将成为罪恶社会的帮凶的恐惧,二是因他们沦为受害者或者无意间成为迫害他人的“凶手”而感到揪心。由此表现出来的情感形式就具备了强烈的否定色彩——否定他们存在的合理意义从而洗脱自己是罪恶帮凶的罪名,以求独醒。最后,自身追求与现实生活的巨大鸿沟引起对生活的消极态度,理想和信念的幻灭最终引起对世界的抨击,这则是从怀疑的角度,反观人性原罪之根源,对人与生俱来的恶以及这个培养恶的沃土——欲望的世界给予彻底的否定。
(天河区五一小学)
作者简介:张月(1991-),女,壮族,广东清远人,硕士,中小学二级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小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