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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卒若环”的秩序

2020-01-26李聪

团结 2020年6期
关键词:流火农事书写

时间是什么?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在农业社会,人们对时间的认识与农业生产活动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豳风·七月》是《诗经》中的一首“农事诗”,记述了周代先民一年中的农事生活。全诗以时间变化为线索,将不同的自然景象、生产行为和生活场景铺陈其间,篇幅虽长而有迹可循,内容丰富而不失其序。这样的书写方式有何内在逻辑?又体现了先民怎样的时间观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诗中出现了“七月”“九月”和“一之日”“二之日”等两种月令称呼方式,代表两种不同的历法——夏历和周历。“夏以建寅之月为正,殷以建丑之月为正,周以建子之月为正。”简而言之,夏历以一月作为一年的开端,周历以十一月作为一年的开端。《七月》中的历法兼用夏历和周历,“某月”用的是夏历,“一之日”“二之日”“三之日”“四之日”用的是周历,相当于夏历的十一月到次年二月。由此可见,虽然诗歌创作于周代,但农业生产中仍然对夏历有所沿用。农事活动对节令有依赖性,人们对耕收时令、物候的认识和集体记忆具有经验性和传承性,诗中两种历法杂用这一点,本身就说明了时令与农业生产之间的天然联系,即使朝代和制度更革,这种联系也难以轻易打破。

诗歌的第一章,以寒暑之变总起全篇,描写了从入秋到春耕开始的天气变化和农事活动。夏历七月相当于阳历的八、九月,“流火”指大火星(心宿二)向西方偏落。古人通过观察“大火星”在早晨和傍晚的位置来判断时令,大火星西偏,是天气由热转凉的标志,到了九月,就得缝制过冬的衣服了。“觱发(bì bō)”形容寒风吹动,“栗烈”即凛冽,“褐”指兽毛或麻质粗布衣,在日渐寒冷的天气里,没有御寒的衣服,怎么才能过完一年中最后的日子呢?时间继续推移,一月份的时候修理农具(“于耜”),二月份的時候到地里耕种(“举趾”)。“馌(yè)”指馈送食物,“田畯”即田官,“至喜”同“致饎”,指分发饭食。根据周礼,每年春耕开始时,都要举行籍田大礼,典礼当天,公家要馈赠在官田上无常劳作的农民一顿饭食。诗歌以时间顺序为线,书写时间从秋季到冬季再到春季,书写内容从天象到天气,再从农事活动到典制,总体上呈现出从自然景物到人文生活的变化规律,这一规律在全诗各章皆有所体现。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诗歌第二章记述了少女春日采桑的情景。春天,天气开始变暖,黄鹂鸟不停鸣叫,少女手执深筐,沿着小路行走,采摘嫩桑。春日舒迟温暖,白蒿繁多茂盛,少女的心中却感到伤悲,这是因为她要跟随诸侯的女儿一同出嫁了。第三章同样以“七月流火”始,八月的时候就要割取芦苇了。“蚕月”指三月,这时要修整桑树,用斧子砍去伸长的纸条,让桑树长出鲜嫩肥美的叶子。七月时伯劳鸟鸣叫,这种鸟会一直鸣叫到寒冬来临,因此,古人认为要在它停止鸣叫前制好过冬衣物,于是,八月就要开始纺绩织布了。纺织而成的布料,有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颜色十分艳丽,这些布匹要献给贵族制作衣裳。

有趣的是,在第二、三两章之中,都将鸟类的鸣叫与农事活动联系了起来:仓庚鸣叫是采桑的时节;鵙鸣叫是纺布制衣的时节。采桑和制衣,恰恰就是纺织生产过程的开端和结束,可谓有始有终。在农业生产生活中,人们对自然界事物的观察和参考,贯穿了整个农业生产过程。从这个角度看,《七月》所呈现的时间书写,构建起了先民生活中自然与人文相统一的世界观。

粮食已收,冬衣已制,进入农闲季节,人们从事什么活动呢?诗歌的第四章给出了答案: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十一月举行狩猎活动,所获取的狐狸用于给贵族制作裘衣。十二月人们也会聚集,继续进行军事演习(古代军事演习与狩猎为一),获得的小野猪可以自己留有,大野猪需要献给公家。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农闲季节就应当是“闲”的,但其实不然,秋冬之际,农事完毕,人们聚集在一起,进行演武狩猎。这一现象有其深刻的社会制度背景,但如果把农闲季节的活动置于一整年的框架之中,就不难看出,无论什么时节,人们总是有事情需要做的。换言之,《七月》的时间书写传递出这样一种观念:各时各事,各得其位,各有其序。

如果说前四章是着眼于农业生产的宏观描写,那么第五章的时间书写则可谓极尽精微了: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第五章对季节变化的刻画细致入微,以斯螽、莎鸡和蟋蟀作为观察对象,描写了天气逐渐转凉的过程。郑玄在解读这一章时说:“自‘七月在野至‘十月入我床下,皆谓蟋蟀也。言三物(斯螽、莎鸡和蟋蟀)之如此,著(表明)将寒有渐,非卒(猝然)来也。”将视角聚焦到微小的昆虫上,通过昆虫的习性和蟋蟀活动场所的改变进行时间书写,不仅将时间的渐变属性刻画得生动有趣,更彰显出古人对时间流动的观察是如此的精细。

从诗中描写的活动内容看,第二至四章的主要涉及“衣”,第五章涉及“住”,第六章开始则主要涉及农事生活中“食”的部分: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六月时食用的事物是李和葡萄,七月则到了烹饪冬葵和豆类的时节,八月扑摘枣子,十月收获稻谷。秋天收获粮食后,用来酿酒,待到春来之时启用,可以在寿宴时饮用。七月甜瓜成熟,八月瓠瓜(葫芦的一种)可以摘取,九月收取麻籽,采摘茶叶食用,砍伐臭椿树作为薪柴,这些东西可以养活农夫。第六章杂陈各类果蔬食物,虽看似丰富,但吃瓜吃菜、烧着臭柴,农夫生活的不易可见一斑。

第七章先言秋收之事:九月筑好打谷场,十月把各类庄稼纳入其中。收完庄稼之后呢?除了第四章所说的狩猎活动,农夫在冬季还需要进入城邑修建宫室。他们起早贪黑地编制茅草和草绳,要尽快把宫室修建完成,因为马上就又得准备春耕了。

诗歌终章的描述与祭典和飨礼有关。十二月凿冰,一月时将冰放入冰窖,二月早些时候,要用羔羊和鲜韭进行祭祀。九月深秋清凉,十月寒风吹拂,乡人在年终时欢聚宴享,大家登上高堂,高举酒杯,互相祝愿长寿。

《七月》一诗以四时流转为书写脉络,以寒暑之变的“天时”始,以秋冬之际的“人事”终,在时间上形成了完整的闭环。从农事活动的内容上看,第一章前半段以“衣事”为眼,后半段以“田事”为眼,耕与织是农业社会生活的两大主要事项而,后续各章主要叙述的活动又恰好与之相应,这就将“人事”相对完整地纳入时间书写之中。“始卒若环”,时间的流转,周而复始,循环不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自然变化和人类社会生活的全部内容,也都赖于时间的循环流转而得其秩序。

特殊的时间书写背后,是古人对天文与人文相统一的追求。纵观全诗,诗歌的叙述对象由天象、月令、物候和农事构成,看似驳杂,实则遵循着从自然时间、景象到人事活动的书写顺序,述说着人与自然和谐相通的天人秩序。朱熹认为《七月》一诗“仰观星日霜露之变,俯察昆虫草木之化,以知天时,以授民事。(见《诗集传》)”孙鑛在《批语诗经》中也指出该诗“衣食为经,月令为纬,草木禽虫为色。”在时间的循环流转中,人文社会以自然之变为基础而得以建立,并与之和谐贯通。这样的天人秩序,不仅指导着先民的农事生活,也构成了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核。

(李聪,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责编 王宇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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