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坦:当郴州遇上韩愈
2020-01-20蔡武
蔡武
便江,一条少有人听说过的江;侍郎坦,一个生僻、古怪,又充满古意的地名;韩愈,唐代古文运动的旗手、“唐宋八大家”之首、平定淮西叛乱的功臣,如此名垂千古的人物,他的一生竟与郴州永兴南中国的这片秘境密不可分,甚至成为他生命的节奏:两次被贬、五经郴州、五过便江,并在侍郎坦留下了他在三湘大地上罕见的一块摩崖石刻。
侍郎坦位于郴州永兴县便江镇湘洲村侍郎组便江岸边。浩浩而来的耒水流经永兴段称为便江,这条来自历史的河流汹涌着越群山、出峡谷奔波至此,两岸巍巍丹霞地貌连绵50公里灿若云霞,令人绝倒!
我们一行4人120元包租一条小船,从徐霞客下水的程江口出发,顺便江而下,寻访韩愈留下的侍郎坦。据光绪《永兴县志》记载:“侍郎坦在县东(应为东南,志载有误)三十里,唐韩愈谪阳山(今广东连州)令,泊舟于此,故名。”
由于岩层垮塌而形成的洞穴,在当地被称作“坦”。因韩愈历任刑部侍郎、兵部侍郎、吏部侍郎,所以称此“坦”为侍郎坦。
舟在画中流过10余公里,丛丛翠竹掩映中,一座充满神秘气息、低调的石头宫殿出现了——侍郎坦是一个上覆下空依山傍水的天然坦洞。上有红砂层大屋檐,下与便江相连,坦高十余米,宽百余米,最深处亦十余米。
尚未进入坦内,便感觉到进入了它的劲力十足的古老气场,那迎面而来夹杂着山林江水清味的人文之气,真切可感。我们泊舟入坦,拾级而上,经一处悬崖险道进入一狭长石廊,石廊岩壁平整,是天然的摩崖石刻理想场所。
进入坦内,暗红色深沉的岩壁上古茂森然罗列着多幅如锦似屏的石刻,众星捧月般最夺目的是韩愈留在三湘大地上的石刻,上书“昌黎经此”。(河北昌黎韩氏是望族,因此韩愈自称“郡望昌黎”,故世称“韩昌黎”)
岩上镌有“昌黎经此”四个大字的石刻有两方,湖南省博物馆原副研究员谢武经告诉笔者,正方形排列、阳刻的一方为当年韩愈“粉笔”于崖上的,宋人有记载,曾在坦内见过唐代留下的“粉笔”原迹,该石于清代道光8年永兴知县王晋庆着人刻石;另一方长方形排列、阴刻、打有方格的为道光7年王晋庆请人摹(翻)刻。《永兴县志》认为侍郎坦“昌黎经此”石刻是韩愈于贞元二十年(804年)谪阳山令时,赴任途中在侍郎坦题字留下的。这四个大字每字尺五见方,遒劲有力,以楷为主,略带行意,磊落大方,庄严神圣。偏僻山野之中,斯文在兹,何等动人!古老的永兴和便江,因了它的存在,而有了血脉和根基。
初秋的下午,阳光斑驳地照射在侍郎坦内,视线有些模糊,仿佛见到韩愈跳舟登岸,抽出一支狼毫巨笔,于崖壁上奋力疾书,而此时身边的便江,就如同一笔长长斜斜中国书法墨线,随着先生的笔势舞动起来。
侍郎坦内共有13方石刻,其中1方南北朝石刻,9方唐刻,3方清代石刻。其中最早的南北朝石刻是一块题记时间为“中大通七年二月”的碑,在这方文字石刻的右上方,还浅刻着一个佛像,这是湖南境内迄今发现最早的一方摩崖石刻(含佛像石刻)。“中大通”为梁武帝萧衍在位期间的第4个年号,这个年号只有6年,没有“中大通七年”一说。可见当年郴州地界偏远,皇帝改元了都不知道。但到了唐朝时,侍郎坦里的碑刻多了起来,这与唐帝国加强对岭南地区的开发有关。唐帝国欲加强对岭南的控制,作为跳板的郴州,其作用就越来越重要。坦内9方唐刻中有唐代名相、时任郴州刺史的李吉甫留下的一方石刻,记录他与儿子、后来也成为千古名相的李德裕在郴州的行状。从当时李吉甫任郴州刺史便可看出唐帝国对郴州这条湘江——便江——郴江黄金水道的重视了。
坦内还有一方重要的石刻,便是“河东柳从过”石刻。据专家考证,这是柳宗元途经侍郎坦留下的。“唐宋八大家”中的两大家都在侍郎坦留下石痕,使得侍郎坦内盛满了唐代冲天文气。
韩愈五过郴州,留下了十余首关于郴州的诗文。他在《答张十一功曹》中這样描写途中所见到的便江一带风光:“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他怀想朋友时,写下“休垂绝徼千行泪,共泛清湘一叶舟。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同愁。”这片丹霞诡谲的山水润养着他的身心,承载着他的喜怒哀乐,他也赋予了这片山水以历史的灵魂。今天郴州还建有叉鱼亭和韩愈雕像,让他永远开心地和当地百姓一起长相厮守。
唐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德宗驾崩,顺宗接位,被贬阳山的韩愈于夏秋之季遇大赦,他在郴州待命长达80多天。这是韩愈第四次过郴州,也是他在郴州呆得最久的一次。在这段时间里,他纵情郴州山水,广泛接触当地士人与百姓,比较全面地了解了郴州人文地理,并与当地郴籍廖道士相交甚洽。他在《送廖道士序》这一名篇中,全面地宣传和推荐了郴州,成为郴州最早的形象代言人。序中说郴州乃“清淑之气蜿蜒扶舆磅礴而郁积”之龙头,其地“神气所感”,出产“白金、丹砂、石英、钟乳、橘子、柚子”,有“魁奇忠信才德之民生其间”。郴州山川秀美、物产丰富、民风淳朴给韩愈留下了深刻印象。韩愈于序中独创“清淑”一词,既概括山水地理、又概括人文物产,至今让郴州引以为豪。
师从金岳霖、冯友兰的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李长之先生考证,韩愈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文献《原道》《原性》《原毁》《原仁》《原鬼》诸文大都作于他第四次滞留于郴州期间。
天许名山属大儒。郴州这片土地是幸运的。韩愈蘸着便江之水在此写下中国思想史上的洋洋大篇,如同便江是耒水的一段,终将汇入洞庭湖,韩愈树立起的“道统”“尊儒弃佛”“惟陈言之务去”的思想及亲冒矢石走上平叛战场、有着强烈的干预现实的务实作风,不都是湖湘文化的源头之一吗?
礼拜完侍郎坦摩崖石刻,下石阶,登舟,再回首:两岸丹霞绝壁映入便江中,如同厚重的历史溶于大江,深刻而隽永,绵长而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