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与诗的联姻
——张炜《古船》解读
2020-01-18闫培
闫 培
(硅湖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昆山 215332)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化寻根”成为当时文坛上的一股热潮,当时的文人开始更加专注于对中国民族文化心理和传统意识探索,采用文化的视角对人的生存状态进行理性的审视,使文学展现出历史和民族文化意识。很多“文化寻根”的作品是综合表现了“寻根”的意义,展现出了民族历史文化的诗性话语。这个时候的作家张炜,就选择了自己所熟知的农村生活为背景,站在北方农村的视角,进行了一次寻根之旅的探索,书写了一部具有沧桑历史和浓郁文化气息的《古船》。
作品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进行诗性化写作,描写了芦清河上一个小镇的历史与现状;从对现实的体验、思索出发,采用象征的修辞手法,站在社会文化的批评立场,从理性的角度进行历史的纵向剖析。作品具有倾诉性的写作特色,向读者呈现出一幅北方乡镇生活的历史画卷。与此同时,作者在创设意境和刻画人物形象时,注重诗意化的叙述,采用诗性话语来展现人物心理和思想境界的诗意化。诗与史的联姻,使得《古船》是一部既写民族和历史,也写文化和人性的作品。
一、从家族、洼狸镇、中国三个角度阐述《古船》的历史线索
(一)家族史
从家族的历史变迁来看,小说写到了隋、赵、李三个家族几十年的是非纠葛,家族间的恩怨斗争,这段历史既有几千年封建社会的深刻印记,又与现实紧紧交织。具有历史的典型意义。小说中写到:“血缘关系的纽带会把一些人执拗地连结在一起。他们的父亲、爷爷、老爷爷、太爷爷,再到儿子、孙子、曾孙子……图解起来像一串串葡萄。这个镇子主要由三大姓组成:老隋家、老赵家、老李家。”
老隋家是当时资产阶级阶层的典范,从隋恒德这一代,写到他的两个儿子:隋迎之和隋不召,再到隋迎之的三个子女:抱朴、见素、含章。小说中,通过隋抱朴的回忆,穿插讲述了老隋家从兴盛到衰落的整个历史过程。隋迎之垄断了当地的粉丝工业,拥有巨大财富。然而,随着老隋家兴盛, 他的内心却发生了波动,对剥削罪恶的初步认知使他意识到自己欠了债, 必须偿还。后来, 为求得良心上的安宁,他把自己很大的一部产业还给了社会。但这并没有使隋迎之免于资本家的厄运:自己骑着老红马惨死,续妻茴子高傲地自焚,家族财产被剥夺。
隋抱朴目睹了家族的兴衰,自我的性格也随之改变。从贵族少爷到守磨工人,从活泼可爱的孩子到压抑沉默的中年,世事的变迁在他身上得到了极大的体现。因为经历,所以沧桑。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沉默少言的抱朴、含章,还是一心想要改变家族命运的见素,隋家三兄妹都沉浸在现实的苦难之中,现实都承载着历史的重负。
老赵家是农民阶级的典范,在农民革命中其阶级局限性也充分地展露出来。赵炳是封建的权威,对洼狸镇进行着专制独裁的统治,他同时也是悲剧的制造者:霸占着外貌出众的隋含章,使唤着镇上第一名厨张王氏,对隋、李两个家族长期进行着压迫。赵炳的出生一穷二白,读过几本书,就冠冕堂皇地用贫困和文化来武装自己,他是一个优秀的表演家,巧用心计,善于伪装。凭借长者的辈分和政治上的经营,他在洼狸镇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威严。
《古船》也写到了赵多多这类流氓形象,他充满兽欲,在饥饿年代,什么都敢吃,小说这样写到:“他吃过田鼠、蜥蜴、花蛇、刺猬、癞蛤蟆、蚯蚓、壁虎”。心狠手辣是他的秉性,手段极其残忍。当茴子高傲自杀时,赵多多用一把破剪刀把她身上的衣服都剪下来,尽管茴子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更令人发指的是赵多多居然朝茴子的身体撒尿,连一个将死之人也不肯放过。在承包了洼狸镇粉丝作坊后,生活虽然富裕了,但赵多多的卑劣行径仍在继续。他对在晒粉场捡粉丝的小孩子喝道:“你们这些小贼!”“惹我火了,把你干掉!”赵多多知道自己坏事做太多,怕人报复,所以,“放一把砍刀在身边是他的老习惯。”但恶有恶报,他最终撞车自焚,自食其果。
老李家则象征了知识阶层。从李玄通到李其生,再到李知常,三代人作为新兴技术力量的代表,在那个愚昧的时代,一开始并不能被人们完全理解,但他们喜欢钻研,善用技术,改进生产,最终被大家所接受。
(二)镇史
《古船》描写了洼狸镇各种势力四十多年来的相互斗争,真实地再现了在当时改革大潮的猛烈冲击下,那个时代及那个地方的变化;同时也诉说了洼狸镇从传说中的“东萊子国”到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漫长历史。小说的开始,写到了洼狸镇的古城墙、芦清河道、镇上的粉丝工业,也写到了发生在镇上的自然灾害及残酷的政治运动,以洼狸镇为核心,人物聚集在这里,故事也发生在这里。
(三)中国史
作品诉说了中国农村社会近四十年的变迁史。《古船》中提到了“文革”、“大跃进”,也涉及到了“土改”、“改革”等重大历史事件,是中国那段史情的再现。古船,就是中国,它曾扬帆世界,然后深埋于土,历经了辉煌灿烂、沉默孤寂,最终又被人们重新发现。历史的变迁发人深省。在《古船》里,用洼狸镇映射了整个中国的历史与现状。历史给人以教训,现实沉闷而压抑,而未来,需要人们去探索与开拓。
二、小说的诗意化
“诗意化特征表现为创作主体和抒情意识的自觉。这种自觉渗透于小说写作的各个要素,如题材、境界、叙事、手法和语言等各个方面,使小说感染上浓厚的感情色彩,从而具有抒情性,获得诗意性特征。”
在当代文学中,中国诗意化小说是由废名所兴起的,其后如新月派小说,琼瑶小说。小说诗意化的特点是:语言具有色彩性和音乐感,小说将抒情与叙事相结合,创设优美的意境。而张炜写《古船》,则另辟蹊径,描写一些看似平常的细节场面和个体人物,构建一种深远悠长和沉重沧桑的气场,并将诗意化蕴含其间,别具一格。
(一)人物内心的诗意化
《古船》通过个体的回忆,来再现那段历史,但小说的重点并非展现历史,而是把焦点集中在个体人物身上,通过人物活动和心灵感受来展现社会历史形态。在塑造隋抱朴这个人物形象时,作者匠心独运,从沉默、思索、倾诉、自我超越这四个方面来塑造了这个诗意化的人物形象,来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1.诗意源于他的沉默
隋抱朴背负着老隋家的原罪感,这源于他亲眼目睹了父亲和继母的惨死,见证了历次残酷的政治运动。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家族的不幸以及历代人的血泪在他心里沉寂,而现实生活中所经历的波折,又不断地搅起他内心的波澜,使那些不愿想起的画面像电影回放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在他眼前闪现,使他成为历史负重与现实不幸的综合体。按常理, 他该像弟弟见素那样:产生仇恨,进行报复。但是, 他没有,他只是每天坐在老磨里,不敢公开地恨,也不能大胆地爱,在苦难面前,他选择了沉默。文中借用赵多多的口说道:“这个人在老磨屋里坐木了。”就是这样一个每天在老磨屋里沉寂的人,任凭内心波涛汹涌,表面却依然风平浪静。在作品中,很少人能读懂抱朴的沉默,很多人在想:这样的沉默究竟需要怎样的力量来支撑。与此同时,这样的沉默又是美丽动人的。
2.诗意在于他的思索
将苦难化作沉默,并在沉默中不断思索,思考着自己、家族、镇子、历史的苦难,希望找到心灵解脱的道路。“我天天就这么坐着,心里一刻不停地跟自己交谈,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干脆不停地骂自己。”就这样,抱朴进行着自我剖析,自我反思。通过不断地思索,他最终明白过来:“小葵是好样的,她咬咬牙走了,像个男子汉。我倒像个女人。我这个人真窝囊……”。通过自我反省,他还总结出自己是得了“怯病”,缺乏勇气,过于软弱,他有时恨自己比别人来得还要厉害。小说中多次写到抱朴与见素的对话,他对见素说道:“你也不该起意。你不该忘记父亲。”对于粉丝工厂,抱朴思索的结果是:它并不属于哪一个人的。
抱朴不仅在沉默中思索,还善于从书中寻找答案。他反复读一本小册子——《共产党宣言》。抱朴用心地读着,严厉地剖析自己,思考着人生本质的一些东西,同时也思考着洼狸镇,明白需要用安定团结来代替相互争斗。推而广之,他还想到了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从而寻觅着前进的方向。这是文明的理想之光,身处在愚昧时代的隋抱朴,其思想能够达到如此的广度和深度,实在是让人钦佩不已。
3.诗意表现在他的倾诉
在与见素的对话中,他将积蓄在心中的话语全倾诉出来:“自己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不爱说话的人,爸爸、亲妈、后母的死,含章小时候及十八九岁的样子”。透过他的倾诉,让一切开始明朗起来。所有的记忆和故事,所有的苦难,压抑在心中,久久不能释怀。终于,他找到一个缺口,积蓄在心中的暗流喷涌而出。他明白:心中装载的东西太多,压得他喘不过气,需要自我救赎,所以他找弟弟见素倾诉,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拯救自我。
4.诗意还指他的自我超越
他问见素听没听过“山里找金子”的传说,这个故事告诉人们窝里斗的惨剧,给人以警示。为了洼狸镇人民的利益,为了镇上人能过上温饱的生活,他从沉默中走出,当上了粉丝大厂的总经理。从思考到走向实践,深受罪恶感折磨的隋抱朴, 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灵魂解脱、心灵净化和消除苦难的道路。然而,他却始终不找到以恶抗恶、宽恕一切, 了结一切旧账的道路。他是一个永远想好了再做的岁月沉思者,他的冷静、他的沉思以及他对人性的思考,达到了一种超越的人生境界,是人性的诗意化再现。
(二)意境的诗意化
“意境乃是指在文艺创作与欣赏中形成的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艺术世界,即意与境的统一。”小说意境的诗意化,指小说在具体的描绘中具有诗意的展现。诗意化意境一类突出意境的美感,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废名的《桥》,其所写之境,充满了诗化色彩,胜似田园牧歌;另一类则着重刻画意境的沧桑厚重感,如张炜的《古船》,透过一系列的意境,描写的事件犹如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无论是优美,还是深沉,其小说意境都体现了一种诗意化。
《古船》的开始,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像一个个寓言,为小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洼狸镇,“先是有一个巨雷竟然打中了老庙,半夜里庙宇烧起来”,接着“芦青河道如今又浅又窄,而过去却是波澜壮阔的”。大船搁浅了,码头废弃了,桅樯如林的昔日风光已经过往。粉丝工业特别依赖水,芦青河的消退导致粉丝磨坊减少,镇上的人变得慵懒。后来的一场地震,毁坏了古城墙,从此洼狸镇像是中了魔咒,进入一个怪圈。故事的开始,作者构建了这一系列的意境,营造了哀愁的氛围,悲伤之中蕴含了一种诗意禅机。
(三)意象的诗意化
作品以“古船”为中心意象。船,能在水面上航行,本是一种古老的交通工具,能够把人们送到对岸。在中国历史上,它曾漂洋过海,走向世界,是一种文明灿烂的象征。那个时候的船,代表着国富民强、交流开放。可小说里的那条船,是从地下开挖出来的古船,它曾遨游四海、历经辉煌,然后在泥土里沉寂千年。小说描述到:“这是一条残缺不全的大木船。船舷已朽碎无存,只剩下一条六丈多长的龙骨”。在岁月的洗礼下,它早已褪去往日的风光,留下的只有斑驳的痕迹,虽然没有了船本身的实用价值,但还可以放在博物馆,来见证那段历史,这就是“古船”的意义之所在。与此同时,古船的经历和遭遇也象征了中国,发人深思。就这样,在张炜的笔下,船,从实用走向审美,从通俗走向艺术。
《古船》不仅巧妙地写了船,同时也选择了墙作为其意象。小说中这样写到:“我们的土地上有过许多伟大的城墙。它们差不多和我们的历史一样古老。”墙是防线,筑墙是一种自我保护意识的体现,将危险阻挡的同时,也造成了与外面世界的隔离,所以墙也意味着自我封闭。
小说写到了日渐消退的芦青河以及后来新发现的地下河。河是生命之源,承载着洼狸镇粉丝工业的兴衰。即使由地上转为了地下,也还是不间断地流淌着,祖祖辈辈奔流不息。所以,在作家张炜的笔下,河是自然之歌,更是生命之歌。
《古船》里的意象还有很多, 比如那被雷电烧毁的古庙,隐含着危机的铅筒,沉默的老屋,张王氏的泥老虎, 老隋家的老红马, 几本算不完的账, 赵多多的砍刀以及二愧手中的那杆枪等。这些意象是《古船》的有机组成部分,编织成小说的意象网络。它们宛如点点繁星,对整篇文字进行了很好点缀。诗意化的意象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展开,使得《古船》寓意丰富,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
三、历史与诗意的结合
《古船》是一部民族心灵史,展现了历史与诗意的完美结合。作家张炜,全景式地描写了那个时代城乡历史,叙述了农村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和新时期社会变革等变故。作者把这一切纳入文化意识范畴和哲学高度予以审美观照,通过家族纷争透视社会变革,通过对畸形人生表现社会形态,寻找历史乱象的原因。透过洼狸镇,读者可以发现,穿过历史的硝烟,《古船》所描绘的历史场景逐一在眼前浮现:那些动荡年代里的苦难岁月,那些愚昧且浮夸的举动,那些压抑而沉默的人们,还有那些带着岁月沧桑感的事物和景象。
《古船》描写了那个特殊年代人物形象的精神状态,他们或独裁专制如赵炳,或面目可憎如赵多多,或激进奋发如隋见素,又或是沉默思索如隋抱朴。作者通过人像形象的对比,来凸显隋抱朴沉默、思索、倾诉、自我超越的诗意化人格,再加上具有历史韵味的诗意化意境和意象,使整部作品更具有美感。当然,作品在呈现厚重历史的同时,不忘进行诗意化抒写,值得读者慢慢品读、细细体味,去领悟那段历史,感受那份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