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叹词表意偏移分析

祁 阳

(喀什大学 中国语言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6)

一、引言

叹词是现代汉语中特殊的一类，黎锦熙认为，叹词“是用来表示说话时一种表情的声音”，并进一步提出叹词表达的五类意义，即表惊讶或赞叹、表伤感或痛惜、表欢笑或讥表愤怒或鄙斥、表呼问或应答[1]。吕叔湘认为，“感叹词就是独立的语气词。我们感情激动时，感叹之声先脱口而出，以后才继以说明的语句。”[2]张志公认为，叹词“表示感叹或应答呼唤，不跟任何词发生任何组合关系。总是单独成句或者作句子的一种独立成分”[3]。这些学者们对于叹词的概括有一个共同点，即与人们说话时情感的表达有一定的关系。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的《现代汉语》认为，“叹词是表示感叹和呼唤、应答的词。”[4]24邢福义将叹词和象声词合作拟音词，归为虚词一类。郭锐的《现代汉语词类研究》认为“叹词是语言中特殊的一类词”[5]，意义的变化与调值有关。

可以看出前人对于叹词的关注多是研究叹词的界说，我们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叹词的表意问题，而且主要讨论现代汉语叹词独用的表意情况，不考虑现代汉语叹词在句中与其他词组合的使用情况。从叹词使用的位置、网络语境中的叹词及叹词表意产生偏移的原因三方面来分析。本文语料主要来源于BCC语料库，部分语料来自于网络聊天软件。

二、叹词使用的位置分析

叹词在句中有多种出现的可能性，位置不是固定的。马建忠在《马氏文通》中曾说过：“叹字既感情而发，故无定位之可拘。在句首者其常，在句中者亦有之，句终者不概见焉。”[6]现代汉语的叹词在句前、句后都能存在，所谓句前、句后，是指叹词在使用时通常独立于一个完整的言语行为，位置可在一个言语行为的前面，也可以在一个言语行为的末尾，在前面位置称为句前，在末尾位置称为句后。叹词也在一个完整的句子中间，作为插入成分表示特定的意义。

(一)位于句前的叹词

位于句前的叹词有多种语气特征，主要是凸显强烈的感情，其中以叹词“啊”在句前出现的情况居多。人们在句前使用叹词“啊”时，主要是为了引出下面话语的情感，有感情导向作用，为接下来的句子要表达的感情做铺垫，同时也是渲染情感气氛。句前使用叹词“哦”时，主要表示对于某种信息的回应。

(1)啊，原来你就是那位诗人！

(2)啊！怎么回事啊！

(3)啊！好美丽呀！

(4)哦？这个也不要钱吗？

(1)句中的叹词“啊”体现了说话人知道“诗人”身份之后恍然大悟的强烈感情；(2)句的叹词“啊”表示惊讶，说明接下来的话语所描述的事物是陌生不熟悉的，或者超出自己的认知范围；(3)句中的叹词“啊”表示赞叹、感慨，对于说话者形容的事物表示由衷的感叹。(4)句中的叹词“哦”引起了疑问，表现了说话者的疑问态度。

句前的叹词具有认知参照点的作用，Langacker认为，认知参照点“通过激活某一实体概念来建立与另一实体的心理接触，即，使之获得意识的单独重视”[7]。叹词在句前激活了人们的情感认知，在接下来的话语陈述中，语句表达更完整，更符合人们的认知水平。

(二)作为插入成分的叹词

作为插入成分的叹词，具有使前后两个句子缓和的作用,前后句子之间的逻辑关系在叹词的缓和作用下，让话语信息接受者有充分的时间思考这种逻辑关系。

(5)就快点结婚吧，年纪也很大了，啊，也不算小了，不用等下去了。

(5)句中，叹词“啊”后面那句“也不算小了”是对前一句“年纪也很大了”的更正，这时这两个短句是互相矛盾的，但句子的表意却很清晰，都是对整个句子的话题“结婚”的附加描述，或者说是说话人催促对方“结婚”的理由。这里使用叹词“啊”，使得前后两句听起来容易理解，给说话者一个更改自己传递信息的机会，同时也使得受话者更能准确理解说话者要传达的意思。

这类叹词有舒缓语气的作用，使得整个句子的表意没有那么直接、生硬，更容易接受说话者的表意。根据象似性的距离相似性原则，在原本完整的言语行为中，各个语言单位之间距离紧凑，中间任何位置插入一个成分都会破坏这种紧凑感，从而满足语气舒缓的需要。

(三)位于句尾的叹词

句尾的叹词往往具有抒发说话者情感的作用。人们说话的行为是言语行为，言语行为是一种社会行为，可分为言内行为、言外行为和言后行为。言内行为是指说话人运用语言结构规则说出有意义的话语的行为；言外行为是说话人的话语要达到的目的和意图；言后行为是指说话人说出话语后达到的结果[8]。当一句话说完要结束时，说话人的言内行为已经完成，这时在话语后运用叹词可以有利于言外行为和言后行为的完成，或者说使得言外行为和言后行为的完成更加顺畅。

一般来说，处于句末的叹词主要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抒发情感的作用，二是重复前句，起强调作用。

1.抒发情感

(6)他们都去北京了，你难道忘了吗，啊？

句中的叹词“啊”加强反问语气，再次确认听话者是不是真的忘了“啊”前面所说的事情，是说话者对于自己所说问题的进一步追问。这其中也暗含了说话者说这句话时希望对方对该问题做否定答复。

(7)你应该先写完作业再出去玩，你怎么不听，嗯？

这句话中的叹词“嗯”加强了话语的责怪语气，(6)句中的叹词“啊”也能体现一定的责怪意味，但与(6)句相比，(7)这句话的责怪意味更强烈。

2.重复强调

赵元任先生在《汉语口语语法》中认为：“有些叹词有代句子的作用。在已经说了的一句话之后，停顿一下，再来一个叹词，作用等于把这句话重复一遍。”[9]

(8)你站着别动，啊！

(9)你站着别动。

一个完整的话语表达中，重复的内容往往是言语表达的重点所在。语言象似性的数量象似性也说明了这一点，在概念上信息量大，更重要、更难预测的信息，其语言表达就更长、更复杂[10]。从形式上看，(8)句明显比(9)句长，那么意义的表达也更丰富,更重要。

句末叹词的抒发情感和强调作用并不是对立的，有些情况下是同时存在的，(7)句中的叹词“嗯”既有加强责怪语气的作用，同时也可以看作是对前面一句话的重复。句末叹词的重复强调作用，有利于抒发更充足的情感。我们通过语料发现，在网络语境中叹词的表意会出现偏移，我们在下面语境中分析这种偏移现象及其原因。

三、网络对话语境下叹词的表意偏移及其原因

从叹词的句法位置分析可以看出，不同叹词的表意不同，同一个叹词处于不同位置时表达的意义也不相同。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传递方式变得多样化，便捷性增强。与此同时，有很多词汇的意义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一方面丰富了词汇负载的含义，对于人们的交流来说也是更加方便了，但也使得词汇的意义变得更加模糊了。比如“稀饭”在网络语境中还表示“喜欢”的意思，使得该词的意义更加丰富。

网络环境中流行的词汇意义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只有熟悉这一方面文化的人才能懂得这种附加的意义。语言是随着社会发展而发展的，在时代发展的潮流中，叹词的表意也产生了偏移。

(一)网络对话语境下叹词的表意偏移

网络对话一般指文字对话，通过社交软件进行文字对话交流。这种语境下缺乏人们在面对面对话中表情、手势等辅助性语言的帮衬，在人们进行文字交流时，词语的意义会偏移。叹词的表意偏移是一种典型的偏移。

《汉语大字典》关于叹词“哦”的释义有如下记载[11]680：

哦ó 叹词。表示将信将疑。如：哦，是怎么回事？

哦ò 叹词。表示领会、醒悟。如：哦！你就是来霞士！

哦ǒ 叹词。表示惊讶。如：哦，他也入选了？

叹词“哦”的表意不同，其读音也有很大的不同。《汉语大字典》中叹词“哦”这三个基本的意义在现在的较正式的语言环境中依旧是这么用。在网络交际这样的语言环境中，当对方给自己发了一句话，或者一段话，这时候如果回复一个“哦”，会给对方造成一种很不好的心理感受。如：

(10)A：西单大悦城现在有促销活动，你可以去逛一逛。

B1：哦，那我明天去看看。

B2：哦哦，那我明天去看看。

在该语境中，叹词“哦”表示对话语的应答，但单独用一个叹词“哦”会令对方觉得在敷衍，是一种消极的应答。叹词“哦”出现了表示消极应答的意义。一般来说，将“哦”字重叠起来使用时，就会消除单用时表现出来的消极意义。

除此之外，叹词“嗯”也有这样的情况。《汉语大字典》关于叹词“嗯”的释义有如下记载[11]720：

嗯ńg 叹词。表示疑问。如：嗯？你说什么？

嗯ňg 叹词。表示出乎意外或不以为然。 如：嗯！你钢笔怎么又不出水啦？

日常口语对话中，叹词“嗯”的这几种意义都是很常见的，其中最常见的是表示“肯定或者应允”这个意义，一般是在别人提出疑问后，自己做出肯定的答复时使用。然而，在网络交际这样的语言语境中，以上的用法会产生偏移，向另一个消极的方向发展。

(11)A：明天要考试了，今晚好好休息。

B：嗯，好的。

B：嗯嗯，好的。

这句话中叹词“嗯”表达的也是一种肯定或者应允的意义，但是在网络交际环境中，有一种冷淡之意，细心感受的话，缺乏语言交流时的亲和力，呈现出话语交流双方的距离感。叹词“嗯”的这种新用法可以称为冷淡应允义，这种意义是建立在叹词“嗯” 原有的意义——肯定或者应允的基础上的，附带感情色彩的意义。

叹词重叠的用法可以拉近话语交流双方的距离，减轻疏离感，让话语中的关心之意更加浓烈。这种重叠的用法，不只是重叠为两个字，还可以重叠为三个字，甚至更多。因此，这种用法似乎成为了网络交际中的一种潜规则，只为了在网络交际中传达自己的感情。当然，除了用文字重复的手段来缓和网络对话语境中交际双方的聊天氛围外，通常还使用图片表情的形式，主要目的都是为了让人们在网络对话语境中的表达时满足对话的礼貌原则。

(二)叹词表意变迁的原因

造成叹词的表意发生变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可以从两方面来分析：一是叹词自身的原因，也就是内部原因；二是外部其他原因。

1.内部原因

在现代汉语中，叹词使用频率高，出现的位置也较灵活，单个叹词的含义具有多样性，所以能够使用的场合也很多。叹词的意义的多样性，与说话者的情感有很大的影响，话说者说话时的态度、语调与叹词的表意密切相关。因此，我们在使用叹词时，会很容易因为说话者的情感态度，让叹词的表意发生变化，可以从上面的例句中看出这一点。

单个叹词表意的多样性和模糊性使叹词在网络交际的语言环境中增加更多的表意不确定性，即只用一个叹词时，对方不知道这个叹词会代表什么意义，这时对方会猜测这个叹词代表的意义，在猜测意义中的过程中，就会增加叹词更多的情感意义。

(12)A：明天一起去看电影。

B：哦。

这个句子的回答只用了一个叹词“哦”，如果“哦”字后面没有其他的语言环境，那么接受到“哦”这样回答的人就会猜测这个词表示的含义，而在这个猜测表意的过程中，内心的心理活动会增多，多余的心理活动就使得这个叹词“哦”表达的意义有了其他的色彩。所以，为了减少这种多余的心理活动，一般就用重叠的方式来回答，如“哦哦哦”等。叹词的重叠使用有利于激活人们的婴儿图式，与婴儿对话时我们多用重叠词，比如“吃饭饭”“睡觉觉”等。而当我们在使用叠字的叹词来表意时，人们内心深处就会觉得亲切，给人一种与小孩说话的感觉，不会导致恶意产生。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解释了在网络交际语境中，人们为什么喜欢重叠使用叹词，而不是单独地使用叹词。

2.外部原因

叹词表意产生偏移的外部原因，是指产生偏移时，叹词所处的外部语言环境，即情景语境(又叫社会现实语境)。情景语境的变化会使得叹词的表意发生变迁。情景语境是“说话时的任务、背景、牵涉的人或物、时间处所、社会环境以及说听双方的辅助性交际手段(包括表情、姿态、手势等非语言因素)”[4]243。网络交际的语言环境一般来说是文字信息的交流，缺乏说听双方的表情、姿态、手势等非语言因素，所以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中，单句话的表意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

我们通常说网络交际时，人们的语言都会简洁化，甚至用更多的缩略语来表达意义。如“喜大普奔”是“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的缩略形式，表示有好消息要传达给别人。那我们用一个字的叹词表达意义岂不是更加简洁？为什么还要用重叠的形式呢？这是在网络交际这样的语言环境中，人们在准确表意和简化用语两者之间的妥协形式。一方面，人们在网络交际时需要用更简洁的语言，另一方面，又需要使自己的表意比较清楚准确。在这样的条件下，人们喜欢用“嗯嗯”“哦哦”“呃呃呃”“啊啊啊”之类的叹词来表达意义，更少地使用单字叹词，这样就使得单字的情感色彩和重叠形式的情感色彩区分开了。

综上所述，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叹词的表意与具体的文本环境有密切的联系，使用在不同的位置会产生不同的表达效果。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叹词的表意与网络语言环境的结合，让叹词的表意产生偏移，这种偏移与叹词自身的特点和网络语言环境的特点息息相关。了解叹词的表意特点，能让我们的表达更加生动准确，交际主体间的沟通更加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