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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学者关于中国文学中的人生观解读
——以斯波六郎和吉川幸次郎为例

2020-01-19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乐观主义人生观诗人

梁 雨

(日本长崎大学 环境科学研究科,日本 长崎 852-8521)

一、斯波六郎关于中国文学中的人生观解读

斯波六郎的《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是以人生观中的孤独感为主题,指出“孤独感的根源是生命的不安感”,而生命的不安感又表现为忧愁和苦恼。或者说,正是源于对生命的不安感人生才经常感受到忧愁和苦恼。因此,当自己不被别人理解时会感受到孤独。而由人生境遇引起的孤独,可能会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时世运转不再感到孤独,或可能与周围和时世妥协而消除。但孤独不是一个人独处时才会感受到,有时即便是在人群中也会感受到。

由此,斯波六郎对中国文学中表现出来的孤独感大体上可以分为由人生境遇引起的孤独感和意识到生命无常的不安感。前者的孤独感会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消解,可以称为相对的孤独,而后者的孤独感直到生命消逝也可能无法消解,可以说是绝对的孤独。

1.人生境遇引起的孤独感

由人生境遇引起的孤独有很多种,可以分为由忧愁和烦闷、坚守信念、自我客观化、穷途末路、自我隔离、家族门第、国破家亡等引起的孤独。

斯波六郎指出,《诗经》中的孤独是非常素朴的,且表现简单。精神上的烦闷不多,大多是因肉体的隔离又无人可诉的忧愁和烦闷引起的。《唐风葛生》的“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是丧夫女子独自生活的孤独;《魏国有桃》的“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是忧国忧民却无人理解的孤独。

《离骚》中贯穿作品的是诗人坚守的正义,以及无法与周围奸邪之人相调和的感情。“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诗人因周围都是投机取巧违背法度规矩的人而感到孤独。但即使前路艰险诗人仍会坚守自己的信念,“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宋玉在《九辩》中,以“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独耿介而不随兮,原慕先圣之遗教。……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表达了宁愿遭受穷困也要保持高洁的决心。

同时,宋玉在诗歌中初次将自己客观化,进行自我凝视。“惆怅兮而自怜”中的“自怜”和“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中的“自悲”都是将自己客观化,进行自我凝视的表现。这与道德上的自我凝视不同,这是由孤独感产生的自我凝视,伴随着寂寥感。

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抒发了项羽被汉军重重包围时的无奈和悲哀。斯波六郎认为,这里的“时”并非现实世界的时间,有超现实的意味,指“时运”。而“可奈何”“奈若何”都是绝望的、孤独的语言。阵外四面楚歌,诗人自负拥有卓越的能力,即使是失败也是因为“天亡我”或者时运不济。

斯波六郎认为,阮籍是因为身处危险的政治环境而不得不拒斥周围。这种生存方法也是诗人内心充满孤独感的表现。《咏怀》中,“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里的“孤”是寂寞、“翔”是不安,抒发了诗人忧思无人可倾诉的孤独。

刘琨诗歌中的孤独感是因国破家亡引起的,诗中以对杀戮者、对害者的愤怒,对被亡者、被杀者、被害者的哀伤为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朴素的情感。“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忧愤两集”,其中“块独”写出了诗人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一个人呆着可怜的样子。这是对孤独进行深刻的自我凝视才能感受到的。

左思和鲍照的诗中表现出的是因家族门第而引起的孤独。左思的《咏史》:“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这首诗写出了门阀制度下,不管有无才能,世家大族子弟都会占据要位,而有才能的人却会因为出身寒微而受到压抑。其实“寂寂杨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空宇中”代表精神上的孤独。也就是说,诗人想象着杨雄的孤独之姿,同时也是对孤独的自己的凝视。鲍照的《拟行路难》则抒发了身处寒门的士人仕途中的坎坷和痛苦。

2.人生无常的孤独感

斯波六郎指出,深刻意识到人生无常是到了晋代才出现的。对人生无常的捕捉,一是表现在永久的时间上对人类的眺望,意识到人生短暂;二是在无限的空间上眺望人类,意识到人类渺小。前者有陆机的《叹逝赋》,后者有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陆机的《叹逝赋》:“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诗人意识到相比天地无穷的运转、时序变迁,人的生命极其短暂。而这又是无法改变的事,抒发了时光易逝、人生短暂的惆怅。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这是诗人意识到宇宙的广阔和万物的众多,使诗人感受到人类的渺小。

3.二者兼有的孤独感

在陶渊明、杜甫和李白的诗歌中既有与周围无法调和而产生的孤独感,也有人生无常而产生的孤独感。而他们对人生无常引起的孤独感,与陆机和王羲之诗中意识到的人生易逝及人类渺小不同的是,他们认为人本来就是独自一人的。

陶渊明的《杂诗》(其八):“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陶渊明认为,不善于处世是从善于处世的人的立场来看的,若是从他的立场来看则是没有技巧的、淳朴的态度。《归园田居》“守拙归田园”中“守拙”表达了反对技巧、保持淳朴之意。在世俗生活中,诗人这种性格是笨拙的,但对他来说,即便是生活贫穷也不愿意改变,仍坚持淳朴的态度。因此,诗人与充满机巧虚伪的社会无法调和而产生孤独感。《己酉岁九月九日》:“万化相寻异,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没有,念之心中焦”,在这里,诗人强烈意识到了死亡。斯波六郎认为,“死是永远的自己消灭,永远的自己消灭是指将自己一个永远的隔离所有事物之外,因此诗人想到死就会心中焦虑。”《影赠神》:“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表达了人生的短暂,不如自然永恒。而诗人与社会无法调和而产生的孤独或是意识到生命无常,并加以超越后产生了坚守自我、人本来就是独自一人的自觉。

在杜甫的诗中,因为被周围拒斥而产生的孤独感,诗人多以荒野中一株蓬草或是沙边一只海鸥来比喻自己。《客亭》的“多少残生事,飘零任转蓬”;《去蜀》的“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旅夜书怀》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是诗人因周围环境所拒斥无法调和,然后凝视孤独的自己而产生的感受。另外,意识到人本来就是独自一人的孤独感。安史之乱时写的《逃难》中,诗人用“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表达出这些只是各自饱尝自己的苦难而已。斯波六郎认为,人们之间无论多么亲近也无法将别人的困苦当成是自己的,这是只有意识到人都是独自一个的时候才有的感受。同时,斯波六郎指出,杜甫的诗中经常可见用观察自己之心去观察别人的态度。他将自己的孤独之情推及到宇宙万物,感受到万物都是孤独的。在《又呈吴郎》中,“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诗人放任不管的原因是因为理解她穷困的处境。虽然“恐惧”是妇人此时的心情,但诗人能够由此及彼感受到他人的心情,所以面对无食无儿的穷困的妇人更应该亲切些。斯波六郎指出,这不是寻常的同情,是从心底对妇人心情的感同身受。不仅仅对人,还有对鸡、鱼、虫等所有万物的同视之情。

李白的诗歌中既有怀才不遇而引起的孤独感,也有意识到人生无常而产生的孤独感。前文已有阐述,这里主要说明李白超越境地而产生的孤独感。《独坐敬亭山》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首诗表面是写独游敬亭山的乐趣,其实是抒发诗人孤独、寂寞之情。“只有”说明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能够理解自己的只有敬亭山了。《山中问答》的“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居住在与俗世隔绝的理想世界中的诗人,明显的意识到了孤独并且乐于孤独着。

二、吉川幸次郎关于中国文学中的人生观解读

关于中国文学中表现出来的人生观,吉川幸次郎认为大体上可以分为先秦时期的乐观主义、汉魏六朝时期的悲观主义、唐代乐观主义的恢复及宋代悲哀的止扬四个时期。

1.乐观主义

乐观主义的人生观主要是在先秦文学中所表现出来。而这种乐观主义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人类善意的信赖,这表明了相信个人和社会都可以获得幸福的人生观。例如,《周南·桃夭》即是对祝福女性结婚而充满希望的诗歌。另一方面是期待善意的回应。《邶风·柏舟》固然是忧愁悲愤的作品,但接续其后的《邶风·绿衣》当中“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的叙述,则表现出虽然身处困境,但相信通过努力获得幸福的人生观。同时,《楚辞》中虽然屈原的诗歌表面上表现出悲愤之情,但其人生观的根本是相信人生本来就是幸福的。也就是说,屈原认为人生来就是幸福的,但这仅仅是因为这种信仰被辜负所以才产生悲愤。

2.悲观主义

《诗经》与《楚辞》所反映出的乐观的人生观并不是一直继续的,到汉魏六朝时期的文学中则表现出了悲观的人生观。这种悲观的人生观大体上又体现在诗人对命运的无常、生命的无常和幸福的丧失三个方面的咏叹。

首先,吉川幸次郎认为人类被未知命运的绳索所支配,也就是说人类的命运是被人类生存之外的 “天”所支配。而且“天”对人类命运的安排是随意的,但产生的结果是绝对的。汉高祖的《大风歌》和项羽的《垓下歌》,都表现了对命运无常的感伤之情。

其次,是感悟人生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悲叹生命有限是这一时期文学的特征之一。在《古诗十九首》中,有许多将生命与永恒的自然事物与“金石”作比较的诗句,如:“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等,都表达了生命短暂的悲哀。

最后,这个时期的诗人一方面感叹随着时光流逝,人生由幸福到不幸的转变;另一方面,在阮籍的诗歌进一步认为失去幸福是人生的必然。《明月皎月光》:“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揭示了随着季节的推移,风景以及与老朋友的关系的变化。也可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从幸福到不幸的转变就像自然法则一样不可避免。

3.乐观主义的恢复

乐观主义的恢复,是歌颂人生充满希望的盛唐文学,这尤其是李白和杜甫诗歌的特色。吉川幸次郎指出:“唐诗一方面继续歌咏悲观绝望的人生,但另一方面也在思考如何向乐观积极的人生转换,而这种苦恼产生了唐诗的高潮。”李白在《将进酒》中用奔流不复回的黄河水和青丝变白发来形容时光飞逝而不复返的悲哀。虽然这种表现手法在六朝时期也经常使用,但表现的是对岁月变迁、生命易逝的悲观之情,并没有李白诗歌中“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所表现的积极乐观的性格。“与尔同销万古愁”,虽然这种忧愁自古以来就存在,或者诗人意识到生活充满忧愁,但他并不沉湎于忧郁和悲哀之中,而是超越了这种悲愁之情表现出积极乐观的精神。

杜甫的诗歌虽然充满着悲伤与忧愤,但思想的根底是人生本来是充满希望的乐观。如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诗人从狂风卷起屋上茅草的焦灼忧虑,面对稚童抱走茅草的无奈,由此遭受夜遇的痛苦,但最后却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结束,由个人的艰苦处境联想到其他人。可见,杜甫所追求的是社会全体的幸福。

4.悲哀的止扬

吉川幸次郎认为,宋诗最重要的性质是脱离歌咏悲哀的主题。其中,苏轼诗歌是完全的、自觉的、积极的,通过多方面的视角去看待人生由此止扬悲哀。而对悲哀的止扬主要通过离合忧喜的循环、悲哀的必然、人生漫长、随遇而安的四个方面进行吟咏。

《迁居临皋亭》中的“饥贫相乘除”就是一种循环的哲学。随着时间的流逝,饥饿和贫困也终将消除。可以说,人们不会总是幸福或是由不幸福,而是不断由幸福到不幸,或是由不幸到幸福的循环变化。吉川幸次郎指出:苏轼执著地认为“悲哀是人生的不可避免的要素,是必然的部分”。如《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中的“别离随处有,悲恼缘爱结”,生活到处都会有离别,而因为分别所以人们会感到忧愁、哀伤。也就是说,人生当中忧愁、哀伤是普遍存在的,是随时都可能遇到的。苏轼认为人生是一个漫长而连续的过程。需要注意的是,苏轼把人生看作是循环的哲学及悲哀是人生的必然的认识都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虽然,苏轼认为人生是一个持续而漫长的过程,但并不认为它是匆忙和颓废的。相反,苏轼对人生中出现的变化表现出积极的反抗态度。《次前韵寄子由》中通过“百年不易满,岁岁弯强弓”表达了向命运抵抗的哲学。

综上所述,斯波六郎和吉川幸次郎从不同角度对中国文学中的人生观进行了解读。如果说吉川幸次郎是对中国文学中人生观的整体把握,那么斯波六郎就是从某个侧面进行具体深入的分析。而对中国文学中表现出的人生观,吉川幸次郎看到的是积极、乐观的人生观,斯波六郎看到的则是消极的、悲观的人生观。简单来说,乐观和悲观是两位学者对中国文学中的人生观最本质的看法。而斯波六郎产生的悲观或深切孤独感的看法,与其所处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广岛被原子弹炸得面目全非的社会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他在论及杜甫时才会感同身受,他对孤独感有着深刻的认识,或许就是他自己的感受、自我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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