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记（组诗）

◎ 文 | 扶桑 编辑 |王芳丽

第一章 藏地行记

藏寨

山坡棕褐与苍黄如同

正在换毛的巨狼

只有几十户人家的藏寨静卧着

好像一丛落叶小灌木

鲜艳的是寺庙的红屋顶

鲜艳的是

林立的经幡，经幡

仿佛茫茫大海上一艘小船的桅杆

枯草的尊严

枯草绵延

几天几夜，我们的车轮驶不出它的领地

枯草绵延

在高原的很多山脉很多土地

几乎是唯一的植被。几乎

是唯一的生命

如此大面积的枯草，用衰竭中的尊严

震撼我

死亡那绚丽的色彩

长途公交车窗外，草地连着草地，山脉连着山脉

完全是白雪与枯草的世界

整整一天，我看见唯一一只鸟类是秃鹫

我看见唯一绚丽的色彩

是某座山坡上树满经幡的天葬台

荒草的白色多么强劲

醒来的人汗毛微耸：

静极。满月。

小旅馆后院杂草丛生

满院白色的荒草根根倒地

黑暗中，那些倒地的白色多么强劲！

密集在转经筒上的手

经房低暗。巨大的转经筒

柱状的金色旋转不已

藏民们的手伸向它，每一只手都在推动

每个人的手，那么多手

那么多粗糙黧黑的手密集以致

转经筒的旋转多么沉重——

月亮湾牧场

山峦茸茸的绿意那么幼小

仿佛一只雏鸟刚刚出壳

黑牦牛垂首静静吃草，仿佛

一块块巨大的岩石

月牙般的白河满载

冰山一样的云朵——风

怀揣一柄雪亮的刀

还像一千年前那样刮过

带着游牧民族的彪悍

黑牦牛

它们是最早的劳动者

日出之前，已布散到所有草地和山坡

啃食沾满霜粒的细草

那些草多么小，几乎还是枯草

它们低头吃草的姿势要一直持续到傍晚

没有一头牛会偷懒

小牛犊的嘴早早套上木叉子

“防止偷奶喝”

背水的妇女

她们沿着公路缓缓向上走，身子前倾

像顶着狂风。两个从山脚背水的妇女

她们厚实藏袍的衣褶沉重地垂着

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晒裂皮肤的时刻

两只硕大的白色塑料桶驮在她们背上

她们背水的姿势，同背自己的奶娃儿一样

他们的脸

那里，太多的人脸带着不识字的表情

有如黑板蒙着粉笔灰

但当他们微笑，啊那微笑

像晒暖的雪水漫溢出草地

青杨林用它那一抹柔黄

阳光下

尚未返青的青杨林

树梢有一抹淡淡的柔黄，那么美

仿佛一只母性的手

在轻抚

这里海拔4000米

被称之为世界的荒寒之地

枯叶色的山脉此起彼伏，山坡上

巨石累累

仿佛尸横遍野的古战场

这里海拔4000米

在生命的荒寒之地

春天也总是迟滞它的脚步

茫茫天地间， 唯有青杨林用它那一抹柔黄

来轻抚

塔公的下午

用五小时

我们翻过一座雪山

从绿松石的丹巴沿途怒放的杜鹃花树下

来到塔公的雨雪中

它把我们堵截在一间小旅馆

膝上盖着大红腈纶毛毯，吃坚果、喝奶茶

隔玻璃看几只毛色油亮的乌鸦

“啊啊”叫着站上康巴藏民的屋脊

其中一只缩拢翅膀，钻入瓦檐下

那些黑瓦白鳞鳞的，不知是水意还是雪迹

一下午，天空阴沉沉

时而落雨时而降雪

室内，有人点起一根烟

谈话声时明时暗

雨后泥泞的路上

雨后泥泞的路上

孩子们在屁股上“啪嗒”着书包回家了

牦牛被颈下铃铛的一串串脆响牵着，回家了

外乡来的牦牛将入住牦牛客栈

那客栈有墙有门，和星星做的

豪华的屋顶

马群一匹跟着一匹

棕色马、淡青马、烟灰色马，回家了

旅行者背着行囊和相机，他疲惫的鞋子

回到今晚寄身的小旅馆......

亚拉雪山看着他们一个个

回家。它不回家。它在夜里远远地

微白——

像个独自玩耍的，小羊或小孩

第二章 云南行记

机翼下的高空

机翼下的高空，白云的积雪

皑皑，几千里绵延

正如旅人的喜悦，没有边界

以声音的速度，我正一分钟、一分钟地

挨近你。从一个枯黄的国度

有如转场的马匹，我已啃食到你

空气的第一口新绿

苍山日志

那天早晨，我一定是目睹了

离人间最近的白云

像一队队巨鲸，停靠

在苍山山腰——山坡上白族人的坟墓

远望是一群群，食草的白羊

独龙江

它的清澈是有深度的。时而

湛蓝时而碧绿

时而，是两种颜色在阳光下的微妙叠加

就像我们优雅的古人

在花纹美妙的绢衣上又罩上一层

柔和的纱

夜里，它奇异地变成白色

如同轰鸣的积雪

它的脚踵跑得那么快，就像蛮族的战士

它的名字不为大部分旅行者

所知。

山谷暮晚

群山

井壁般围拢。此刻

被光的神秘，迅速涂黑。仅仅

在山坡上留下

篝火般，一片漏斗形的灿烂余晖

仿佛，秋收后的田里，最后一丛

金色稻谷——

罕有人行的公路边，电线杆默然矗立

酷似墓地的十字架

大理古城

日出在苍山之颠的云阵里放火

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比古城的天空，醒得更早。

水流过栽花的门前，石板街路，垂着杨柳

喜洲古镇

雪白的照壁，不留一字

唯前面栽种三棵松树——

这是一户普通人家

也有一股浩然之气

凌晨赶路

身后，行李箱高低不平的拖行

诡异地响

凌晨五点，狗都不叫。

在黑暗陌生的小巷独自

摸索前行——

全世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黎明漂洗着夜色

黎明漂洗着夜色

像一个洗衣妇。直到

大地上的万物渐次

从变白的靛蓝里

显出形来：

山岳、田野、人类的房屋……

一棵树——松山抗战遗址

弹洞

随树身长大

树不死

弹洞不死

在六库

寒夜里

有人在江滩上点起

一堆火——

火，飞鸟般的扑动仿佛

有一根绳子缚住了脚——

火， 黑夜里的默祷。黑夜里

独自的

凄凉、热烈、奉献、恳求……

宿小客栈

“在古代

灯笼不会这样亮、这样大”

小客栈的二楼阳台

我们谈起《世说新语》

谈起古代那些优美的中国人

一晚上，我们看着微风在楼下那棵柳树上安家

正如，它们也曾在那些中国人的衣褶里

安家——

湖水黑沉沉。山脉踊跃的暗影

悄然消融于夜空

车辆偶尔驰过。

隔壁有低低的电视声。不知何时

星星把它密集的雨点

渐渐移向我们头顶

第三章 西湖行记

早晨的湖

早晨一场雨后

那些山，如今只剩一道隐隐的青痕

如烟，漂浮在半空

似乎一阵风来，就将它吹散——

沿岸树林边缘模糊

天水蒙蒙，微睡中发蓝

木船缓缓移动，如在镜中......

天地间唯有鸟儿，不时啁啾

在苏堤

水波冲刷着岸石......

没有一点灰尘。

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张长椅

都聆听过情人的低语——

投向陌生人的微笑

在路上，我们投向陌生人的微笑

有着足够的柔和吗？

是微笑那样柔和、明亮的事物

使这个世界显得美好

安宁

平铺在阳光下

这些新长出的荷叶使水面平静

一个又一个无云的

日子。微风。燕子......

哦，山脉和天空一样蔚蓝

人像树叶那样说话

西湖边

我从未在哪里看到如此多的少年情侣

中年与老年夫妇

手挽着手儿漫步——

也许是这湖光山色的柔美

引发人们相互的爱慕？

如同春风给田野上的花儿，悄悄地

授了粉？

木船靠岸停泊

木船靠岸停泊，摇摇晃晃

坐椅上铺着蓝印花布

船头悬挂一盏玻璃小灯

主人站在岸上，招徕游客

有的是船夫，有的是船娘

渐渐暗下来的湖岸边

离去的

纷纷离去——

渐渐暗下来的湖岸边

风吹来了秋天紧迫的寒意

风吹着——

树叶、时光……什么不在离去？

只有，那些恋人和他们座下的石椅

风，不能吹走

哦，柳枝上

还有

最后一抹夕光温柔地逗留

语言

在早晨，岸边的每一株

灌木丛里

能飞出多少

起起落落的鸟鸣？

它浓密的枝条垂地。

褐色的、粗细不均的枝干上

那么轻柔！——蜿蜒

晃动着多么美丽的

阳光色水纹……

那就像一种语言

——我确信水有水的语言

鸟儿有鸟儿的，语言

那不是音节简单的歌

而是丰富、优美的语言——

适于一个人的沉思

适于，恋人间的交谈

我是没有的。我已

愉快地消失，像河流中的波浪

一条踩出来的小路

隐没于绿色的远方……

雨停在傍晚

雨停在傍晚

像一辆长途汽车靠站

湖边的一列列山脉，仿佛沿途

遗失了行踪的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