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大人工作为什么会累呀

包丽敏

看得出来，小屁孩已经很困了。午觉时间，我们开车去看一场儿童音乐剧。这种情况下通常上车要不了几分钟小屁孩就会睡着，但这天不，他使劲撑开沉重的眼皮，想要看清我开车会经过哪些道路。这段时间，他对研究行车路线非常着迷。

跟睡意角斗了有半个多小时，小人儿终于投降，安然地睡过去了。我松一口气。也就两分钟吧，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欢呼：“要出高速啦！”原来他只是稍稍打了个盹儿，又立刻精神抖擞地回到他的路线“研究”中来了。艾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不知疲倦的精神啊！

养过孩子的人大概都有体会，要把一个小屁孩弄到床上乖乖睡觉是件多难的事儿。他们好像永远没有玩够的时候，一代又一代的小屁孩们前赴后继地发表着他们的抗议宣言：“我—不—想—睡！睡覺是世界上最不好玩的事情！”跟那些刺激出他们无穷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吸引着他们满怀激情投身其中的事物相比，睡觉多么无趣。然而对我们这些大人来说，用安然入睡来终结一天的劳累是件多么让人心满意足的愉悦之事——啊，终于可以睡觉了！

小屁孩快满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抛给我一个问题：“妈妈，你们大人工作为什么会累呢？”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反问他：“那你在幼儿园里‘工作会累吗？”他的幼儿园把孩子们专注投入的各种探索和体验都称之为“工作”。

小屁孩答：“不累！我唱歌也不累，听故事也不累，上楼梯也不累，下楼梯也不累。我什么都不累。妈妈，为什么你什么都累？”我竟无言以对。

小屁孩还经常问我：“妈妈，你为什么要去工作？”我第一反应想说“不去工作，哪有钱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呀”，不过我忍了一下，郑重地想了想，然后回答说：因为工作就是创造呀！你知道便利店里那些好吃的、你喜欢看的故事书和玩具是哪里来的吗？它们就是很多叔叔阿姨在工作的时候创造出来的呀。

小屁孩没有再追问。我颇为自得了一下，可随即又发觉，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只不过是为“工作”找到了另一个目的和意义：赚钱是为自己谋生和享受，创造是为他人贡献价值;而在我的定义里，后一个目的要比前一个高明一些而已。但其实，我的思维方式仍然是成人式的，仿佛必须要给“工作”赋予一个目的和意义，否则它就没有意义。我们需要一些理由来帮助我们美化、合理化它，好像这样我们才能接受、忍受这桩不得不为之事。

我们为了驱动自己能常年累月地坚持工作而寻找着各种理由：为了赚钱，为了谋生，为了身份，为了地位，为了安全感，为了成就感，为了责任，为了取悦所爱之人，为了创造，为了改良社会，为了影响他人，为了证明自己，为了赢取认同，等等等等。

某种意义上，它们就好像是我们内心对自己的暗自游说和持续动员，也好像是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的缠斗。我们大量的能量，就在这杂念丛生中损耗、流失掉了。换句话也可以说，工作把我们“异化了。所以，怎么能不累呢？

而如果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小屁孩们，他们多半就会表示：“因为工作太好玩了呀！”尽管未必会如此表述。他们才不要什么目的或意义，而能与“工作”本身直接建立纯然的连接，沉浸和享受在其间。

每当看到兴致勃勃、孜孜不倦的小屁孩，我都觉得这种时候的他是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