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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实验与古典传统的合谋

2020-01-20马云鹭

当代文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先锋莫言古典

马云鹭

摘要:《酒国》是一部以文体实验见长的长篇小说,反讽、戏仿、元叙事等大量叙事圈套的运用,让《酒国》具有了无可置疑的先锋性;同时,因为有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深厚滋养,文体实验本身便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酒国》实现了“先锋”与“古典”的联袂与“合谋”,让我们看到,只有建立在民族文化传统上的先锋,才是真正的先锋。《酒国》是关涉莫言成为世界瞩目作家的一个重要文本,他用先锋话语向世界展现了中国文学传统,也为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一个经典的案例。

关键词:莫言;《酒国》;先锋;古典;传统

我始终相信,每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一个潜藏着灵魂的生命体。从其诞生的那一刻起,必然会遭遇如同人类一样的命运考验,或坎坷,或通达,或鸿运当头,或利运不通。在莫言的文学创作中,《酒国》可以说是一部不太“醒目”的作品。《酒国》创作于1989年,1992年完成,1993年才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出版后在国内反响寥寥。莫言说:“我的这部《酒国》,在中国出版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不但一般的读者不知道我写了这样一部书,连大多数评论家也不知道我写了这样一部书。”①可以说,在《酒國》出版后的10多年中,鲜有人关注。到了世纪之交,一些评论家开始将《酒国》与鲁迅《狂人日记》相比较,从寓言性和现代性的角度来阐释《酒国》。直到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酒国》才真正引起评论界的关注。

与国内的寂寥相比,《酒国》在国外却获得了较多的关注。2000年,经葛浩文翻译,《酒国》由美国拱廊出版公司(Arcade Publishing)岀版。尽管销量不及《红高粱》,但在境外评论界却收获了很好的评价。葛浩文指出,莫言作品“哪一部也不能与《酒国》相比,《酒国》可能是本世纪中国最令人震惊的文学作品。”②王德威也说,“平心而论,《丰乳肥臀》混淆臃肿之处不少,难以超过《酒国》的标准。”③其实,就莫言本人而言,对《酒国》也是非常钟爱的。他在公开场合多次提到《酒国》:“是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长篇,我为它感到骄傲”“是我的美丽的刁蛮的情人”。④

《酒国》在国内与国外完全不同的命运遭际,潜藏着许多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为什么一部在国内沉寂无声的作品,会在国外引起关注?为什么作者引以为傲的作品,却被大多数的批评家忽视?我认为,这些看似矛盾的现象,实则恰恰证明了作品本身的复杂性。纵观中外文学史,不难发现,往往是那些在思想上或是艺术上超前的作品,才会引发意见不同的分歧和争议。

王尧在谈到《酒国》时,曾指出“《酒国》是一部真正的先锋小说。”⑤的确,反讽、戏仿、元叙事等大量叙事圈套的运用,让《酒国》具有了无可置疑的先锋性。然而,从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注重形式和文本实验的先锋文学,已经开始退潮。无论是叙事迷宫,还是数字化的人物,抑或是碎片化的情节,都不再是新鲜的技巧。在这样的历史时期,从未被贴上“先锋”标签的莫言,便很容易被看作是一个落伍的弄潮儿,试图抓住先锋的末梢,搭一回末班车。但问题是,在先锋退潮期,如果仅仅从文本实验的角度,《酒国》不可能引起海外学界特别的关注,也不会得到葛浩文、王德威的高度赞誉。《酒国》必定潜藏着一个坚硬的内核,使它超越了那个时代的阐释能力,让它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正如莫言所说:“很多书出来以后有个被重新发现的过程,一个作家的书放了10年也许才会被人重新发现”⑥。

今天,当我们再一次审视《酒国》,便会发现,潜藏在《酒国》中心的那个坚硬的内核,实际上是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自觉承继。莫言自己也多次提到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喜爱,“《聊斋志异》是我的经典。我有一部家传的《聊斋志异》,光绪年间的版本,上边我题了许多歪诗,什么‘经天纬地大贤才,无奈名落孙山外。满腹牢骚何处泄,独坐南窗著聊斋,‘幸亏名落孙山外,龌龊官场少一人。一部奇书传千古,万千进士化尘埃。还有什么‘一灯如豆读聊斋,暗夜鬼哭动地哀。风吹门响惊抬头,疑是狐女入室来。非常肤浅,有污书卷,但也表达了我对蒲老祖师的无限敬仰之情。魏晋传奇也非常喜欢,也是我重要的艺术源头。”⑦翻开《酒国》,《聊斋志异》的痕迹亦随处可见。我们看到,在作为叙述主体的丁钩儿探案部分,始终飘忽着一股诡异的气息。莫言说:“《酒国》这部小说是一部超现实的小说,里面有很多的妖魔鬼怪的描写,我的祖师爷还是蒲松龄,是他教我这样写。”⑧的确,无论是场景,还是人物,抑或是故事情节本身,《酒国》都让我们仿佛置身在一个光怪陆离的“鬼国”。矿山领导和金刚钻将酒局安排在地下:“走廊突然拐了一个弯,红地毯一漫坡倾斜下去,壁灯更加明亮,握火炬的手臂也更加生猛,仿佛具有鲜活的生命……现在他知道走廊已经深入了地下,尽管壁灯、地毯照旧明亮鲜艳,但他却感到了一种侵人的凉气,当然不是冷的感觉。”当丁钩儿几杯酒下肚,呈现在他眼前的完全是一个鬼魅的世界:“后来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只生着许多指头的手活像一只八腿蛸把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递给他。残存在躯壳内的意识的残渣余孽竭尽最后的力量艰苦工作,使分离了的他看到那只手团团旋转,像一朵花瓣层叠的粉荷花。而那杯酒,也层层叠叠,宛如玲珑宝塔,也好似用特技搞出的照片,在那较为稳定,较为深重的一淀鲜红周围,漫漶开一团轻薄的红雾。这不是一杯酒而是一轮初升的太阳,一团冷艳的火,一颗情人的心——一会儿他还觉得那杯啤酒像原来挂在天空现在钻进餐厅的棕黄色的浑圆月亮,一个无限膨胀的柚子,一只生着无数根柔软刺须的黄球,一只毛茸茸的狐狸精。”⑨可见,这个盛大的酒局就像是地下一场鬼魅的狂欢。而酒国街市上,“街上行人,就像鬼影子一样”,有闪着绿油油光亮眼睛的看守陵园的人,幽灵般的卖馄饨老汉,神出鬼没的女司机,等等,异常诡异。而李一斗小说中的《酒国奇事录》干脆就是《聊斋志异》的戏仿。可以说,所有这些都可以看到《酒国》蕴含着丰厚的古典文学元素。

我认为,正是古典性让《酒国》的先锋性有了深刻的内涵。实际上,1990年代初期的先锋小说已经在文体实验上走入了瓶颈,这些建立在西方叙事学基础上的文体实验,严重脱离了本民族的文学根基。“作家们在技巧演练的同时,在接受文化观念的冲击上表现出明显的盲目和被动,致使文体试验迅速走向技术化”⑩。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酒国》实现了“先锋”与“古典”的联袂,让我们看到,只有建立在民族文化传统上的先锋,才是真正的先锋。“英国文学评论家F.R.利维斯将优秀的作品归因于对伟大传统的继承,道出了作家主体意识与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一个民族的精神在文化传承中得以延续,而优秀的文学作品则是在一个更具有寓意的文本空间展示这一伟大传统的‘函数最大值。”11我想,这也是我们今天重新审视《酒国》的意义所在。

《酒国》所呈现的古典性,并非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简单承袭,而是有意识地将中国古典文学的手法糅合到先锋叙事中,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文本结构上。莫言在谈到《酒国》时说,“这部小说的成功之处,我个人认为是它的结构。”12作为一部长篇小说,《酒国》的结构貌似是碎片化的拼接,实际上却草蛇灰线般编织出一个精美绝伦的有机整体。《酒国》有三条明显的叙事线索。其一是小说的主体部分,侦察员丁钩儿接受上级委托,到酒国去调查食婴案;其二是酒国酿造大学的酒博士李一斗与作家莫言之间的书信往来;其三是李一斗创作的9篇小说。而这三条似乎没有联系的线索则在文本最后的第十章汇聚到一起。由此,每条相对独立的线索便呈现出“层位叙述”的特点,使得文本在纵横交错中,虚实相间,亦真亦幻,构成一种扑朔迷离的叙述效果。显然,这样的文体实验带有很强的先锋性。

然而,另一方面,在先锋实验的叙事技巧背后,《酒国》的结构还承载了中国古典小说结构的精髓。那就是,结构本身“蕴藏着作者对于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在这种意义上,结构是极有哲学意味的构成,甚至可以说,極有创造性的结构是隐含着深刻的哲学的”13。比如,《水浒传》的结构就与中国古代最高的智慧“天人之道”相呼应。《水浒传》写的是“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英雄好汉的故事。宋江、林冲、武松、鲁智深、李逵等梁山好汉的故事在小说《水浒传》成书之前,早已在民间广为流传。按常理,《水浒传》的作者应该首先从一百单八将入手,尤其是其中的主要人物,浓墨重彩地叙述其逼上梁山的经历。然而,《水浒传》开篇出场的第一个人物却是高俅。这是英雄好汉的对立面,是全书最大的反派人物。他的登场为小说的主题定出了基调:乱自上作。金圣叹在《水浒传》第一回的回评中对其结构的隐义做了阐释:“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一部大书七十回,而开书先写高俅,有以也。”14

高俅首先登场,从东京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扶摇至殿帅府太尉,依凭的仅仅是他“踢的一脚好球”,如此荒唐的官吏选拔制度,必然导致昏庸的朝政和混乱的社会。于是,梁山好汉被逼上梁山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而非大逆不道的叛乱。最早的《水浒传》版本题为《忠义水浒传》,目的就是要弘扬“忠义”二字,而历史上宋江起义显然有忤于“忠义”,于是,作者将高俅设置为出场第一人,在结构上的用意是很深的,就是要开脱宋江造反的“不忠”之罪,从而让“忠义”成为贯穿始终的主题。同时,《水浒传》登场人物的次序也与主题密切勾连。王进、史进这些率先登场者,在结构上起“旁位”和“侧翼”的作用,因为这两个人物并非是《水浒传》中的重要人物,史进在一百单八将中排名二十三,而王进干脆未能跻身水浒好汉之列。这样的结构定势潜藏着全书的结构逻辑和叙事战略,正如杨义所指出的,“行文借了‘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的‘误走妖魔的势头,却在写人间情景的时候,一接以反向,二接以旁位,三接以侧翼,于此一波三折、错综转换之间隐伏了小人得志必成奸邪,政治腐败必然官逼民反的沉重的历史哲学。进而深究,在开头的这番闲闲着笔中,已经埋伏下全书描写模式的雏形:高俅逼走王进,成为后来把林冲逼上梁山的雏形,也隐隐地关联着‘义士—罪人的人物模式及其流放生涯;史进与少华山绿林人物的结义,成为以后各个山头的结义和梁山泊聚义的彩排或雏形,成为全书结构由小聚合到大聚合的开端。这种开端之所以开得好,就在于它不仅潜伏着深刻的历史哲学,而且潜伏着深刻的结构‘哲学,那就是给其后的叙事以气势浩大、迂回曲折的充分余地。”15

《水浒传》的结构定势在《酒国》中有着明显的承继。酒博士李一斗的9篇小说,貌似松散,实则却是维系整个结构内在整体性的关键所在。第一篇《酒精》“洋溢着酒神精神”,以反讽的形式为整个文本奠定了基调。这篇小说的主角是金刚钻,是食婴案中最大的幕后黑手,整个食婴案就是围绕着对他的调查而展开的。他与《水浒传》中的高俅在文本结构中的位置何其相似。通过这个人物,莫言通过强大的虚构能力,将批判的锋芒直指社会中可能存在的腐败分子。《酒国》讲述了金刚钻的成长历程。金刚钻出身贫寒,“是一个穷孩子,穿不上袜子,两只生着黑皴皮的脚蜷缩在蒲草鞋里,脚心里,脚丫子中间,全是冰凉的汗水。”16然而,出身寒微的他却有着异乎寻常的过人之处,那就是对酒精的特别敏感。“方圆数百米内,谁家在喝酒都能够准确地嗅出来”,加上他自觉地“艰苦锻炼”,甚至喝兽用酒精来历练酒量。正是凭借这过人的“本领”,金刚钻最终出人头地,位高权重。显然,金刚钻的成长历程与高俅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人上位都极其荒诞,而这种荒诞恰恰定位了食婴案的根源。

在以金刚钻的“乱自上作”开篇之后,小说后面的部分也如同《水浒传》,将有着密切关联却又相对独立的人物铺排串联。小妖精、神童、鱼鳞少年、“一尺英豪”余一尺、李一斗的岳母袁美丽、岳父袁双鱼教授,他们有的是金刚钻的帮凶,与食婴者同流合污。像袁美丽,就在她所教授的烹饪课上,解剖活生生的婴儿,属于食婴案食物链上的始作俑者。袁双鱼虽然没有直接参与食婴案,但他对猿酒的开发,同样是助推恣情纵欲、腐化堕落的间接帮凶。而《肉孩》《神童》中的“小妖精”,《驴街》中的鱼鳞少年等尽管不甘于被吃的命运,一度勇敢地进行反抗,甚至还杀死了烹饪学院的看护。然而,所有的抗争都不了了之,这些抗争英雄最终被“一尺酒店”收编,同样沦为食婴者的帮凶。而到了《一尺英豪》中,侏儒于一尺的形象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全面取代了前面的抗争英雄,呈现出精神侏儒化的隐喻。但是,所有这些人物却与金刚钻有着本质的区别。在一定意义上,他们也是受害者。袁美丽在遭雷劈之后,内心的良知被意外地唤醒,她“天天躲在家里写检举信,一摞摞地写,一摞摞地往外寄”,以一种几近癫狂的方式赎罪。而余一尺也成为金刚钻的替罪羊,毙命于丁钩儿的枪下。这一个个悲剧人物的书写,与《水浒传》又是何其相似。只不过《水浒传》展现的是一个个好汉因“乱自上作”,揭竿而起,逼上梁山。《酒国》却是社会中的腐败分子,从“吃人”沦为“被人吃”的悲剧。

因此,《酒国》的小说结构深谙中国古典小说的神韵,排篇布局、人物设置都与文本表达的批判现实精神相契合。在金剛钻这个人物初次登场时,就已经把批判的矛头直指腐败分子。而其他所有人物的抗争、失败,乃至最后的毁灭,都是由此引发的。莫言自己在谈到《酒国》时称,《酒国》对腐败的批评,是对我们社会当中的腐败分子的批评,譬如大吃大喝,穷奢极欲,道德沦丧,“这种腐败波及到每个层次,不仅仅是官员的腐败,当权者的腐败,包括下面的每个小人物,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来进行他力所能及的腐败。”17在此,借用杨义对《水浒传》结构的阐释,可以看出《酒国》将其文本结构化为了另一种言说方式,“它们以结构之技呼应着结构之道,以结构之形暗示着结构之神,或者说它们的结构本身也是带有表里相应的双构性的,以显层的技巧性结构蕴涵着深层的哲理性结构,反过来又以深层的哲理性结构呼唤着和贯通着显层的技巧性结构。”18正因为如此,《酒国》的先锋性并不仅仅表现在叙事技巧上,它的先锋性是与古典性相生相随,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思维模式的深厚滋养。在一定意义上,也为先锋文学的发展开拓了另一种可能的路径。

《酒国》的古典性还表现在意象叙事上。意象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最早出自《周易》,所谓“圣人立象以尽意”19,就是说,圣人“立象”的目的,是通过具体形象的事物来阐明那些不易被理解的抽象的道理。显然,这里的“意象”还不同于文学中的“意象”。《周易》中所说的“象”,与其所象征的意义是内涵与工具的关系,一旦道理明了便可得意忘言,得鱼忘筌。但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却是“意”与“象”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是一个具有情感性、具象性、直觉性,而又生气贯注的、内容与形式未经割裂的‘实体性的统一(黑格尔语)”20。在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中,诗人们非常注重核心意象的选择,将其称为“诗眼”,以此营造诗歌的意境。中国古代叙事文学在接受史学传统影响的同时,也深受诗学的影响,往往采用意象叙事,呈现出诗化的倾向。像《聊斋志异》中就大量使用意象叙事,《葛巾》中的牡丹意象,《黄英》中的菊花意象,《荷花三娘子》中的荷花意象,《黎氏》中的狼意象,等等,不仅营造了诗意的氛围,同时也是叙事强有力的助推器。中国古典叙事作品中的意象叙事在《红楼梦》中达到了巅峰。核心意象——石头贯穿文本,由此建构起文本的整体结构,起到了“诗眼”的作用。文本的第一回便点名了“石头记”的缘由,“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21整个文本就是石头的自述。而石头表象的冰冷无情与多情公子宝玉的“泛情”,石头的永恒与红尘的短暂,都构成了巨大的叙事张力,最终唱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旷世之音。因此,《红楼梦》所有的言说都是通过“石头”这个中心意象呈现和凸显出来的,叙述者、石头、宝玉合而为一,折射出曹雪芹对天人之际的探究和对人性的思考。

意象叙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得以很好地传承,贾平凹、苏童、余华、格非等作家都有大量的意象叙事。如苏童《妻妾成群》中的“井”意象多次出现,暗示着一个又一个女性的悲剧命运。作为一个向下无限延伸的空间,“井”黑暗而无法预知,也为文本营造了阴森恐怖的气氛。莫言也是一个擅长意象叙事的作家,其早期的作品《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都有着鲜明的意象。而《酒国》的意象叙事更如同“诗眼”般结构着文本整体的走向。在整个文本中,“男婴”是贯穿始终的中心意象。文本开篇写丁钩儿刚到酒国,就在罗山煤矿传达室的墙上看到“一个举着寿桃的粉红色裸体男娃”的年画,而矿山大院“橡树的巨大浓阴下,生出许多鲜艳的蘑菇,一层层腐败的橡树与橡实,放出迷人的酒气。有一棵色彩斑斓的大树上,结着几百个婴儿形状的果实。都颜色粉红,鼻眼分明,肌肤肌理细密。竟然全是男童身”22这些如同《西游记》里人参果似的“男童身”,在文本一开始,就为食婴案笼罩上一层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诡异色彩。接下来的“鸿门宴”上,传说中的红烧男婴现身了:“那男孩盘腿坐在镀金的大盘里,周身金黄,流着香喷喷的油,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憨态可掬。他的身体周围装饰着碧绿的菜叶和鲜红的萝卜花。”23至此,食婴案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确凿的证据,真相马上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然而,情节随之发生了急速反转。当丁钩儿准备立功破案而开枪之后,金刚钻解释所谓的红烧男婴只不过是一道人形特色大菜。由此,红烧男婴的意象急速解构,食婴案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在此后的情节中,男婴意象反复地出现。在李一斗的小说《神童》和《烹饪课》中明确写到了男婴的出售和制作,还将即将被烹食的男婴称为“人形小兽”;而在李一斗给莫言的信里,也是多次出现男婴意象,这些信件无疑以见证者的姿态证实了食婴案的真实性。同时,在李一斗的小说《一尺英豪》中那篇所谓的《酒国奇事录》中也赫然写道:“有一株大木,叶如蒲扇,枝叶间结子无数,皆鲜活男童形状。午膳,盘中一金黄男婴,栩栩如生”。24所有这些男婴意象似乎都在隐约言说着食婴案的真实性。直至当丁钩儿掉入粪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依稀看到的是“一位端坐在镀金的大盘子里、流着油喷着香、脸上挂着迷人微笑的丰满的男孩。”25

显然,正是由于男婴意象这个“诗眼”的构建,使得《酒国》在艺术结构上呈现出意味隽永的独特性。意象的建构与解构,不仅维系了文本点与点、点与面的关系,也不仅是局部与局部、局部与整体的关系,而且形成在作品全局和艺术整体意义上的反差和对比,由此,以反讽的姿态反思中国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关于“吃人”的思考。实际上,在中国的历史典籍中不乏关于“吃人”的记录,从介子推“自割其股以食文公”到“易牙蒸其子以献桓公”,再到《左传》中所写的“易子而食”,还有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中所记载的食人肉治痨病的偏方,无疑都以极为残酷的方式将人做了物化的处理。到了近现代,鲁迅对“吃人”意象做了深刻的思考。他将希望寄托于未来,“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由此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显然,莫言笔下的“男婴”意象是对鲁迅提出的“救救孩子”的延续。但他没有沿着鲁迅文化批判的路径往下走,而是更加着眼于现实。“吃人”是针对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甚嚣尘上,以及由此所导致的社会腐败现象的针砭,蕴含着强烈的忧愤和批判精神。从这个角度来看,男婴意象无疑赋予“吃人”叙事更多批判与反思的内涵,也由此成为转型期中国历史与文化的寓言和主体命运的见证。

2000年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酒国》,封面上赫然印著“莫言90年代最出色的小说,真实与虚幻的迷宫”。这一评价显然与小说的文体实验相关。但《酒国》因为有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滋养,因而文体实验本身便被赋予了丰厚的内涵。诞生于先锋文学退潮期的《酒国》,不仅昭示了先锋文学可能的突破路径,同时,也告诉我们,文体实验必须与民族文化相伴共生,这样才能找到生长的土壤和根基。实际上,每一个民族一脉相承的传统如同一座路标,它会在无形中引导着一个民族走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并将其转化为一种生活现实。在一定意义上,《酒国》是莫言成为世界瞩目作家的一次重要冲刺,他用先锋话语向世界展现了中国文学传统,为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一个成功的案例。

注释:

①莫言:《小说的气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34页。

②葛浩文:《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在美国的几点看法》,潘佳宁译,《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3期。

③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23页。

④莫言:《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85页。

⑤⑥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9页,第157页。

⑦《问莫言——诺奖获后独家长篇访谈》,《新民周刊》2012年第40期。

⑧12莫言:《我的文学经验》,《蒲松龄研究》2013年第1期。

⑨1622232425莫言:《酒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4-45页,第32页,第20页,第75页,第182页,第308页。

⑩李锐:《文体沧桑》,《网络时代的方言》,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81页。

11梁海:《伟大的小说都是对传统的回应》,《上海文学》2019年第5期。

131518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页,第45页,第51-52页。

14《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4页。

17姜异新整理:《鲁迅对我的影响——莫言孙郁对话录》,载《南方周末》编:《说吧,莫言》,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2年版,第213页。

19《周易·系辞上传》,见黄寿祺、张善文译注《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63页。

20刘大先:《返归本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1期。

21曹雪芹:《脂砚斋评石头记》(上),脂砚斋评,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页。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蒋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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