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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鸡汤文的情感叙事及现实困境

2020-01-18左其福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鸡汤情感

左其福

(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衡阳421002)

在互联网充分发展、信息越来越丰富的今天,快餐文化蓬勃发展,其典型代表就是激励味十足、具有 “语言艺术治疗” 特点的鸡汤文的快速崛起与壮大。据统计,当当网2016年图书畅销榜前十的作品,鸡汤文占有三席,分别是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店》、中国网络作家张嘉佳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以下简称《路过》)、美国作家加·译文的《岛上书店》。2017年4月26日京东文学奖大众榜单发布,在国内作家作品前十榜单里,网络作家大冰的《好吗好的》一书超越贾平凹的散文集《自在独行:贾平凹的独行世界》,位居榜首[1]。另据调研公司凯度集团2016年发布的《中国社交媒体影响报告》显示,情感类的 “心灵鸡汤” 文章广泛受到微信用户的欢迎,在50个热门公众号中情感类账号多达19个,阅读量由2014年的21%猛增到34%。

鸡汤文的流行引起了出版行业、文学评论者和众多网民的关注,人们对它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认为鸡汤文表面充满哲理,实则肤浅无味,甚至讥讽 “鸡汤穷三代,励志毁终生”[2],但也有人认为鸡汤文的情感美学和娱乐精神有效缓解了当代人的生活压力。本文无意情绪化地参与上述争论,而是从鸡汤文的内部入手,选取具体文本对其进行文学性和价值论考察,进一步深化读者对鸡汤文的了解和认识。

一、鸡汤文情感叙事的三个维度

“鸡汤文” 之名源于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畅销书作者杰克·坎菲尔和马克·汉森合作出版的《心灵鸡汤》系列图书,流衍至今。 “鸡汤文” 在国内早已超越了原初所指,而成为一种独特的文本类型,游走于图书出版、杂志期刊以及网络空间等不同的文化产业领域,其数量之巨,指涉之广,已超乎想象,由此带来的 “语义泛化” 或概念之争在所难免。综观各家言论,鸡汤文的总体面貌仍不难分辨,比如篇幅短小、故事性强、善于抒情、富有哲理、通俗易懂、温暖人心等等。在笔者看来,鸡汤文最突出的特点还在于一个 “情” 字, “情” 是鸡汤文的出发地和归宿点,没有情绪的感染力和情感的共鸣效果,鸡汤文也就失去了 “鸡汤” 的意义,其作为文类的价值也不复存在。

因此,本文化繁为简,仅仅将鸡汤文作为一种情感叙事的文本类型加以处理。

鸡汤文主要以生活中的情感事件为素材,经过艺术加工来提升其叙事的内涵,使读者在阅读中获得情感体验,形成情感共振。具体而言,鸡汤文的情感叙事大体上有三个维度:个人维度、家庭维度以及民族与国家维度。

(一)个人维度

鸡汤文以 “短” “小” 见长,特别适合讲述个人经验和碎片化的情感故事。近些年在青年学生群体中流行的鸡汤读物,如张嘉佳的《路过》、大冰的《好吗好的》,都是由数量不等的短小故事构成。《路过》以七个夜晚的 “睡前故事” 结集出版,每个夜晚四至六个故事,形成七个独立的故事单元:第一单元, “初恋: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第二单元, “表白: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 ;第三单元, “执着:一路陪你笑着逃亡” ;第四单元, “温暖:那些细碎而美好的存在” ;第五单元, “争吵:有时候我们失控” ;第六单元, “放手:我是爱情末等生” ;第七单元, “怀念:青春里没有返程的旅行” 。大冰的《好吗好的》大体也是如此,全书由 “夺命大乌苏” “叔叔再见” “旁人笑我太疯癫” “寻人启事” “台北爸爸” “新疆姑娘” “最后一个义工” “美少女壮士” “斗茶” “姐姐” “去最冷的地方,写最暖的故事” 等十一个故事组成。

这些故事基本围绕作者自我或者作者的相知、相识来展开,谈论的是 “爱情” “事业” “孤独” “旅行” “流浪” “怀旧” 等与现代个体密切相关的生活境遇和情绪体验,对年青的读者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和感召力。

比如张嘉佳的《河面下的少年》(《路过》第一单元)一文,讲述打工女孩 “草莓” 和大学生张萍(作者的中学同学)之间的不了情缘。张萍与 “草莓” 的恋情源于学校小卖部一次偶发的斗殴事件,单纯的乡下女孩被 “英雄救美” 的大学少年所吸引,在爱情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不计后果,她甘愿付出,默默守候,却因自己的学历、出身和长相而遭到对方嫌弃和冷落。大学毕业后的张萍颠沛流离,自甘堕落,与一个混迹江湖的风尘女子结为夫妻,不久后又愤然离婚, “草莓” 则不知所终。在这个严重失衡的爱情故事中,作者无意引导读者对张萍的行为进行审判,而是以浪漫的笔调渲染 “草莓” 对张萍的真爱与包容: “高中文凭的小个子女孩蹲在喝醉的男生旁边,头靠着男孩膝盖。路灯打亮她用力的微笑,打亮她湿漉漉的脸庞。”[3]46试图以 “爱” 的温情驱散故事内在的道德阴影,进而给予读者光明与力量。

(二)家庭维度

家庭是个体赖以生存的心灵港湾,它凝结了父母之爱、长幼之谊以及其他各种血缘亲情。同时家庭也是多种矛盾、困惑与纠结的汇聚之地。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家庭不过是浓缩了的社会关系,它 “以缩影的形式包含了一切后来在社会及其国家中广泛发展起来的对抗”[4]。家庭的亲缘性、社会性乃至对抗性,为鸡汤文写作提供了诗意色彩虽不甚浓厚但现实质感相对突出的叙事场域,其情绪感染力同样不容小觑。

鸡汤文的家庭叙事,常常围绕家庭成员之间各种所谓的 “矛盾” 或 “冲突” 来展开,其中又以父母与儿女之间的情感冲突居多,写得也最为动人。

刘同在《你的孤独,虽败犹荣》一书中辟出专章叙写家庭亲情(本书第三章 “趁一切还来得及” )。在收录的4篇专题文章中,除了《不能对外婆说的话》一文外,其余3篇都是以作者和父母之间的情感冲突为主题。《妈妈的钱都花在哪儿去了?》写 “我” 对母亲勤俭持家、过度节省表示 “不满”,因为母亲不会轻易给足 “我” 要的零花钱,不会爽快地拿出 “我” 要的学费,甚至故意用过时的工资条在 “我” 面前诉说生活之不易;《有些错,要用一生的努力去弥补》依然写母亲的 “吝啬” 以及 “我” 的不解,特别是母亲为买便宜的衣服在都市繁华的商场和专卖店售货员讨价还价,令 “我” 尴尬,有失颜面,为此 “我” 不惜和母亲翻脸,生气地将她 “甩在了陌生城市的闹市区” ;《十四年后的相互理解》稍有不同,主要写 “我” 与父母在人生规划和职业选择方面存在的巨大隔阂,父母试图凭借从业经验和现实逻辑说服 “我” 弃 “文” 学 “医”,而 “我” 不管不顾,坚持学 “文”,甚至以 “断绝父子关系” 相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 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父亲却在自己儿子面前失去了尊严,父亲的关怀没有获得儿子应有的回报。

不过,鸡汤文的家庭叙事虽然聚焦冲突,但结局往往都会在作者的自我反思或蓦然醒悟中化解冲突,走向和谐:要么是 “我” 领悟了真正的母爱,要么是 “我” 感受到了父母的良苦用心,要么是 “我” 在往后的人生岁月中主动纠错,设法弥补。正如刘同所言: “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的话,你总是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过去时光里造成的伤害——无论对方现在是否还需要。”[5]鸡汤文正是通过这种既冲突又和谐的方式来叙说家庭琐事,倾诉人间亲情,在简单与平常之中展示生活之美好。

当然,鸡汤文的家庭叙事也有不写冲突而直接表现儿女与父母之间的和谐美好的。比如张嘉佳的《老情书》,母子之间就打破了传统家庭的羁绊。母亲把儿子的婚姻幸福看得比自己的养老问题更为重要,她不苛求儿子留在身边,而是鼓励儿子在外打拼,并且充分尊重儿子的恋爱自由。母亲的这种豁达与宽容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少见,但是极为契合年轻一代对父母的想象与期待。

(三)民族与国家维度

鸡汤文的视角并非仅仅局限于个人和家庭,民族精神、国家情怀其实也是鸡汤文叙事常见的主题。新世纪以来,许多重大的自然灾害、安全事故以及其他社会事件背后往往都闪动着鸡汤文的身影。鸡汤文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激情及时介入了历史的现场,并且自觉承担起凝聚人心、激发民族国家意识及政治文化认同的使命。

2008年汶川地震后, “汶川不哭,我们都在” 很快成为流行的鸡汤文;2013年芦山地震后, “雅安挺住,我们与你同在” 作为鸡汤文也广为传播;2014年昆明火车站暴力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 “愿逝者安息,为昆明祈福” 一时又成了新的流行的鸡汤文。特别是在2014年 “马航失联” 事件中,习近平、李克强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相继做出重要批示,在政治感召和因信息馈乏而造成的报道压力之下,国内媒体和社交网络的鸡汤文一度呈现井喷式增长。短短几天时间里,人民日报、北京青年报、京华时报、钱江晚报、中央电视台、人民网等各大媒体及官方微博发布或转发了大量的鸡汤文字,比如 “MH370,你在哪里?” “MH370,全中国都准备接机” “239个生命,154名同胞,你们在哪里?今夜无眠,救援仍在继续,我们还在等待。期待平安,等你回家!” “72小时步步逼近,发生奇迹的可能越来越小,但无论生与死,我们都要带你们回来。这里有你们的亲人,这里是你们的家。期待明天!祝福中国!” 等等。由于媒体缺乏可用信息,这些文字没有将读者的目光引向失联航班的事实本身,而是以强烈的 “呼告”, “我们” “全中国” “中国” 等集体称谓,以及灾难报道中常见的 “国家修辞”[6]114-118来传递党和政府的关怀,构建 “众志成城” 的社会认同和家国意识,表达万众期盼、举国同心的心声,向读者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情感动员。一个名为 “心语2008wb” 的新浪微博博主写道: “这些温暖人心的话语,不仅显示出全国人民与失联客机上的人同呼吸共命运,表现出我们中国人的齐心合力、关键时刻一家人紧紧拧成一股绳的强大力量,表现出媒体工作者的职业道德良知,同时也给失联客机家属以精神上良好的慰藉,在他们最无助困惑的时候给了他们一种无形的力量。”[7]可见,在面临重大灾难之时,由权威的新闻媒体和社交网络发布的鸡汤文字往往比新闻本身影响更大,其国家叙事的方式也容易受到普通民众的认可。

二、鸡汤文情感叙事的基本策略

目前,鸡汤文的蓬勃发展,原因是多方面的。它涉及到当今时代人们的生活状况、社会心理、精神信仰、文化变迁以及媒介环境等诸多因素,但如果仅从文本的角度来考察,类型化叙事策略的有效运用可能是鸡汤文迅猛发展和流行的主要因素。事实上,鸡汤文也只有借助类型化策略,才能在特定的情感主题上快速实现规模化生产,进而营造有利于读者接受和自身传播的 “情感茧房”①。正因如此,读者们不难发现,不管是读书市场上的鸡汤文,还是以其他媒介形式出现的鸡汤文,其风格具有明显的趋同性和 “家族相似性” 。

(一)平民化策略

平民化是鸡汤文最突出的特点,也是鸡汤文最基本的叙事策略。鸡汤文的目标受众和隐含读者是广大学生和职业青年,平均年龄为20岁左右。他(她)们涉事未深,没有多少社会经验,但富有激情和想象,对事业、爱情以及社会人生充满期待;他(她)们有求知的欲望,渴望平等的交流,不喜欢居高临下地指点江山,也反感耳提面命式的知识输送和人生训导。在学习或工作之余,他(她)们会暂时卸下各种学业负担,抛开形形色色的烦恼,想象自由而平凡的生活。他(她)们既不会贬低自己,也不会人为地制造偶像, “神化” 他人,因为偶像触不可及, “神化” 更会带来仰望的距离。他(她)们所需要的不是长辈式的谆谆教诲,而是朋友式的关怀与陪伴。基于此,鸡汤文乐于以平民视角和谐谑通俗的文学语言来讲述形形色色的故事,表达平凡人的情感,以此给予读者 “抚慰” 和 “尊重” 。

如果仅从职业、个人收入或者社会知名度来讲,很多鸡汤文作者已经算得上一般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不能简单地称之为平民。比如,大冰的身份是作家、主持人、酒吧掌柜、油画画师、手鼓艺人,刘同也是资深媒体人、作家,他在以鸡汤作者成名之前已经是光线传媒资讯事业部副总裁,张嘉佳则是南京大学的高材生,公开身份是作家、编剧和导演,在业界也已崭露头角。但有趣的是,所有鸡汤文作者并不以 “名人” 或者 “成功人士” 的形象自居,而是将自身作为普通的平民来叙述,即便讲述他人故事,主角也一律向生活中的弱势群体或 “小人物” 倾斜,如公司职员,流浪艺人以及其他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男女青年。这些人没有尊贵的头衔,没有骄人的成就,很少有人去关注,倾听他(她)们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她)们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隐匿者,是可以随意用某某小姐、某某姑娘、某某先生等符号来指代的模糊而抽象的存在,张嘉佳笔下的 “骆驼的姑娘” 、 “暴走萝莉”,大冰笔下的马史(马屎的谐音)、杨奋(羊粪的谐音)、果子等都是如此。 “普通人” 的人物设定,为平凡青年和普通百姓开启了话语权,无形之中拉近了读者与作品之间的距离,给他(她)们的阅读带来亲切感和认同感。

为了配合 “平民化” 的叙事策略,鸡汤文在语言方面也彻底摆脱了严肃高远的精英意识,表现出一种随性畅达的平民立场。鸡汤文的语言不以奇绝典雅为工,而是以谐谑通俗致胜,口语化、生活化色彩非常明显,有时还故意穿插一些俚语和脏话,如 “呆逼” “他妈的” “去你大爷” 等等,试图以民间性的粗鄙宣泄被压抑的情绪,与读者分享某种隐秘的快感。

(二)悲情化策略

虽然不是所有的鸡汤文都具有 “催人泪下” 的效果,但是鸡汤文多写、善写 “悲情”,确是不争的事实。与一般的娱乐消遣类读物贩卖所谓的 “笑点” 不同,鸡汤文捕捉的往往是人生的 “痛点”,尤其是各种苦痛忧伤的情愫,诸如孤独、迷茫、眷恋、期盼,林林总总,演绎成文,使得鸡汤文弥漫了一层淡淡的悲情色彩。

在众多的鸡汤文中, “孤独” 是一种被反复书写的情绪。在某些作者笔下, “孤独” 已经化为特定的审美意象,供人遐想和玩味。著名翻译家林少华先生曾经对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有过如此评价: “村上作品中最能让我动心或引起自己共鸣的,乃是其提供一种生活模式,一种人生态度:把玩孤独,把玩无奈。”[8]其实鸡汤文作者大体也是如此,在他们看来,孤独并非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消极情绪,而是自我确证的积极力量,是一种可以带来享受、值得夸示,甚至令人期待的心灵图景。刘同在《谁的青春不迷茫》一书中写道: “你觉得孤独就对了,那是你认识自己的机会。你觉得不被理解就对了,那是让你认清朋友的机会。你觉得黑暗就对了,那样你才分辨得出什么是你的光芒。你觉得无助就对了,那样你才能明白谁是你成长中能扶你一把的人。你觉得迷茫就对了,谁的青春不迷茫。”[9]而在其另一代表作中,作者更是以封面宣言的形式指出: “也许你现在仍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乘地铁,然而你却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乘地铁,很多人离开另外一个人,就没有自己,而你却一个人,度过了所有,你的孤独,虽败犹荣。”[10]将个体的孤独毫不隐讳地诠释为自我感动的荣耀,正是鸡汤文的独特之处。

需要指出的是,鸡汤文作者之所以乐于写孤独、迷茫等悲情,并非仅仅因为这些情感反映出当今时代青年一代真实的生活状态,容易引起读者情绪上的共鸣,更为根本的原因可能还在于悲情本身的审美效应——揭开华而不实的面纱,照亮生活的暗面和底色,凸显人性的阴影,进而使人突破日常得失的种种执念。不过,悲情不同于一般审美认知上的悲剧,悲剧旨在 “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或者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悲剧可以净化人的灵魂。但事实上,悲剧留给人们更多的还是怜悯和恐惧,很少给予人们美好的期待与希望。悲情则不同,它往往以绝处逢生式的极端体验激活读者对人生困境的诗意领悟,诱发读者对自由境界的无限向往。也就是说,悲情不是湮没希望,而是重建希望;悲情不是消灭诗意,而是重构诗意。因此,在中国传统的文学艺术中,悲情成为重要的题材和主题。 “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 (韩愈《荆潭唱和诗序》),似乎也成了艺术家们心照不宣的审美主张。就鸡汤文来说,悲情其实早已越出了单纯的情感范畴,幻化成了 “流浪” “远方” “在路上” 等一系列富有想象力和感染力的文学意象,而这些意象曾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被汪国真、三毛等通俗作家反复书写,成为大众流行的经典符号,至今仍然散发出诗性的光芒,引导人们不断地展开对自我、人生与社会的想象和思考。

(三)激励性策略

尽管鸡汤文惯用悲情化的语言抒写人生情怀,表现个人忧郁,直逼人生痛点,但悖谬的是,鸡汤文并没有沦为悲观主义的温床,播撒虚无主义的思想。鸡汤文能够赢得读者并广为流传,其重要原因恰恰在于它的温情、力量以及对于意义的坚守。鸡汤文乐于满足人们对于未来的期许,自信从容地为身陷困境的现代青年开列精神药方,指明生活的航向。不少研究者指出,鸡汤文的本质是励志学、成功学,这种观点虽有偏颇,但就其整体的叙事策略而言,不无道理。鸡汤文无论在人格塑造还是语言风格上都具有浓厚的激励色彩,表现出强烈的进取意识。

前文已经指出,鸡汤文主要面向学生群体和普通的职业青年。为拉近与目标受众的心理距离,鸡汤文有意回避对伟人、名人、英雄人物等 “巨型人物” 的描写,转向对隐没于凡俗生活中的 “传奇人物” 的精心刻画。这些人物与我们地位相近、心灵相通,普通而平凡。稍有不同的是,他(她)往往经历坎坷,底蕴深厚,在生活的磨砺中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洒脱、自在和坚忍。正是这种不即不离、似与不似的叙事裂缝和张力造就了鸡汤人物独特的魅力,激荡着读者敏感的心灵。以大冰的《乖,摸摸头》一书为例。本书以12个真实的小故事组成,主角都是普通平凡的人物:比如有在 “职场” 打拼的 “杂草敏” (《乖,摸摸头》),有隐居云南的越战老兵(《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风尘》),还有远走他乡支教扶贫的民谣歌手(《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这些人身处社会底层,环境恶劣,生存艰难,可是他(她)们有理想,有信念,有目标,勇往直前,乐观向善,不仅依靠个人奋斗获得事业的发展,开创了新的生活,更为重要的是,他(她)还用自己的真诚和善意为他人排忧,为社会默默奉献: “杂草敏” 与 “我” 非亲非故,视 “我” 如兄长,在生活上给予 “我” 无私的帮助和无限的关怀,让人倍感温暖;越战老兵对待国家补贴分文不取,而是将其全部捐赠,自主创业后,又将经营所得组建消防救援队,为退伍军人谋出路,为一方百姓保平安,令人肃然起敬;民谣歌手 “菜刀” 则用卖个人专辑挣来的钱给孩子们买肉吃,组织援建藏族小学,让我们看到了民族的未来和希望……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人物又不再普通,也不再平凡,他(她)已经远远超越了一个平凡人所能达到的高度,以自己微薄的力量筑就了当今时代的精神高地,成为不同职业背景下的生命个体反观人生意义的重要参照。

如果说,人格激励是鸡汤文的内在灵魂,那么语言鼓舞则是鸡汤文的华美外衣,没有语言这件华美的外衣,鸡汤文的效果必将大打折扣。鸡汤文一方面通过简洁明了、生动活泼的日常表达启人心智,温暖人心,引导人们走出困境,比如 “对别人说狠话,不如对自己下狠手;扛得住艰难,才能配得上梦想;不想苦一辈子,就要苦一阵子!” “别人拥有的,你不必羡慕,只要努力,你也会拥有。”[11]另一方面又大量仿造语录体的名言警句来加强气势,感发志意,坚定读者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决心,比如 “学在苦中求,艺在勤中练。不怕学问浅,就怕志气短。” “只有经历地狱般的磨练,才能炼出创造天堂的力量。”[12]同时还以富有象征意味的诗歌语言给予时代青年对于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比如 “一朵花凋零荒芜不了整个春天,一次跌倒也荒废不了整段旅程。”[11]“我们都会上岸,阳光万里,路边鲜花开放。”[3]175这些文字尽管风格表现不尽相同,但在激励人心、鼓舞斗志方面却完全一致。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总有大批读者粉丝对鸡汤文写作表示肯定,认为鸡汤文字感人至深,催人奋进,让人活力满满,心潮澎湃。

三、鸡汤文情感叙事的现实困境

鸡汤文发展至今已蔚为大观,形式也多种多样,但作为一种独特的文本类型,其价值不外乎两个层面:一是社会层面的情感动员,二是个人层面的心理慰藉。

情感动员旨在用民族、国家等宏大话语和情感感化的方式凝聚共识,形成统一的意志和行动,它在对抗自然灾害、解决社会危机以及传播主流意识形态方面发挥了重要而积极的作用。这与此类鸡汤文的生产和传播主体是密不可分的。一般说来,为情感动员而批量生产出来的鸡汤文字大都出现在国家主流媒体及其官方微博中,这些媒体和微博本身肩负着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的意识形态使命。在此,鸡汤文仅仅是其完成自身使命的一种方式。只是与其他方式相比,它改变了以往意识形态那种俯视一切、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场,代之以亲切平和的温暖面容。这正是鸡汤文所要追求的目标:即着力避免枯燥乏味的理性教化,诉诸生动活泼的情感认同。从实际效果来看,情感认同比理性教化要直接、顺畅,接受面更广。不过也应当看到,以情感动员的方式所达成的社会共识往往是短暂的,它对受众的影响力很难持久。原因在于:由媒体精心炮制出来的情感浪潮尚未经过广大受众理性的梳理,具有很大的盲目性;同时情感本身也无法取代读者对于客观事相和有用信息的内在渴求,时过境迁,人们必将对其进行批判性的剖析、反思和审视,最终呈现事件的本来面貌。有研究者指出,当灾难发生时,公众最需要的不是抒情而是真相。鸡汤文在灾难事件中的大量涌现,实质是上传媒机构及相关从业人员新闻生产能力不足的表现,他(它)们在无信息可用或不愿披露事件真相的情况下,通过征用国家修辞、灾难美学对应和情感动员来转移人们的视线,并且进行网络空间的规驯。从消极的立场来看,这是对现代传媒所倡导的冷静叙事、立足于事实和公共理性原则的破坏,必然面临公众 “反鸡汤” 行动的批评和文化抵抗[6]。

与社会层面的情感动员相比,鸡汤文之于个人层面的心理慰藉更为根本,更为主流,也更符合鸡汤文的原初本义。鸡汤文之所以获得 “鸡汤” 之名,本身就与其对心灵的抚慰密不可分。一般说来,情感动员是鸡汤文在重大而特殊的尖峰时刻被发掘出来的特殊功效,它体现的是鸡汤文的特殊价值,也是一种非常态价值,即以集体性的情感表象将原子化的个体纳入 “我们” 这一抽象结构,营造各种具有感召力的 “想象的共同体”,在较短时间内实现一体化的社会整合目标。然而,随着那些尖峰时刻的消逝,情感动员的内生动力、现实使命随之消失,由此关联的宏大意义终成泡影。这可能是情感动员类鸡汤文速生速灭的根本原因,也是其根本缺陷。与此不同,心理慰藉类鸡汤文着眼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日常价值,它所针对的是作为社会成员的单个个体,是无数与众不同、不可化约的独特之 “我”,并且试图通过 “我” 之独特性(比如孤独、痛苦、爱恋、奋斗等)来确证个体的意义与价值。

因此,心理慰藉类鸡汤文的初衷不是消解自我,而是突出自我,不是抹杀个性,而是强化个性,不是个体向集体的消融,而是个体的绝对显现。20世纪90年代以来,无论鸡汤文的个人叙事还是家庭叙事,抑或其他学者所谈论的生活化叙事、成功学叙事,都鲜明地体现出这一点。新世纪以来,特别是近10年来,随着网络、手机等新媒体的快速崛起,鸡汤文叙事调整了以往惯用的策略,改变了过去以梦想、奋斗、成功、激励为主旨的刻板模式,形成了以情感 “陪伴” 和 “交流” 为目标的新特性[13],但是其对个体价值的坚守与呵护始终没有改变,反而愈发强烈。这是鸡汤文弥足珍贵之处,也是其在媒介化时代,面对海量信息及其他通俗读物的猛烈冲击时,能够脱颖而出、赢得读者青睐的重要原因。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即便是心灵慰藉类鸡汤文,同样未能摆脱被嘲讽、被否定的命运。尤其是在网络空间,越来越多的读者和评论者开始瞄准此类文本的消极面,鸡汤有毒论不胫而走,广为传播, “毒鸡汤” 成了鸡汤文的代名词。造成这种状况出现的原因大体如下:一是过于自我,鸡汤文紧紧围绕事业、家庭与爱情等个体视域而展开,缺乏把握社会、时代等重大议题的公共关怀;二是简化逻辑,鸡汤文往往通过放大某些因素来寻找事件之间的逻辑链条及因果关系,遮蔽了世界的复杂性、多样性及易变性;三是妥协与工具化,鸡汤文夸大了情感对个人世界的影响,培育一种 “躲避现实而不批判现实,粉饰世界而不干预世界”[14]的犬儒心态;四是有些鸡汤文宣扬世俗的成功与厚黑之道,传播有悖于时代潮流与社会前进方向的错误观念。不容否认,这些确实是心灵慰藉类鸡汤文普遍存在的问题,应当引起高度重视。

不过目前对鸡汤文的否定性评价同样存在简单化倾向,其主要表现有两个方面:一是潜在的经典意识。研究者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将鸡汤文与文学经典进行比较,以文学经典的深刻性、价值的多元性对照鸡汤文的浅表性以及价值的单一性。在此视域下,鸡汤文自然沦为被鄙视的对象。东欧作家米兰·昆德拉认为,真正的小说和文学是对存在的勘探,是对人性以及世界的复杂性如其所是的显示[15]。鸡汤文对此显然无能为力。二是激进的文化批判立场。文化批判源于20世纪30年代的法兰克福学派,是该学派成员分析和研究西方资本主义制度尤其是文化工业的理论利器。法兰克福学派对资本主义的文化工业总体上持怀疑和批判态度,认为文化工业及其产品本质上是资本主义制度欺骗和控制大众的工具,它通过制造虚假的满足和审美的乌托邦来消解社会的反对意见和抵抗情绪, “这种文化在自由资本主义时代,是一种维护现存社会制度和秩序的文化;在垄断资本主义时代,则是一种使人丧失批判能力和否定能力的单面文化。”[16]正是在这一观念的引导下,有学者将鸡汤文与社会意识形态运作、文化主体的塑造以及更为广泛的权力机制联系在一起,进而对鸡汤文展开美学和文化批判,指责它们 “提供的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案,甚至没有指出真正的问题所在,它们美化现实甚至虚构故事,同时遮蔽了真实的缺憾和不满,从而提供的是一种虚假的现实感,当然也是虚假的问题和解决方案”[17]。

如果上述论断完全正确,那么鸡汤文的合理性便不复存在,可是这与鸡汤文长盛不衰、绵延不绝的现实严重不符。我们无法想象,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深陷虚假、浅薄的情境而不自知,甘愿接受鸡汤文的宰制和欺骗。

鸡汤文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是伴随着现代社会转型和大众文化的兴起而出现的[18]。现代社会本质上一个世俗化、竞争性社会,它所面临的根本问题不再是人类命运与神性上帝之关系的宏大主题,而是孤单个体遭遇陌生世界的现实困境。鸡汤文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恰恰再现了现代个体在世俗社会的真实处境,并且为社会转型时期陷入价值漩涡和矛盾冲突的个体提供了情感抚慰。鸡汤文关切的所有问题,比如爱情、事业、家庭、梦想等等,都是来源于现代社会中人们的生活际遇以及内在渴望,它们确实不像传统的文学经典那样善于对现代社会以及现实的生产关系进行深度开掘,揭示现代文明的弱点、缺憾与困境,而是化繁为简、举重若轻,以奋进的姿态和乐观的情怀,将现代个体从各种艰难处境和矛盾纠葛中摆脱出来,让人看到美好与希望。准确地说,鸡汤文所追求的不是认识的深刻性,而是情绪的饱满性。鸡汤文的目的,不是使被抛入现代世界的孤单个体进一步疏离世界,冷眼旁观,而是尝试接纳这个世界,并且走进这个世界,与之握手言和,坦诚相待。鸡汤文的意义与温情在此,其旺盛的生命力也在此。

当然,现代社会的复杂性在于:人们接纳与认同社会的方式是多元的,它总是因各自的生存境遇、文化立场以及利益诉求等不同因素而不尽相同,尤其是在社会竞争日趋激烈、社会阶层加速分化的今天,社会认同的差异与纷争更是难以避免。在此背景下,任何依赖过去所谓的社会主潮或时代精神所建立起来的情感模式及其审美表达,都将显得无比空洞。这正是目前鸡汤文遭遇的困境,也是其被广泛质疑和批判的根本原因。换言之,鸡汤文只有跟随时代的脚步,直面个体与社会的紧张关系,并且在此关系中重新寻找社会认同的契机,才会再次赢得读者的理解和尊重。

注释:

①这里的 “情感茧房” 是对传播学领域 “信息茧房” 一词的套用。 “信息茧房” 的概念最初由美国学者凯斯·桑斯坦在其2006年出版的《信息乌托邦》一书中提出,用以揭示人们在阅读和接收信息时,习惯性地被个人兴趣所引导,将自己的生活束缚于蚕茧一般的 “茧房” 中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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