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士人归隐情怀的实显
——从冯衍《显志赋》谈起
2020-01-18宋琳
宋 琳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东汉前期,经学极盛,士人重新为国家文物制度之美而讴歌颂德,但处于此时期的冯衍在其晚年所作《显志赋》中,则用直白峻切的语言,表达对现实政治的不满,把个人仕途的失意化作强烈的归隐之情,背离了光武盛行的经学价值标准,真正显现出个体意识和归隐情怀。关注研究冯衍《显志赋》或有助于解释继他之后士人投身老庄怀抱、创作出大量抒情小赋的现象。
一、老庄色彩与归隐倾向
人类情感与生俱来无法真正抑制,只能配合时局需要暂时隐藏,但并不能代表它不存在,不过在不同时期,它的发声大小强弱不同而已。东汉初期的冯衍无疑把个人情感流露得多些,甚至说强些。《全后汉文》卷二十记载其生平:
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莽时更始将军廉丹辟为椽。丹败死,亡命河东。更始时,尚书仆射鲍永行大将军事,安集北方,以为立汉将军,领狼孟长,屯太原。后闻更始殁,为发丧,罢兵来降。光武怨不时至,见黜。寻以为曲阳令,有功不封。后为司隶从事,坐交通外戚得罪,赦归故郡。永平中卒。[1]76
西汉文人一直遵从依经取士的入仕途径,能够凭解经作赋得到皇帝赏识而进入精英阶层固然是幸事,但并非所有士人走这条政治道路时,都能畅通无阻、一帆风顺。“罢兵来降”之人当然为掌权者怀疑,所以被黜、有功而不封,最终还落得“坐交通外戚”之罪。冯衍的政治遭遇是不顺的,他属于失意的那类。但失意的文人却不如他一般,在此赋序言开篇便大胆表明自己的态度:
冯子以为大人之德,不碌碌如玉,落落如石。风兴云蒸,一龙一蛇,与道翱翔,与时变化,夫岂守一节哉!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进退无主,屈伸无常。故曰: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与物趣舍。常务道德之实,而不求当世之名,阔略杪小之礼,荡佚人间之事。正身直行,恬然肆志。[1]77
冯衍认为行圣人之道也要因时而变,并非墨守成规。此序开门见山,便露出离经叛道之意,一些有道家色彩的词语大量出现,如“与道翱翔”“有法无法”“有度无度”等,显然他所要展露的志向,即不求世名、恬然处世。序言以直白真挚的文字陈述自己作赋的动机缘由,坦然表明自己的政见未能被上级采用导致兵败,归降后一直“久栖迟于小官”,而不得舒怀,由对自己仕途的无望上升到对国家政治的失望,于是产生“追览上古得失之意”,以此赋自厉。序末云:“显志者,言光明风化之情,召章玄妙之思也。”[2]是可谓他全赋的主旨。
笔者认为冯衍强调的其实是“玄妙之思”,通过慷慨陈情、愤世嫉俗来彰显老庄思想倾向。他采用《离骚》式的文体,或直接抒发心中对世道的不满,或将一腔愤慨之情半夹杂在议论陈述性的语句中。其间以大量典实充斥,却并无堆砌之嫌和无病呻吟之感,反而更为自己向往道家归隐生活做好铺垫。如:
昔三后之纯粹兮,每季世而穷祸;吊夏桀于南巢兮,哭殷纣于牧野。诏伊尹于毫郊兮,享吕望于酆都;功与日月齐光兮,名与三王争流。杨朱号乎衢路兮,墨子泣乎白丝……怼战国之遘祸兮,憎权臣之擅强;黜楚子于南郢兮,执赵武于朽梁。善忠信之救时兮,恶诈谋之妄作……诵古今以散思兮,览圣贤以自镇;嘉孔丘之知命兮,大老耽之贵玄;德与道其孰宝兮?名与身其孰亲?陂山谷而闲处兮,守寂寞而存神夫庄周之钓鱼兮,辞卿相之显位……盖除约而得道兮,羌穷悟而入术;离尘垢之窈冥兮,配松桥之妙节。[1]78-83
这段文字中冯衍以夏商末世之乱比喻两汉朝代更迭之乱,又用伊尹、吕望、杨朱、墨子、屈原、赵武等臣子忠而见疏的事例比喻自己的政治遭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道比德和名更重要,与其争名建功,不如学庄周远离庙堂做曳尾于涂的龟,怡然自乐,修道修身,由此可见冯衍此赋中蕴含的浓烈老庄思想与归隐倾向。
二、从“士不遇”到写志
其实并非冯衍最早用赋这种文体来表达政途不顺的感情。
西汉初期,骚体赋盛行,贾谊《吊屈原赋》就已借屈原遭遇感怜自身处境,还有其《鵩鸟赋》也深刻展现他旷达的精神世界。文景时期严忌也模拟《离骚》形式,写下《哀时命》,提出“退身而穷处”,幻想“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的超尘脱俗的神仙生活。董仲舒晚年也曾作《士不遇赋》,全篇感慨建功立业之难,也提到士人的两难处境,表现出时代背景下文人时不我待的苦闷。司马迁《悲士不遇赋》更是在控诉现实社会黑暗之时,强烈表明自己不甘于没世无闻的信念。刘向、刘歆父子也曾各作《九叹》《遂初赋》表达仕途不顺。两汉之际崔篆在临终之时写下《慰志赋》,自叙不出仕汉朝的原因。班彪《北征赋》中也抒发对西汉末期朝政腐败的不满,并慨叹自己遭逢乱世。[3]
梳理以上列举之赋,士人多感慨自己政治生活的不如意,语言文体上基本采用骚体,内容也多围绕屈原自比,发泄心中牢骚与不满。而冯衍的《显志赋》虽在形式上也未曾跳脱出《离骚》模式,但在所表达的思想和显现的情怀上,却和西汉这类“士不遇”赋完全不同。贾谊和严忌处于西汉初期,惠帝到武帝之前,经学还并未成为官方的统治哲学,黄老思想盛行。时代思想文化和环境对文人的影响是极大的。[4]再加之贾谊和严忌本身就是道学家,对道家思想深信不疑,但他们所尊崇的道,更像是一种在政治失意之余,以求仙成仙来聊慰自己暂时的灰心。[5]因为休养生息的政策确实使得大汉王朝在文景之时呈现出承平景象,刚好给渴望建功立业的文人提供仕途发展的良好环境。这与冯衍所处的政局不稳、看似中兴的东汉之初境况是大不同的。所以冯衍《显志赋》中表现出的黄老思想,是一种只有真正经历过战乱后方能体会的深刻的“道”,它不仅包含个人仕途理想的破灭,还夹杂着一种对现实政治的不自信与怀疑。
而从武帝开始,被改造后的儒学一跃成为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就更给文人的情感抒发带来极大束缚。在此思想桎梏下,文人表达的“不遇”多半难以跳出经学体系所赋予的价值标准。故而像董仲舒《士不遇赋》中所述,要求自我“努力触藩”“退洗心而内讼”,讲求儒家的修身正心,“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归一善”,[6]2可见董仲舒认为,即便失意最终还是要回归儒学正轨,“孰若反身於素业兮,莫随世而轮转”,[6]3董仲舒认为不要随着社会形势起伏而轮转,要端正心意集中到儒家事业上来,这与冯衍主张 “与时变化,夫岂守一节”的意图截然相反。而司马迁在《悲士不遇赋》中开篇即说自己即便“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6]80却因生不逢时而不得将才能展示于世,宿命感充斥其间,但他依旧认为不能终身默默无闻,这是士人之耻。到了西汉末期的崔篆和班彪,前者写自己因家族曾仕王莽而不愿出仕新朝,表明个人的高洁品行,后者则将自己被迫北征归于朝代更迭之乱。[7]总体上这类“士不遇”主题的赋,其思想逃离不出经学要求士人通过修身治国来实现自我价值的范畴,即便偶尔幻想自由之境,却未能领略“道”的真谛。
而冯衍的《显志赋》真正书写个人情志,他跳开经学束缚,重新审视政治环境,他想达到的“道”,他拥有的归隐念头,是在经历过朝野分裂、更迭换代之后,渴望重仕新朝建功但不被重用认可的无奈与绝望,绝望过后则是一份洒脱与超然。从“士不遇”到写志,同样是在时代思想笼罩下小心翼翼抒发己情,但它不只传达了士人们的一段失意体验,更重要的是,可以从中窥见政治权利、思想意识形态和渺小个人三者之间的关系。
三、产生归隐情绪的缘由
那么,冯衍《显志赋》出现归隐思想,与当时的经学价值体系发生背离,这一现象又如何产生的呢?原因或有三。
首先,汉自武帝起依经取士,经学上升为官方统治哲学,为迎合大一统中央集权的政治需要,从整体或者表面而言,自然有统摄全部思想文化之力,但对于个别有个性的文人,未必能束缚其思想。尤其在东汉初期,今文经学、古文经学和谶纬神学三足鼎立的复杂情势下,对士人思想的控制力必然会减弱。加之,冯衍自幼有奇才、博览群书,个性特点也会稍强些。从其留下的其余作品来看,他更倾向于黄老思想。在《显志赋》中曾表明一切建功立业的思想主张都在诅咒之列,另外在其《杨节赋序》中也自云:
冯子耕于骊山之阿,渭水之阴,废吊问之礼,绝游宦之路,渺然有超物之心,无偶俗之志。[1]78
再者,不论今文经学、古文经学还是谶纬神学,都是统治者加强中央集权的产物,它们是强权政治的结果,这就要求此时期的士人依然要作颂德文章来讴歌中兴之景。但正是由于颂德意识的盛行,而给带有“事主不终”[8]烙印的冯衍以心灵上更强烈的冲击。自己明明想要重新建功、一展抱负才华,而无法如愿,这更使得他与政治渐渐疏离。由于对现实政治产生无望之感,他更着意于从儒家的对立面——道家中,汲取思想营养,从而获得些许精神慰藉。
第三个原因,《显志赋》中出现归隐情绪,和道家思想并未在经学占据思想文化领域后就销声匿迹,而是以一种暗流形式存在有关。像之上列举的“士不遇”类赋中,也偶尔流露出士人的道家情怀,但这只是他们政治心灵受伤后暂时疗伤的港湾,很快便回归经学笼罩的“经济仕途”了,因为彼时期,大部分士人正拥有鼎盛经济基础之下的盛世心态。而冯衍却抒发情志,流露不遇之感,要追步许由、务光、善卷、伯成隐居,定然会被人质疑他难以安于清静,不过是一时达观之语罢了。但要考虑到,冯衍渴望得到光武一用,但完全没有机会,他只能且必须换一种信仰,来维持自己的精神世界,如果说,之前他主要以儒家出仕思想——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作为指导人生的思想准则,但此刻,仕途前景完全漆黑,“暗流涌动”的道家思想便由此占据他全部心灵,所以他想隐于世也就可以理解了。毕竟,人总归需要生活。
综上,经学的价值标准无法束缚冯衍潜在的个性思想;事主不终的个人经历使其丧失再次回归光明仕途的机会;道家思想的暗流在涌动,进入冯衍无所寄托的内心,这三重因素促使他归隐情绪的凸显。因此,他的“显志”其实已经是在发表自己转换人生活法的宣言了,赋中表现自己不想再仕的意图,也是真实的想法,绝非无病呻吟之语。
四、结语
冯衍《显志赋》实开赋体写志抒发归隐之情的先河。对于他,隐逸不再只是政治失意之余的虚妄理想,不仅反映对苦闷生活的态度,而演变成一种与盛行经学标准截然相反的个体处世准则。光武中兴,但其背后依旧有外戚专权(明章二帝的皇后都为名门大族,势力强大,专横跋扈,显赫一时)埋下的定时炸弹。[9]随着东汉中后期中央集权的衰弱,依附于强权政治的经学衰微,士人更感自身与黑暗政治的疏离,从而也产生像冯衍一样对现实政治的无望之感,隐逸情怀不再只是一种生活态度,而逐渐成为时代下安身立命的首要选择。故而处于末世的张衡不再作“承平日久”的二京赋,而以《归田赋》描绘理想的士人自娱自乐图景,追求“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1]156怡然自得的境界。因而文学性、情感性更强的抒情小赋登上舞台。因此,不能忽略东汉初期冯衍的《显志赋》就已显现出的叛离经学的归隐倾向,[10]以及关注和思考个人命运生活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