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贾《新语》的治理思想
2020-01-18姜喜任
姜喜任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 山东行政学院 文史教研部,山东 济南 250103)
秦汉之际是中国历史上一段非常关键的时期,正是在这时期,中国结束了世卿世禄的封建制,建立了中央集权的郡县制,从此奠定了两千多年大一统帝制的政治社会治理模式。因应政治环境的变化,思想界也逐渐从百家争鸣走向定于一尊。在这个过程中,以儒、道、法为代表的诸子百家治理思想,在实用主义原则的指导下相互吸收融合,逐渐形成多元一体的理论系统。汉初思想家、政治家陆贾的《新语》就是这个时代的典型产物。本文以陆贾《新语》为例,深入剖析秦汉之际儒、道、法治理思想的建构与融合。
一、汉初治理的哲学基础与历史背景
陆贾之所以留名青史,主要得力于《史记》记载他与汉高祖刘邦之间的一段对话:
《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1]2699
这段著名的史料透露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陆贾对汉初现实形势的深刻认识,表明他敏锐地察觉到秦汉之际政治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即从马上攻取天下转化为马下守治天下;二是陆贾因应政治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通过反思和总结历史经验提出了相应的经国方略,即相对于马上攻取天下的暴力手段,新形势下应当采取 “行仁义,法先圣” 的文治策略。陆贾对现实形势的分析和对历史经验的总结,让沾沾自喜的刘邦不得不折服,因而命陆贾将其对现实和历史的认识著述成书,是为《新语》。
《新语》以《道基》开篇。道是万物的根本,而 “道基” 则是万物根本的根本。由此可见此篇内容之重要。《道基》曰: “传曰:‘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2]1在 “三位一体” 的思维模式下,天、地、人三者的功用各不相同,其中天负责生化万物,地负责养育万物,而圣人则负责参合天地之功德而成就万物。治理天下的道术就在圣人的参合之中。
对于天的功用,《道基》曰: “张日月,列星辰,序四时,调阴阳,布气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阳生雷电,阴成霜雪,养育群生,一茂一亡,润之以风雨,曝之以日光,温之以节气,降之以殒霜,位之以众星,制之以斗衡,苞之以六合,罗之以纪纲,改之以灾变,告之以祯祥,动之以生杀,悟之以文章。”[2]2天的功用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一是天所表现出来的功用,譬如日月星辰、雷电霜雪、四时风雨、万物茂亡等自然现象;二是天之所以具有如此功用的背后依据,这种背后依据有可能是气化交感的自然规律,也有可能是天神意志。两种可能性在陆贾思想中是混而为一的。对于地的功用,《道基》曰: “地封五岳,画四渎,规洿泽,通水泉,树物养类,苞植万根,暴形养精,以立群生,不违天时,不夺物性,不藏其情,不匿其诈。”[2]6按照天尊地卑、乾生坤成的原则,地的功用是承继天的生化而养育万物;在养育万物的过程中,地必须恪守自己的本分, “不违天时,不夺物性,不藏其情,不匿其诈” ,即不能改变天的生化原则,不能夺取万物承天而来的自然之性,顺应万物自然的情实与诈伪而不做出自己的评判,一任天意而顺承之。
陆贾认为,天地之功用是可以认识的, “在天者可见,在地者可量,在物者可纪,在人者可相”[2]5。圣人通过 “仰观天文,俯察地理” 认识天地之功用,进而参合天地之功德确立治理天下的大纲大法,这个大纲大法就是人道与王道。《道基》曰: “于是先圣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民始开悟,知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2]9人道之根本在亲亲,亲亲源自于万物自然的血亲关系;王道之根本在尊尊,尊尊源自于天地自然的尊卑秩序。圣人仰观俯察,透过天地所表现出来的自然现象认识到现象背后的终极依据——道基,由此确立治理天下的根本原则。
陆贾借助一个粗疏但清晰的宇宙观论证了汉初治理天下的哲学基础,旨在为刘邦集团获得政权、治理天下提供一种天道依据:一方面让 “无法无天” 以武力自诩的刘邦有所敬畏,明了王道的依据在天道,不能任意作为;另一方面也为刘邦集团获得政权、治理天下提供天道的支撑。陆贾对于刘邦集团获得政权予以充分肯定,并论证了刘氏政权的合法性。据《史记》记载,刘邦派陆贾出使南越,劝降南越王尉他。陆贾对尉他说: “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1]2697与亡秦相比,秦因暴虐失政而招致诸侯豪杰反叛,刘邦集团作为反叛势力之一具有诛暴除虐的道义上的合法性;与反叛的另一股势力项羽相比,项羽背信弃义在先,刘邦诛灭项羽及其他势力在后,同样具有道义上的合法性。两种道义上的合法性结合在一起,陆贾便认为,刘邦集团最终获得政权是 “天之所建” ,具有超越的天赋、天命依据,合法性自然不容置疑。
《道基》在为刘氏政权建构了一个以天道为核心的哲学基础之后,紧接着又描述了一个历史演进历程。这个历史演进历程分为先圣、中圣与后圣三个阶段,并且三个阶段呈现出不断进步、不断文明的发展趋势。先圣通过 “仰观天文,俯察地理” 发明天地背后的终极依据,进而确立以亲亲为核心的人道与以尊尊为核心的王道,人类正式进入文明社会。进入文明社会之后,首先面临的是物质保障问题,饮食、衣服、居住、农业、水患、交通、器械等方面的问题分别由不同时期的不同圣贤解决。物质保障问题解决之后,进而出现高一层次的人性善恶问题。针对百姓的 “好利恶难,避劳就逸” ,圣贤皋陶发明了刑罚,以刑罚法度 “异是非,明好恶,检奸邪,消佚乱”[2]16。法律刑罚对于解决人性善恶问题只有一时之效,难保万世之功。 “民知畏法,而无礼义” 的文明毕竟是低层次的文明,因而中圣 “乃设辟雍庠序之教,以正上下之仪,明父子之礼,君臣之义,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弃贪鄙之心,兴清洁之行”[2]17,以礼义教化取代严刑峻法,旨在从根本上解决人性问题。但是后世君主往往不明中圣之旨,不知礼义之效,弃礼义而用刑罚,导致 “礼义不行,纲纪不立” 。所以后圣 “乃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穷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宗诸天地,纂修篇章,垂诸来世,被诸鸟兽,以匡衰乱”[2]18,借助五经六艺阐明礼义教化的根本宗旨、亲亲尊尊的根本原则,以法典的形式确立后世治理的大经大法。
陆贾描述的这个粗疏而清晰的历史演进过程,旨在为刘邦集团获得政权、治理天下提供一种历史依据。首先,历史是发展变化的过程,历代圣贤相继而王天下,不存在万世一姓的事情, “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只是秦始皇的痴心妄想。其次,圣贤之所以能够王天下,关键在于圣贤能够因应时代变化和百姓需求,为百姓谋福利,解决百姓的现实问题,因而秦二世 “凡所为贵有天下者,得肆意极欲” 的自私之念也是要不得的。第三,五经六艺是后圣总结历史、垂教万世的法典,饱含着丰富的历史智慧。礼义教化是中圣发明的治理方法,是历史证明有效的治理经验。刘邦集团若想治理天下,必须继承历史传统,学习历史智慧,借鉴历史经验。最后,陆贾认为,刘邦集团获得政权是承继历史传统而来,具有历史的合法性,同时还认为刘邦集团获得政权开出了一种亘古未有的新局面。陆贾曰: “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轝,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1]2698这种 “自天地剖判未始有” 的新局面具有以下三个特点:第一,刘邦起于丰沛,以白衣为天子,集团中的主要成员也大都是出身低微之人[3],与此前的封建诸侯、世卿世禄相比可谓天壤之别;第二,刘邦集团虽然通过 “讨暴秦,诛强楚” 的武力手段起家,但其目的却在于 “为天下兴利除害” ,因而可以说与古代汤放桀、武王伐纣等五帝三王的功业一脉相承,富有历史传承性与合法性;第三,刘邦集团所获得的天下人口众多、地域广大、物产丰富,并且关键在于 “政由一家” ,即天下一统,治理权完全在于刘氏一人。基于上述特点,陆贾认为这种新局面既富有生命力,又迫切地需要刘氏集团仔细打理,使新政权的生命力长久的延续下去。
在宇宙与历史的双重关照之下,陆贾将目光聚焦于现实,而汉初最大的现实就是随着刘邦集团获取政权之后而来的如何治理天下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刘邦集团因为文化素养低下以及尚且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无暇也没有能力对此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而 “以客从高祖定天下” 的陆贾,基于丰厚的学养和冷静的观察,对于现实形势的变化已有一套成熟的看法。基于社会主要矛盾已由马上取天下转化为马下治天下,陆贾为刘氏集团的新政权制定了 “逆取顺守,文武并用” 的经国方略。在陆贾看来,秦亡的关键在于没有根据取、守之间形势的变化及时调整施政方略,而汤、武所建立的商、周之所以国运长久,原因就在于他们 “逆取而以顺守之” ,即取之以暴力而守之以仁义。秦以严刑峻法、奖励耕战迅速强大起来,但统一天下之后仍然 “任刑法不变” ,所以难免灭国之运。有鉴于秦亡的教训,汉虽以马上得天下,但还需以儒家《诗》《书》仁义治天下,文武并用方是长久之道。
二、仁义、无为与法度:汉初治理的三个选择
《新语》开篇就为质朴无文的刘邦集团勾画了一个粗略的宇宙观和一个简单的历史观,旨在让刘邦能在宇宙与历史的双重关照之下更好的认清现实。面对现实中具体的治理问题,陆贾从一个政治家的实用理性出发融会先秦百家之学,为刘邦集团提供了仁义、无为与法度三个相互为用的治理选择。
早就有学者指出 “《新语》的中心思想是儒家的仁义德治思想”[4]83。诚然,陆贾的思想贡献不仅在于率先点明了仁义德治的重要性,但更重要的是他从宇宙、历史与现实三个向度论证了仁义德治对于汉初治理的必要性。
首先,陆贾把儒家仁义德治的治理思想上升到天道层面,为仁义找到了形而上的天道支撑。《道基》曰: “圣人怀仁仗义,分明纤微,忖度天地,危而不倾,佚而不乱者,仁义之所治也。”[2]25圣人的仁义德治是通过 “分明纤微,忖度天地” 确立的, “仁无隐而不著,无幽而不彰” ,仁义之道幽隐于万物的纤微之处,同时又彰著于广阔的天地之间, “阳气以仁生,阴节以义降,鹿鸣以仁求其群,关雎以义鸣其雄”[2]30。作为万物生化根源的阴阳二气是仁义的根本,草木鸟兽尚且有感于阴阳二气而有仁义之举,更不用说人类社会的治理了。从反面的角度讲,如果国君治理国家不推行仁义德治,就会招致天变灾异。《明诫》曰: “恶政生恶气,恶气生灾异。螟虫之类,随气而生;虹蜺之属,因政而见。治道失于下,则天文变于上;恶政流于民,则螟虫生于野。”[2]155暴虐之政感召暴虐之气,暴虐之气催生天变灾异,陆贾的这种天人之间以气相感的思想,不仅有力地论证了汉初推行仁义德治的必要性,更开启了汉儒以灾异论政之风,对后世影响深远。
其次,陆贾通过历史经验的反思,总结出 “尚德以霸,尚刑而亡” 的历史规律,为儒家的仁义德治找到了历史依据。《辅政》曰: “昔者,尧以仁义为巢,舜以稷、契为杖,故高而益安,动而益固……秦以刑罚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以李斯、赵高为杖,故有顿仆跌伤之祸。”[2]51尧舜以仁义贤能治国,亡秦以刑罚奸佞治国,兴衰荣辱的鲜明对比揭示出一条颠扑不破的历史规律,那就是 “尚德以霸,尚刑而亡” 。陆贾认为,古今时代虽然不同,但历史规律却是一以贯之普遍适用的。《术事》曰: “古人之所行者,亦与今世同。立事者不离道德,调弦者不失宫商,天道调四时,人道治五常,周公与尧、舜合符瑞,二世与桀、纣同祸殃。文王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世殊而地绝,法合而度同。故圣贤与道合,愚者与祸同,怀德者应以福,挟恶者报以凶,德薄者位危,去道者身亡,万世不易法,古今同纪纲。”[2]41-43尧、舜、周公虽然时代不同,但他们治理天下的纲纪法度是一样的,都是仁义道德;桀、纣、二世同样也是时代不同,但他们治理天下的纲纪法度不是仁义道德而是暴虐刑罚。纲纪法度不同,兴衰荣辱自然也就不同。文王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他们不仅时代不同,所在的地域也不同,但他们都能遵守仁义道德的纲纪法度,因而同样都是圣王。陆贾通过时代与地域的不同对比,论证了仁义道德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普遍适用性,是万世不易之法、古今通用之纲。
最后,陆贾从汉初政治社会现实的角度论证了推行仁义德治的必要性。《思务》曰: “圣人因变而立功,由异而致太平,尧、舜承蚩尤之失,而思钦明之道,君子见恶于外,则知变于内矣。桀、纣不暴,则汤、武不仁,才惑于众非者而改之。”[2]168宇宙是在一阴一阳的交互往复中生化的,历史是在一治一乱的循环中前进的,圣人深察阴阳交互、治乱循环, “因变而立功,由异而致太平” ,以宇宙与历史的双重视野关照现实,根据时势的变异成就天下治理的功业。汉承秦后,如同尧舜承蚩尤之失、汤武承桀纣之暴,正是施行仁义德治拨乱世而反之正的大好时机。因而陆贾发出 “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 的千古之问,振聋发聩地点醒了刘邦,有力地论证了推行仁义德治的迫切性与必要性。
在论证了仁义德治对于汉初治理的必要性之后,陆贾进一步指明了施行仁义德治的有效路径,即尊经重儒。《道基》曰: “圣人防乱以经艺,工正曲以准绳。”[2]29五经六艺就好像工匠的规矩准绳一样,是治理天下的法典。这套法典是后圣通过 “承天统地,穷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宗诸天地,纂修篇章,垂诸来世,被诸鸟兽,以匡衰乱”[2]18确立的,饱含着丰富的宇宙意识与历史经验,对现实极具指导意义。五经六艺 “乃天道之所立,大义之所行” ,它们的核心精神就是仁义之道, “《春秋》以仁义贬绝,《诗》以仁义存亡,乾坤以仁和合,八卦以义相承,《书》以仁叙九族,君臣以义制忠,《礼》以仁尽节,《乐》以礼升降”[2]30。所以,陆贾建议刘邦 “表定六艺,以重儒术” 。清儒唐晏曰: “汉代重儒,开自陆生也。”[2]223陆贾高慕尧舜,推重六艺,首开汉代崇儒重经之学风,确立了汉代以儒家仁义德治为根本的经国方略。
在以儒家仁义之道作为治国根本的前提下,陆贾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主张吸收道家无为而治的治理方法。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说: “因为陆贾所把握的是活的五经六艺,而其目的是在解决现实上的问题,所以他把儒家的仁义与道家的无为之教,结合在一起,开两汉儒道并行互用的学风。”[5]63需要注意的是,陆贾之所以主张吸收道家的无为而治,是因为他对比了儒、法两家的治理方法并深刻认识到亡秦 “任法有为” 的历史教训。
《无为》曰: “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何以言之?昔舜治天下也,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周公制作礼乐,郊天地,望山川,师旅不设,刑格法悬,而四海之内,奉供来臻,越裳之君,重译来朝。故无为者乃有为也。秦始皇设刑罚,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将帅横行,以服外国,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2]59-62
唐晏曰: “按此以舜与周公并称无为,足以解《论语》‘无为’之义。盖无为者,治定功成,不扰民之谓也。”[2]61《论语·卫灵公》: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朱熹注曰: “无为而治者,圣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为也。”[6]大舜与周公是儒家推崇的圣人,他们治理天下的根本原则是仁义德治;在仁义之道的治理下,社会稳定、四夷宾服、百姓安居乐业,因而不需要再有什么刻意的作为,天下大治的目的已然达到,所以说 “无为者乃有为也” 。与儒家相反,亡秦与法家坚持以严刑峻法治理天下,结果导致 “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 的恶性循环。这种 “举措太众、刑罚太极” 的刻意有为偏离了治理天下的正道,因而费力不讨好,难以避免败亡的命运。通过儒、法两家的对比,陆贾曰: “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 道体本身是随机运化无所作为的。人类社会的治理应当效法道体的无为,谨慎而又充满敬畏地奉行仁义之道,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这与老子所谓的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若合符节。由此,儒、道两家的治理思想在陆贾的语境中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陆贾在《新语》中向刘邦描绘了他理想中的无为而治。《至德》曰: “是以君子之为治也,块然若无事,寂然若无声,官府若无吏,亭落若无民,闾里不讼于巷,老幼不愁于庭,近者无所议,远者无所听,邮无夜行之卒,乡无夜召之征,犬不夜吠,鸡不夜鸣,耆老甘味于堂,丁男耕耘于野,在朝者忠于君,在家者孝于亲;于是赏善罚恶而润色之,兴辟雍庠序而教诲之,然后贤愚异议,廉鄙异科,长幼异节,上下有差,强弱相扶,大小相怀,尊卑相承,雁行相随,不言而信,不怒而威,岂待坚甲利兵、深牢刻令、朝夕切切而后行哉?”[2]118君子之为治,只需要守住仁义忠孝的大原则即可,不必事事扰民,更不必 “坚甲利兵、深牢刻令、朝夕切切” ,百姓自然顺化。陆贾的这种无为而治思想对汉初与民休息的治理策略有重要影响。
如上所述,陆贾对法家思想多有批评,反对亡秦的严刑峻法,但又正如很多学者所指出的那样,陆贾并没有完全否定刑罚法度的作用。徐复观说: “陆贾反对秦的唯刑主义,不重视刑法,但并不是不重视法度。所以《怀虑》十九说:‘故事不本于法度,道不本于天地,可言而不可行也。’仁义须通过法度而实现。”[5]67金春峰说: “陆贾并不完全否定法治的作用,但认为法治只能作为仁义的调剂和补充,这种融合了法治或法家思想的德治思想,陆贾称之为‘中和’。”[4]86陆贾正是在对亡秦与法家的批评之中明确法家治理思想的真正价值,并划清刑罚法度的作用界限。
陆贾从刑罚起源的角度论述了刑罚法度的真正作用。《道基》曰: “民知轻重,好利恶难,避劳就逸;于是皋陶乃立狱制罪,悬赏设罚,异是非,明好恶,检奸邪,消佚乱。”[2]16陆贾思想深受荀子影响,这一点学界早有定论。荀子主张性恶论,认为圣人为了防治人性之恶而发明了礼义刑罚。荀子曰: “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7]与荀子的思路相一致,陆贾认为,人都有 “好利恶难,避劳就逸” 之心,所以皋陶制定了刑狱赏罚,目的就在于 “异是非,明好恶,检奸邪,消佚乱” 。据《尚书·大禹谟》,皋陶主管刑狱,以五刑辅助五教, “刑期于无刑” ,即用刑的目的是为了不再用刑[8]。陆贾作为一名儒家学者,对于刑罚的作用和定位非常明确,他反对亡秦的 “举措太众、刑罚太极” ,主张适度地运用刑罚法度。《无为》曰: “夫法令所以诛暴也,故曾、闵之孝,夷、齐之廉,此宁畏法教而为之者哉?”[2]65法令的作用在于诛暴,所以 “尧放驩兜,仲尼诛少正卯” “干圣王者诛,遏贤君者刑” ,但是对于曾、闵、夷、齐等贤能善良之人,刑罚是不适用的,他们的孝廉并非是由畏惧刑罚所致,所以法令根本起不到劝善的作用, “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也” “德行而其下顺之” ,民众的善行是在仁义教化和圣贤榜样力量的感召下实现的。也就是说,严刑峻法与道德教化相比,一个是消极的止恶,一个是积极的劝善,二者界限分明。因而,陆贾主张治理天下,应该以教化为主,以刑罚为辅,君子在 “进退顺法,动作合度” “屈申不可以失法,动作不可以离度” 的前提下,积极地进行道德教化,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治理的目的。陆贾的这种德主刑辅思想同样为此后的汉儒所继承,影响深远。
综上所述,针对汉初政治社会现实,陆贾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为刘邦提供了儒家的仁义为本、道家的无为而治、法家的刑罚法度三个治理选择。在陆贾的治理思想中,这三个选择并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相互补充融为一体的。其中儒家的仁义德治是治理天下的根本原则,是引领时代的价值标准,这一点不容置疑。在坚持仁义为本的前提下,陆贾主张相对于法家的 “多为” 应该采取道家的 “无为” ,也就是说在具体的治理实践中,应该本着不扰民、不滋事的原则顺应社会的自然发展,让百姓各安其命、各得其所。而法家的刑罚法度则发挥诛恶除暴的作用,维护政治社会的底线,辅助仁义教化的推行。显而易见,陆贾《新语》的治理思想将儒、道、法三家的治理思想融合在一起,既顺应了当时学术思想发展的大趋势,又满足了现实政治社会的治理需求,因而能够让刘邦为之折服,对后世亦有积极的影响。
三、陆贾《新语》 治理思想的历史价值
陆贾《新语》获得了汉高祖刘邦的充分认可。据《史记》记载: “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 对此,东汉王充说: “陆贾《新语》,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称曰万岁。夫叹思其人与喜称万岁,岂可空为哉!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9]312又说: “《新语》,陆贾所造,盖董仲舒相被服也,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观。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9]438王充认为,陆贾《新语》可以与儒家经传相媲美,即便是古代圣人之言也不过如此,评价可谓极高。后世学者对陆贾《新语》也有较高的评价,比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陆贾《新语》是纯正的儒家著作, “汉濡自董仲舒外,未有如是之醇正也”[2]206。具体来说,陆贾《新语》的历史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陆贾在汉初率先反思秦亡教训与法家的治理思想,开出汉儒批评秦法的时代风气。据《史记》《汉书》等记载,陆贾之后的汉代著名儒生学者,比如贾谊、董仲舒、刘向、严安、贡禹等在为学论政的过程中大都对秦朝的严刑峻法多有批评,这种风气是由汉初陆贾所首开的。它的意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提示汉朝统治者对亡秦的教训要有所警醒,在具体的治理实践中防止重蹈亡秦的覆辙;二是通过对秦法的批判确立儒家仁义为本的治理之道,为此后汉武帝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奠定了思想基础;三是针对 “汉承秦制” 的事实,对承秦而来的旧体制进行批判,并试图在批判中逐步建立全新的汉家制度。陆贾之后的贾谊就主张 “定制度,兴礼乐” ,并且 “草具其仪” ,只是由于旧臣的阻挠而未付诸实行。
其次,陆贾顺应秦汉之际学术思想发展的大趋势,以实用主义的态度兼收并蓄诸子百家的治理思想,在学术思想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秦汉之际,中国政治经历了 “千古未有之大变局” ,从世卿世禄的封建制走向大一统的郡县制。顺应政治上的变局,思想界也在经历了几百年的诸子争鸣之后逐渐走向融合。陆贾《新语》的治理思想融合儒家的仁义之道、道家的无为而治、法家的刑罚法度于一体。以儒家的仁义德治为根本,以道家的清静无为为方法,辅之以法家的刑罚法度,也即上以仁义之道引领政治社会,下以刑罚法度维护社会底线,中以无为而治的方法推进整个社会的自然发展。儒、道、法三家的治理思想在《新语》中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顺应了思想潮流的发展趋向,又满足了汉初政治社会治理实践的需要,还为此后的学术发展走向指明了道路。
第三,陆贾《新语》以宇宙和历史的双重视野关照现实,开创出此后汉代儒生 “奉天而法古” 的学思路径。奉天法古这个观念是董仲舒提出来的,他说: “《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10]董仲舒认为,治理天下必须遵循一定的规矩准绳,并根据春秋公羊学提供规矩准绳即 “奉天而法古” 。何谓 “奉天而法古” ?董仲舒曰: “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11]《春秋》是孔子通过 “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表达王道理想的书,书中所纪242 年的史事隐含着治乱兴衰的微言大义[1]3297。《春秋》所讲的治乱兴衰之道是被两百多年的历史证明有效的,从中也可以验证天道与人事之间神秘而又可畏的交互关系。因而,所谓 “奉天而法古” 实际上就是效法《春秋》所褒扬的先王之道进而顺应《春秋》所揭示的天意与天道[12]。董仲舒 “奉天而法古” 的学思路径实际上源自于陆贾, “奉天” 即是以宇宙视野关照现实社会, “法古” 就是以历史经验指导当今治理。《新语·道基》所提供的宇宙视野与历史反思让刘邦更好地认清现实,更为董仲舒及其后的汉代儒生确立了学术规模。
综上所述,陆贾《新语》的历史价值需要在秦汉之际的特定历史语境中来定位和认识:因应当时政治社会的巨大变化,陆贾率先从思想上反思亡秦的经验教训,提出一套系统的应对之道,既为刘邦集团治理天下提供了根本遵循,又为后世政治社会治理提供了参考借鉴,可谓意义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