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哈维后现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当代价值
2020-01-18侯斌英
侯斌英
(西南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1756)
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又译为戴维·哈维)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之一。他1935年出生于英国肯特郡,1957年获剑桥大学地理系文学学士学位,1961年以《论肯特郡1800—1900年农业和乡村的变迁》一文获该校哲学博士学位。随后赴瑞典乌普萨拉大学访问进修一年,回国后任布里斯托大学地理系讲师。1969年后移居美国,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地理学与环境工程系教授,1994—1995年曾回到英国在牛津大学任教。2001年起,任教于纽约市立大学研究生中心和伦敦经济学院。哈维著作颇丰,其研究涉及社会学、城市规划、建筑理论、人类学、文学和政治经济学等领域,影响较大的作品主要有:《地理学的解释》(1969)、《社会正义与城市》(1973)、《后现代的状况》(1989)、《正义、自然与差异地理学》(1996)、《希望的空间》(2000)、《资本的空间》(2001)、《新帝国主义》(2003)、《全球资本主义的空间》(2006)、《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一卷2010,第二卷2013)、《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2014)等。
一、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后现代修正
出于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需要,哈维从1971年开始研读《资本论》并开设讨论课。在这一过程中,哈维发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本质上是一种空间分析,它揭示了资本是一种过程、一种构造,只有从资本积累的动力机制出发,才能正确理解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过程,马克思主义理论由此成为了当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空间生产研究的元理论。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哈维就坚持把资本生产的逻辑变迁作为自己全部理论研究的出发点。同时,哈维还发现,马克思主义理论存在许多空场,尤其是在空间理论方面,“马克思经常在自己的作品里接受空间和位置的重要性……但是地理的变化被视为具有‘不必要的复杂性’而被排除在外。我的结论是,他未能在自己的思想里建立一种具有系统性和明显地具有地理和空间的观点,这因此破坏了他的政治视野和理论。”[1]空间从而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未完成因素。哈维认为这是马克思著作的“空盒子”,而他的使命就是填塞这些“空盒子”。以往的社会理论家,包括马克思和韦伯,都是优先考虑时间和历史而缺乏对空间和地理的分析,结果就没有将空间以及对空间的支配等思想整合进社会理论,从而使社会理论在经受检验时碰到了许多困扰和尴尬。所以,有必要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上将历史唯物主义发展成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用以解释空间是如何生产的以及空间生产的过程是如何整合进资本主义动态发展及其矛盾中去的,从而改变了学术界在当前研究中忽视空间结构中的政治经济动因和阶级冲突的状况。
在哈维看来,自20世纪70年代以降,一场在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发生并波及全球的权力转移已经日益显著地成为现实,一个弹性积累的资本主义时代已经来临。哈维认为,这种从福特主义向弹性积累的转变是深刻而复杂的。“更加富有弹性的资本突出的是创新、易变、即时、转瞬即逝和偶然意外这些现代生活的价值观,而不是福特主义之下牢固树立起来的更加稳定的价值观。”[2]261哈维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架构仍然适用于当前的社会情势。他因此反对某些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者批判整体性概念,企图完全抛弃马克思主义的做法。不过,他也不讳言马克思主义必须进行修正,以容纳新的议题和时势,尤其是关于空间与都市的问题。为此,他在《后现代的状况》中表明了他的主要论点:自1972年以来,文化和政治经济实践方面有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与我们经验空间与时间的新支配方式兴起有关。
在哈维看来,相较于前一个阶段的福特主义大量生产与僵硬的劳动和管理过程,当代资本主义并非某种全新的后资本主义或后工业社会,而是进展到了一个以弹性积累为特征的新阶段。在对比了福特主义和弹性积累之后,哈维提出了四个有待发展的领域:(1)在把握社会变化的辩证法时应重视差异和“他者”,应将二者贯穿始终。(2)对象征性秩序的再生产和转变的组成部分进行分析时,应包括形象生产和话语生产分析,要密切关注美学实践与文化实践的生产状况。(3)空间维度与时间维度有关系。空间是无数差异和他者的所在,必须根据它们自身的情况及其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全面逻辑之内进行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必须认真对待它的地理学。(4)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是一种无限制的开放和辩证的探究方法。[2]441并用它们来克服历史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面临的危机。
总而言之,在面对当代资本主义世界的诸种变化时,哈维的独特贡献就是将空间与空间性构造的生产综合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积极因素,并因此把历史唯物主义推进到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高度。
二、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连续而非差异
哈维认为,在1973年的经济衰退之后出现了一些反映资本主义特点的不同文化和政治象征,所谓“后现代”风格和语言变得非常流行和普遍,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福特主义向灵活积累的转变。后现代主义“是一种日常生活中的替代,产生于积累形式的变化——由相对稳定的凯恩斯和福特模式而转向由高度竞争、企业主义和新保守主义而推出的一种更具弹性的体制。”[3]哈维指出,20世纪70年代以后,灵活积累已经成为公司资本主义和金融市场的新方式。灵活积累依靠同劳动过程、劳动力市场、产品和消费模式有关的灵活性,其特征是出现了全新的生产部门、提供金融服务的各种新方式、新的市场,商业、技术和组织创新得到了极大强化的比率。并且,它更为依赖新一轮的资本主义世界里的“时空压缩”——个人与公共决策的时间维度已经缩小了,而卫星通讯和正在下降的运输成本使得日益有可能把各种决策很快传送到更为广阔和多样化的空间里去。由于灵活积累在消费方面更加密切地关注快速变化着的时尚,所以,它会调动一切能够诱发需求的技巧以及它们所包含的文化转变。正因为如此,以福特主义为经济基础的现代主义相对稳定的美学才必须让位于以灵活积累为基础的后现代主义美学的一切骚动、不稳定和短暂的性质,这种美学赞美差异、短暂、表演、时尚和各种文化形式的商品化。[2]201
由于现代主义从本质上说是对于现代化的一个特殊过程所造成的现代性状况的一种不安的、摇摆不定的在美学上的回应。因此,对于后现代主义的崛起的恰当解释也应该抓住现代化的性质,因为只有用这种方式,我们才能评判后现代主义是否是对于一种不变的现代化进程的不同反应,或者说它是否反映了或预示了现代化在性质方面的一种根本转移,例如,向某种“后工业”甚或“后资本主义”的社会转移。哈维认为,马克思把启蒙思想和对于资本主义易于出现的悖论和矛盾的细微感受结合起来,提供了有关资本主义现代化最早的和最完整的描述。当然,马克思所提出的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理论也有助于在针对后现代的文化主题时激发起阅读的兴趣。因为马克思所论述的在资本主义之下起着作用的各种社会过程,“它们有助于个人主义、异化、分裂、短暂性、创新、创造性的破坏、投机性的开发、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不可预测的转变、变换着的对空间和时间的体验,以及社会变化的充满危机的动力。”“如果说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这些状况形成了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们和文化生产者们打造其审美情感、原理和实践的物质环境的话,那么似乎有理由得出结论说:向后现代主义的转折并没有反映出社会状况的任何根本性的‘变化’。后现代主义的崛起或者代表了能够或应当就这种社会状况做什么的思考方式的偏离,或者反映了资本主义现在正在起着作用的方式的一种变化。”[2]149在哈维看来,虽然“后现代主义的灵活性受到虚构、幻想、非物质性、虚拟资本、各种形象、短暂性、机遇、生产技巧的灵活性、劳动力市场和消费地位的支配;然而,它也体现了受到‘存在’和场所、对卡里斯马式的政治的爱好、对本体论的关注以及新保守主义所偏爱的稳定机构的强有力的制约。……后现代主义的灵活性似乎只颠覆了在福特主义的现代性中所发现的主导秩序。后者为了造成强烈的社会的与物质的变化而在其政治—经济机器中取得了相对的稳定性,而前者则受到其政治—经济机器中破坏性的不稳定性的纠缠,可是又在稳定的场所和存在之中、在卡里斯马式的地理政治学中寻求补偿。”[2]423所以,从这一点上说,现代主义与后现代化主义之间范畴的鲜明差别消失了。
哈维还认为,在现代主义广泛的历史与被称为后现代主义的运动之间更多的是连续性而不是差别。虽然现代主义“反映了在一个不稳定的、迅速扩张的空间范围的世界里对于空间和场所、现在、过去和未来之意义的深刻追问。”[2]328而后现代主义则“显然提供了空间化的‘他者’得以兴旺的多种可能性。”[2]340但哈维却更倾向于“把后者看成是前者内部的一种特定危机,一种突出了波德莱尔所阐述的分裂、短暂和混乱一面的危机,同时又表达了对于一切特定处方的深刻怀疑态度,正如怀疑应当如何设想、表达或表现永恒与不便一样。”[2]155当然,在坚持将后现代主义看作是现代主义变迁与流动的过程的同时,哈维也发现过分强调所有形式与位置的瞬间性是有局限的。他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因此表现出对后现代追求流动、瞬间、碎片的一种反拨,从而可以为理解当代社会提供某些较为固定的理论支点。可以说,哈维想做的就是重建一种以空间作为根本因素的理论,即一种关于辩证法与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普遍理论。因此,瑞泽尔说哈维“提出了一条通往后现代世界的马克思主义的途径……在后现代世界中开始的断裂赋予马克思主义理论以一种更新或重建的可能性。”[4]237
哈维并不认为后现代主义就是一种与现代主义完全决裂的崭新的文化样式,而是在对其进行具体的政治经济分析之后指出,20世纪晚期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模式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规律继续在历史的—地理的发展中作为一种不变的塑造力量在起着作用”。[2]161基于此,他更愿意将后现代主义看作是现代主义的延续。他引用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一文中的一句话来界定现代主义:“现代性就是短暂,流变,偶然事件;它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则是永恒与不变。”[4]234哈维不主张片面地夸大后现代主义的新奇性,并对痴迷于流变、碎片、差异与混乱进行了批评。同时他也不认为后现代主义就是肤浅的、短暂的,而是试图像波德莱尔那样将永恒与短暂、整体与碎片结合起来对它加以认识。哈维认为,后现代主义表征了一种新的思想范例和文化实践,我们必须严肃地对待它。恰如瑞泽尔所说,哈维在后现代思想里面看到许多优点,但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来看,他也看到了其中的许多严重缺点。哈维通过对生产方式从“福特主义”到“更加灵活的积累模式”的转变与“时空压缩”的探讨,完成了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对接。
三、时空压缩:后现代主义本质特征
哈维注意到,在彼此差异很大的作家,如詹姆逊、伯曼和丹尼尔·贝尔等人的作品里,被称为“后现代主义”的运动都与新的空间和时间经验连结在一起。但“虽然提出了这个观念,他们都没有告诉我们,他们用这个观念的真正意思是什么。而且这些新时空经验所立基的物质基础,以及它跟资本主义发展的政治经济关系,依然是被遗留在阴影里的课题。”[5]391-392所以,哈维秉持他一贯的研究立场——结合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城市地理学,注重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时空变幻的角度来理解后现代主义,从社会和空间层面对后现代主义提出了历史地理唯物论的解释。如他所说,“我特别有兴趣要看看,仅仅连结上1973年政治经济危机所引发的新时空经验,后现代主义能够被理解多少。”[5]392
从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哈维认为,“后现代主义还应当被看成是对社会中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实践的模仿。”[2]152所以,与鲍德里亚等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者留连于符号、拟像、仿真世界不同,哈维对后现代主义的思考更多地是从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角度去探寻其深层的根源。哈维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改变、资本积累的变迁,为人类塑造了新的时间与空间形式,并影响到人们对时空的体验。因此,自1970年代以来,我们对空间和时间的体验己经发生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变化,因而激起了向后现代主义的转折。资本主义发展到后现代,它的主导生产方式就是“空间”的生产,而非“物”的或“社会”的生产。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或后现代症状,是与资本主义生产的流动化、空间化、全球化发展过程,即“时空压缩”、“共时性对历时性的胜利”等新的显性特征无意识地相一致的空间化体验形式。
按照詹姆逊的看法,后现代主义新的文化境遇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我们的历史性在衰退,我们以一些积极方式体验历史的生动的可能性正在衰退。”[6]21与之相反,我们的文化却是“逐渐受空间与空间逻辑支配”的文化,[6]25甚至在“一种独特意义上我们的感觉己经被空间化,这样的空间对我们来说是关乎生存与文化的首要因素。”[6]365哈维也同样敏锐地意识到,后现代的空间策略不再是简单地“以时间消灭空间”。在他看来,从现代到后现代转型中最重要的文化变化是人类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其“一般的趋势是朝向周转时间的加速和空间范域的缩减”。[5]391哈维将这种时间—空间维度 (dimensionality)势不可挡的变化称为“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他认为,关于空间和时间的新概念的建构和物质实践,不仅在资本主义兴起过程中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经济体系里具有根本性地位的东西,在今天也同样存在,而且更加变本加厉。时空压缩的趋势一直顽强地存在,并且在20世纪60年代后获得了激进的蜕变,后现代主义就是对它所带来的迷惑与分裂性影响在文化上的一种回应。“变化着的对时间和空间的体验,至少部分地构成了向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实践与哲学话语的冲击性转折的基础。”[2]248
哈维借鉴马克思“通过时间消灭空间”这一命题并进行经验认识论的改造,从而提出了“时空压缩”的概念。在他看来,“时空压缩”是技术社会发展的集中体现,是基于技术与资本关系的现代化进步的结果。“使用‘压缩’这个词语是因为可以提出有力的事例证明:资本主义的历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征,而同时又克服了空间上的各种障碍,以至世界有时显得是内在地朝着我们崩溃了。”[2]300空间障碍的废除带来一系列的后果:由于空间显得收缩成了远程通信的一个“地球村”,成了经济上和生态上相互依赖的一个“宇宙飞船地球”,所以时间范围缩短到了现存就是全部存在的地步。[2]300一方面,空间受到各种流动的冲击,人、资本和商品的更加频繁的流动使得相对完整的空间的形式和内容变得难以确定,失去了它的完整性和同质性。另一方面,空间又总是试图获得自身的一个相对定义,力图维持自己的框架范畴。所以,当今时代“时空压缩”的激进化趋势让空间的障碍消除了,却也让自主的空间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哈维认为,正是资本主义过度积累的危机引发了在空间和时间上寻求出路的探寻,因而改变了我们对空间和时间的感受,引发了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时空压缩”的压倒性的与断裂性的感受:新的技术和组织形式采用许多缩短周转时间的方法,包括“即时系统”(just-in-time)和瞬间影像(ephemeral images)的商品化,使得资讯和资本几乎在一瞬间流转全球,空间的阻碍实质上崩溃了。这些感受造成的结果就是时间片断化为“一系列的永恒当下”以及对微小的空间变化的敏感度日渐增加。对哈维而言,跟随这些变化而来的文化变动牵涉了抵抗、解释和再现“时空压缩”的感受的企图。“时空压缩”在再现和经验的层面上都引发了危机。“在有关空间与时间常识和表面上‘天然的’观念的外表之下,存在着模棱两可、相互矛盾和冲突的各种隐蔽地带。各种冲突不仅源自公认的多种多样的主观评价,而且也因为时间和空间不同的客观物质品质被认为与不同情景中的社会生活有关。各种重要的斗争同样也出现在科学的、社会的、美学的理论以及实践的领域之中。我们在理论问题中如何表达空间和时间,因为这会影响到我们和其他人如何解释世界、然后如何对这世界采取行动。”[2]256对此,哈维要求我们必须学会如何对付我们的空间和时间世界“压缩”的一种势不可挡的感受。
哈维强调,“时空压缩”导致文化实践与政治经济实践出现剧烈的变化,这构成了后现代时期的一个重要特征,并且这一特征进一步迫使人们调整空间观念并重新思考社会行动的形式。自1960年代以来,“我们一直在经历一个时空压缩的紧张阶段,它对政治经济实践、阶级力量的平衡以及文化和社会生活已经具有了一种使人迷惑的和破坏性的影响。”[2]355后现代时空压缩的条件在很多方面都夸大了过去一次又一次困扰着资本主义现代化和社会领域过多的短暂性与分裂的所有一致的特点,看来的确表明了一种体验的语境,它使后现代的状况变得有点特殊。[2]385但同时他又很乐观地坚持,“通过把这种状况放到它的历史语境之中去,作为由资本积累及其不断追求通过时间消灭空间和减少周转时间所产生的时空压缩接连不断的浪潮之历史的一部分,我们至少可以把后现代的状况拉进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和解释可以接近的一种状况的范围之中去。”[2]385正是从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角度出发,哈维得出最后的结论:后现代主义是对空间与时间的一系列新体验的某种回应,是新一轮的“时空压缩”。[2]354当前的后现代主义不过说明“我们在始终存在于资本主义动力之核心的通过时间消灭空间的过程之中,经历了又一个猛烈的回合。[2]367
四、哈维后现代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当代价值
在当代具有国际影响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中,哈维具有两个明显的特点:第一、公开而明确的马克思主义立场。第二、对后现代主义的拒斥和批判姿态。在这两点上,恐怕只有伊格尔顿等人在显著性上才能够与其相当。他不仅从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入手有说服力地验证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结论,而且提出了有关当代资本主义“弹性积累”制度的独到思想。虽然我们不能说这种研究与《资本论》完全一致,但与大多数职业哲学家相比,哈维更接近马克思,更能体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价值。也因此,他关于“历史唯物主义必须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这一理论倡议,远比其他操持文化话语的左派理论家们提出的各种花里胡哨的口号更具有说服力和操作空间。
哈维承袭了由列斐伏尔在20世纪70年代开启的空间生产分析路径,以资本积累为中心全面地描述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极大地弥补了马克思主义在空间问题上的不足。他不仅秉承了马克思主义空间探索的传统,而且试图从元理论层次发展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从而开辟了一种晚期马克思主义的表述。总的说来,哈维的研究具有以下明显的特点:
第一、大量引用和阐释马克思经典理论观点,将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作为重要的理论依据,或将马克思、恩格斯描述的情况作为重要的历史资料。哈维不仅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和方法,而且在理论上拓展了其主题和形式——不再简单地断言马克思主义应该如何,而是在特定的论域中提出具体的问题,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元理论充分展开到具体的研究中,从而证明马克思主义的多种可能性和当代价值。
第二、创造性地运用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发展和更新马克思主义,尤其是探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较少涉及的有关空间的问题。哈维不仅阐发了马克思主义资本批判的方法论特色,并且还进一步分析了当代资本主义从福特主义向后福特主义的变化。他通过对《资本论》的精心解读,从方法论角度阐明了当代空间构型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tial configuration)与资本之间的关系,突出了资本条件下的生产自发性,并从资本积累的角度试图回答当代资本主义空间变化的动力机制。他不仅有力地证明了“后现代主义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这一詹姆逊首先提出的命题,并且详细阐明了“时空压缩”和资本弹性积累制度等观点,从而为总体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和文化状况提供了一种综合视角。
第三、十分注重辩证法的应用,在讨论空间维度时,不会片面地舍弃另一维度——时间。虽然哈维很重视空间在当代社会理论中的作用,但哈维并非一个唯空间论者。他和福柯一样,认为空间和时间是紧密相连的,在讨论空间时总是不忘时间,总是将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平排并举,使两者互为参照。
第四、在秉承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基础之上积极探索当代马克思主义实践的“新道路”。作为一名新马克思主义学者,哈维并没有将马克思主义进行僵化的理解,他努力将空间因素纳入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中,并且从经济基础着手研究资本主义社会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模式,从而弥补了马克思主义在空间理论和文化理论方面的不足,这对于新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和后现代文化的研究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哈维真正做到了将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现代地理学二者结合在一起。他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为自身理论分析的立足点,从对资本积累和扩张的空间维度的分析入手,指出空间在资本主义兴起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从时空体验转变的角度分析当代西方社会发生的变化,揭示出当代西方社会后现代主义的出现与当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变化之间的关系,加深了人们对当代西方社会性质的认识。他的这种理论和实践取向不仅承继并延续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批判性理解的传统,而且说明了“空间”可以和时间一样成为理解当代社会从传统、现代到后现代转型的重要维度,也有力地证明了空间理论从“空间”角度分析具体社会和文化问题时的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