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拉·拉森笔下女性黑白混血儿的认同危机和身份构建
2020-01-19张德文
张德文
(黄山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一、引 言
内拉·拉森(1891—1964年)是美国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她一生所撰写的两部小说在当时都得到了相当高的评价。1928年出版的《流沙》获得了奖给“有突出成就的黑人”的哈蒙基金会文学二等奖;《越过种族线》1929年出版后,拉森得到了古根海姆基金会创作基金资助,成为获此殊荣的第一位美国黑人女作家。美国著名学者、20世纪美国现代黑人思想的奠基人杜波伊斯认为,《流沙》是“切斯纳特以后美国黑人创作的最好作品”[1];美国著名白人学者卡尔·范·维克顿称赞《越过种族线》讲述了一个具有挑衅性的故事,并且写作手法非常精湛。由于受出身和经历的影响,加之当时美国社会冒充白人现象的盛行,拉森这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黑白混血儿,且都是女性,作品侧重揭示她们的身份认同危机和身份构建的心路历程,对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提出强烈抗议。
二、美国黑人文学中的黑白混血儿形象
黑白混血现象和黑白混血儿是美国社会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一个非常敏感的种族问题。随着第一批非洲自由黑人被贩卖到北美为奴,当地便出现了黑白混血儿居民。此后,随着历史的变迁和制度的更迭,黑白混血儿越来越普遍。
尽管最初的黑白混血儿有一部分源自白人和黑人平等的性关系甚至婚姻关系,但是从根本上说,早期黑白混血儿的大量存在同美国的奴隶制有着直接的关系。正如美国著名学者弗雷德里克森所说:“南方人种混血现象必然大量存在,因为南方白人与少数种族之间是主人与奴隶的关系,而奴隶主则很容易占有处于仆人地位的女奴。奴隶制的存在注定了混血的发生。”[2]正因为如此,美国黑人作家常常利用黑白混血儿题材,揭露蓄奴制所造成的无数悲剧。黑白混血儿通常被描写成人种混杂的忧郁型人物,徘徊于两个种族之间,最后大都悲惨地死去,成为种族制的牺牲品。这种“悲剧混血儿形象”频繁出现在19世纪中后期和20世纪初的美国黑人文学作品中。
自从有黑白混血儿开始,就出现了冒充白人现象,而这一现象在美国黑人的第一部小说《克洛托尔》中就有所体现。此后的一些黑人作家,包括弗兰克·韦伯、弗朗西斯·哈珀和查尔斯·切斯纳特等,都在他们的作品中对此进行了一定的描述和不同程度的探讨。尽管黑白混血儿和冒充白人现象在黑人文学作品中一直占据着重要位置,但是20世纪以前的相关作品大都沿用感伤文学的传统,着力突出黑白混血儿的悲剧色彩和作为种族制的牺牲品。黑白混血儿虽然有时不甘于现状,有时也进行一定的抗争,但大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作品的主旨是揭露黑人的悲惨命运和种族制的罪恶。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随着种族意识的不断增强,黑人作家创作了许多以冒充白人为主要内容的越界小说。作品不再着意刻画悲剧混血儿形象,而是借助冒充白人现象和越界主题,突出黑白混血儿的身份认同危机和跨越种族界限的根源,以此对建立在肤色基础上的种族制度进行猛烈抨击,揭露种族歧视和肤色歧视的荒谬。如果说在以前的大多数有关混血儿的小说中,冒充白人只是为主题服务的一个插曲,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越界小说则把冒充白人作为贯穿作品始终的唯一主题。在这些作品中,新黑人作家对冒充白人现象的社会根源和对黑白混血儿的心理冲击进行了严肃探讨,并指出了他们最终的身份认同。
三、在飘零中挣扎求索
在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众多的关于黑白混血儿和冒充白人的小说中,拉森出版的《流沙》和《越过种族线》,由于其独特的女性视角和对黑白混血儿追求独立、自由的心路历程的深入探索,被推崇为美国黑人女性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作。
《流沙》的主人公海尔格是浅肤色的黑白混血儿,是受过相对良好教育的新一代黑人女性。为了投身到提升黑人种族素质的伟大事业中,她毕业后满怀激情地来到南方奈克萨斯著名的黑人学校,积极传授知识,努力做一个有尊严的教师,体现自身价值。但是在奈克萨斯工作还没有满两年,她便毅然离去,因为她无法继续忍受那里的环境氛围,学校就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大刀,残忍地将所有的一切都切削成一个模式——白人模式”。[3]“僵化”“刻板”“势利”抹杀了她的本真,同黑皮肤的“白人”工作生活在一起,她无法找到真正的自我,更无法实现人格独立。孑然一身的海尔格在芝加哥多次求职碰壁后,跟随一位黑人女活动家来到了纽约哈莱姆,并在那里安顿了下来。哈莱姆丰富多彩的生活让她着迷,同那里的黑人在一起她感到放松和踏实,甚至决定就在那里成家,或许还能生养几个长着黑色眼睛、成天笑呵呵招人喜爱的黑孩子。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尔格内心涌现出一丝不安和不满,人也变得愈发焦虑烦躁,总觉得需要某种东西,某种有一点点熟悉但却说不清楚也无法捕捉住进行仔细考察的东西。热衷于种族事物的好友安妮让海尔格苦恼,因为海尔格很想远离那些关于白人如何不和谐、不公平、愚蠢、邪恶的争执和喋喋不休。发现身边有若无其事的黑色面孔,海尔格就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听到他们轻松愉快的笑声,她就很想对他们大喊:“傻瓜,傻瓜,一群愚蠢透顶的傻瓜!”她觉得自己好像和成千上万的同族人一起被关了起来,装在了一个封闭的盒子里。她一直思考着这样的一个问题,即她为什么要和这些遭人鄙视的黑人在一起呢?在接到皮特叔叔的信和支票后,她决定听从皮特叔叔的建议离开美国,离开哈莱姆,去丹麦哥本哈根投靠她的姨妈,那里将没有黑人,没有种族问题,也没有种族偏见,她将得到理解、尊重和欣赏。
又一次踏上求索之路的海尔格到达哥本哈根后,白肤色的丹麦人包围着她、欣赏着她、赞美着她,她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和最好的人生舞台。但是到达丹麦的第二年,她便对这种孔雀式的生活开始产生了反感,并逐渐认识到她只是作为一个异族他者的存在,是人们观赏、感到震惊和渴望得到的对象,马戏团黑人表演场面的火爆和台下观众的尖叫声,更让她有了一种被羞辱、被出卖的感觉。当丹麦青年画家奥森向她求婚时,她语气温和但坚定地说道:“我不能嫁给白人,真的不能。不是针对你,和任何个人都没有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问题比这深刻和广泛得多,是种族。”[3]88随着生活的继续,她产生了回美国看一看的想法,并终于明白了自己内心感到不安和生活中缺少些什么的主要原因就是想家了,“不是想美国,而是想黑人,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所在。”[3]91在哥本哈根生活了两年左右的时间后,借着参加安妮婚礼的机会,她返回了美国,再一次住进了哈莱姆。
最初的一段时间,海尔格尽情享受着哈莱姆带给她的惊喜,和黑肤色族人在一起她又一次体会到了快乐和轻松。她原打算最多逗留六到八周,但几个月过去后她还不能下定离开的决心,尽管她知道她不能永远留在美国,尽管她也已经开始感到有些烦躁不安。在一次聚会上,海尔格从楼上走下来步入大厅时,突然跌进了安妮的丈夫、奈克萨斯黑人学校原校长安德森的怀抱,然后安德森紧紧地搂着她吻了很长时间。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海尔格一直盼望着能与安德森的关系更进一步,但几周后安德森却到她的住处表达歉意,坦言自己那天的行为是酒精的作用。海尔格感到遭受了极大的侮辱,她打了安德森一记响亮的耳光,转身走回旅店的房间。第二天,她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一整天,甚至想到了要去死。几近崩溃的海尔格傍晚时分在狂风暴雨中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一个临时教堂。大哭了一场后,海尔格在祷告声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在教堂牧师格林送她回旅店的路上,她产生了想嫁给他的念头,觉得这是获得稳定生活和幸福的一个机会,她现在终于找到了真正关心她的人和真正能够帮助她的那股力量。婚后的海尔格一边满怀热情地操持着琐碎的家务,一边着手改变教区居民生活。但是,最初几个月的兴奋过后,海尔格便经常感到浑身软弱无力,经常出现难以忍受的恶心和眩晕——她怀孕了。短短的20个月她就生了三个孩子,而第四个孩子的出生则险些将她送入鬼门关,直到几周后她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随着身体的慢慢恢复,她开始思考如何逃脱目前的压抑和堕落生活,但就在她刚刚能够从床上起来正常行走时,她又怀上了第五个孩子。
在整部作品中,海尔格一直希望越过种族的藩篱,找到符合自己的角色和生活,却始终未能如愿。大学毕业时她意气风发、信心满满,决心通过在南方黑人学校潜心教书实现人生价值,但却以愤然辞职而结束;五光十色的哈莱姆令她一度非常着迷,她甚至想在那里结婚生子,但终因无法认同和融入黑人群体而离开;到了丹麦的哥本哈根,她似乎成了那里白人的中心,决意不再想令人痛苦的美国,把在美国遭受的悲伤、羞辱和挫败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但异族他者的身份并没让她找到真正的自我,两年后黯然踏上了归程;回到哈莱姆的海尔格既体会到了自己同黑人族群直达灵魂深处的联系,非常享受这里的自由和轻松,又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永远呆在美国过一辈子黑人的生活,她还要回到哥本哈根去;遇到格林牧师后,她希望彻底忘掉以前的一切,开始新的幸福生活,但婚后接二连三的怀孕生子对她的身体和精神造成了持续的伤害,而当她想再次奔向新生活时,她又陷入了怀孕的漩涡。
纵观海尔格的一生,她就像是一叶没有根的浮萍,在四处漂泊中寻找自己的家园、归宿和生命的价值。她的混血儿身份和种族意识使她既不能忍受黑人中产阶级的僵化和压抑,也不甘于同普通黑人为伍,更不能在异国他乡的白人中坦然地充当他者。尽管她先后做过教师和保险公司职员等工作,但几乎没有得到过施展其全部能力的机会。海尔格一直在抗争、寻找和求索,但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她的追求注定是一场悲剧,因为当时的美国社会不可能让混血儿拥有独立的自我,混血儿也不可能拥有大多数人所希望的两种身份和两种生活。就像小说标题“流沙”所暗示的那样,她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
四、从逃离走向回归
拉森在小说《流沙》中塑造了一个在飘零中苦苦挣扎、最终也没有找到真实自我和满意归宿的可怜黑白混血儿形象。在第二部小说《越过种族线》中,拉森刻画了一个大胆越过种族藩篱的浅肤色混血儿,她不仅成功地越过种族界限嫁给了一个白人,而且生了一个白肤色女儿,过上了富庶的白人生活。
小说主人公克莱尔童年很不幸,母亲早逝,父亲酗酒,经常对她恶语相加。15岁时,她的父亲在一次酒吧斗殴中被打死,无依无靠的克莱尔被她父亲的白人姑妈收留。作为姑婆家唯一具有黑人血统的人,尽管她的肤色同白人无异,仍然遭到全家人的歧视,经常像个佣人似的被呼来唤去。她一直幻想着找个机会离开那里,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后来,她遇到了白人银行代理商杰克·贝鲁,并且以假冒的白人身份嫁给了他。
婚后的克莱尔成为了富庶的白人中产阶级的一员,同黑人社会完全隔离,终于不再是“被施舍的对象和被诅咒的黑人”。她经常随着丈夫在欧洲穿梭,也时常参加白人的聚会,生活衣食无忧、光鲜靓丽。但是她的内心却越来越忐忑、焦虑和孤独。白人种族主义者丈夫不仅不喜欢黑人,而且憎恨黑人,宣称他能划出一条黑白分明的种族界线,他的家里没有黑人,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3]171怀孕期间她更是心力交瘁:“在(我女儿)玛杰里出生前的九个月当中,我害怕得要死,唯恐她是个黑孩子。感谢上帝,她和白人孩子一模一样。”[3]168在白人圈子里她也总是如履薄冰,唯恐出现一丝差错和闪失,因此她几乎没有白人朋友,也刻意回避白人圈子的活动。越界变白、同白人结婚并没有让她找到归属感、安全感和真正的家。
一次偶然的机会,克莱尔同儿时的朋友艾琳分别12年后在芝加哥相遇。也是黑白混血儿的艾琳嫁给了一个巴西裔黑人医生,在纽约哈莱姆过着稳定的黑人中产阶级生活,并经常组织和参加黑人聚会。同艾琳的偶遇使克莱尔对自己多年来的生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也更加唤起了她追求新生活的强烈愿望。她在后来写给艾琳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孤独、苦闷以及对黑人生活的无限向往,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由于银行业务的需要,她和丈夫来到了纽约,并趁他去佛罗里达之机,自己跑到了哈莱姆艾琳的家。她希望艾琳带她一起参加即将在哈莱姆举办的黑人舞会,但遭到了艾琳的断然拒绝,艾琳告诫她参加黑人聚会很容易暴露她的真实身份,她需要冷静和理智。但是当时的克莱尔已经无法保持克制:“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黑肤色的人,多么想重新和他们在一起,同他们交谈,听他们的笑声。”[3]200在那次舞会上,克莱尔异常兴奋,几乎一直在跳舞,而她的舞伴大多数都是黑人。此后,克莱尔经常找机会去艾琳家,频繁参加哈莱姆的各种聚会和舞会,尽情地享受着和黑人在一起的轻松和快乐,她甚至决定要永远生活在黑人中间。她的丈夫对克莱尔的行踪和一些反常举动有所警觉,而当克莱尔正在参加哈莱姆的一次黑人聚会时,他尾随而至。面对愤怒地向她咆哮的丈夫,克莱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面带微笑安静地站在窗前,艾琳急忙跑过去,将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等到众人再次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从窗户坠落到了高楼外面的空地上。
克莱尔从孩提时起生活就非常悲苦,但是她一直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她利用自己的肤色成功地逃离了黑人社区,成了一个“高贵的”白人中产阶级。但是物质利益并不是她越界变白的主要原因,更为迫切的动机是要彻底摆脱美国社会无处不在的种族歧视。黑人总是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而她则要“去做一个人,而不是被施舍的对象和一个问题”。[3]159然而白人身份以及妻子和母亲身份并没有让她得到她一直期盼得到的自尊、自由和独立人格,更没有找到真正的归宿。白人生活让她感到越来越窒息和难以忍受。尽管她在白人社会生活了12年之久,她的黑人之根不仅没有被彻底斩断,相反她对黑人生活的怀念和依恋也越来越强烈。所以,她坚定地踏上了回归之路。尽管在小说结束时克莱尔也没能真正实现重返黑人族群的愿望,但是她死在了哈莱姆这片她向往的热土上,她的灵魂也将永远留在哈莱姆,而且从高空坠落而下也象征性地表明她奔向了自由的空间,并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和真正的归宿。
五、结 语
《流沙》和《越过种族线》两部作品不仅揭示了在种族歧视的社会环境下,面临身份认同困惑的黑白混血儿极力寻找和实现自我的经历,也充分体现了拉森本人对黑白混血儿命运的深入思考和逐渐明朗的态度。
第一部作品《流沙》的主人公海尔格从美国南方到北方,再到欧洲,最终重回美国的经历,体现了黑白混血儿对人生的不懈追求和黑人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但是海尔格对身份和女性自我的追求是阶段性的和相对保守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短暂快乐之后的痛苦、无助、挣扎和期盼中。而第二部作品《越过种族线》的主人公克莱尔则是大胆、无畏而执着的。为了摆脱受奴役的地位和贫贱的生活,她利用自己的肤色和婚姻成功跨入白人中产阶级行列;为了逃脱白人社会的压抑、恐惧和孤独,她想方设法参加黑人聚会,努力回归到黑人中间,从没有退缩和丧失过信心。克莱尔以“红色”登场,也以“红色”谢幕,她的一生就像“红红的火焰”那样热烈、无惧、短暂,但却充满着力量和光芒。克莱尔这一形象是对可怜又可悲的海尔格的修正和发展。
在《流沙》和《越过种族线》中,无论海尔格还是克莱尔最初都不甘心做一个黑人,都极力逃离黑人族群。这是她们无奈的选择,因为黑人面临太多的限制和压制,处处受歧视和诅咒,这些体现了拉森本人和作品中的主人公对种族不公的坚决抵制和抗议。但是,“逃离”仅仅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她们对物质生活的需求,并没有带给她们真正的自由、快乐和有尊严的人生。对黑人和黑人文化无法割舍的情结,使她们在孤独和矛盾之中再次回到了黑人族群。她们的经历和命运体现了拉森对黑白混血儿在种族歧视社会构建自我的深刻思考,也明确地说明黑白混血儿不能一味地逃避和逃离,更不能用有色眼光对待自己的黑人血统。黑人族群不仅是黑白混血儿的身份归属,也是她们的情感归属,是她们永久的家园。黑人血统是她们的文化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