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公墓,埋葬着这个国家的灵魂
2020-01-17叶克飞
叶克飞
高堡公墓的回廊。
在连对面街道都看不清的迷雾中,我沿着石阶走上高堡。
冬季的捷克常常陷入大雾之中,而且是瞬间沉没,可能前一刻还是晴天,几分钟后就大雾弥漫,今天也是如此。走上查理大桥时还在蓝天之下,可是走到几百米外那座“跳舞的房子”,伏尔塔瓦河对面的布拉格城堡便已消失在大雾之中。
骤变的天气多少让我有些猝不及防,起码从高堡眺望布拉格老城的愿望已经泡汤。不过我的第一目标并非登高望景,而是高堡公墓。
身边的伏尔塔瓦河在迷雾中静静流淌,这条自北向南流经布拉格的河流是捷克的母亲河,也是捷克人的归属感之源。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创作的交响乐《我的祖国》,其中最著名的第二乐章便名为《伏尔塔瓦河》。第一乐章呢?是《维谢格拉德》。
中欧有两个维谢格拉德,一个是匈牙利小城,山顶有千年古堡,另一个在布拉格,也就是我的目的地,又称高堡。之所以成为《我的祖国》的第一乐章之名,是因为这座位于布拉格东南郊的城堡是千年古城的起源之地。
墓园一角。
公元9世纪初,捷克人在伏尔塔瓦河东岸小山上开始建造城堡,并以这座俗称“高堡”的城堡为核心,渐渐形成城市。此后五百年间,普什米斯尔王族的主要官邸一直设于高堡。直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四世建都布拉格并兴建布拉格城堡后,城市重心随之迁移,高堡才从中心变成市郊。城堡也在岁月侵蚀中饱经沧桑,在胡斯战争中终被焚毁,仅仅留下圣保罗教堂等少数建筑。
一直保留的高堡公墓,是捷克人心目中的圣地之一。捷克的民族音乐享誉世界,代表人物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都安葬于此。只可惜名气更大的捷克文学未将高堡公墓作为依归,《好兵帅克》作者哈谢克、《变形记》作者卡夫卡、《河畔小城》作者赫拉巴尔都在他处安葬,但高堡公墓仍有我想探访的目标——恰佩克。
如今在高堡,仍可见旧时城墙。因为长时间的军事用途,高堡要塞选择以花岗岩为地基,并建造双城墙,两座城墙之间的断垣残壁,便是旧时城堡遗迹。
与城堡不同,圣保罗教堂仍屹立不倒。即使大雾弥漫,站在教堂广场上,抬头仍可见到哥特式的古朴尖顶。
圣保罗教堂经过了漫长的建造期,因此叠加了不同时代的风格。它最初是罗马式建筑,建于1070年至1080年之间。1369年按哥特式风格重建,16世纪和18世纪又分别按文艺复兴和巴洛克风格再次重建。最后一次重建在1885-1903年,变成了如今的新哥特式建筑。
墓园中最大的墓碑,属于五十几位艺术家。
高堡公墓就在教堂旁,13世纪便已陆续有人安葬于此,起初是最具地位和权力的贵族,1869年起改为先贤祠,安葬音乐家、作家、画家、演员、科学家和建筑家等。当然,周边居住的平民也可在此安息,与诸多名人为伴。
安葬于高堡公墓的人中,谁是最重量级人物?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答案,布拉格人给出的答案是德沃夏克。登上高堡时,眼前城墙上有一块指示牌,指引着德沃夏克之墓的方向。
德沃夏克出生于1841年,曾被父亲要求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屠夫,但他冲破家庭阻挠,进入布拉格管风琴学校学习音乐。25岁那年,他进入布拉格歌剧院管弦乐队,当时的乐队指挥正是斯美塔那。
1872年,德沃夏克创作了合唱曲《白山的子孙》,讴歌捷克历史,呼唤捷克人为幸福与自由奋斗。此后,他成为全球知名的作曲家,其间九次访问英国,亲自指挥演出自己的作品,好评如潮。
1892年,德沃夏克远赴美国,担任纽约国家音乐学院院长,并创作出世界上最美的交响乐之一 ——《第九交响曲》(又称《自新大陆交响曲》)。此外,他最经典的作品《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也在这期间完成。回国后,他创作了杰出歌剧《水仙女》,剧中咏叹调《月亮颂》更是传世经典。他以捷克民族的音乐语言和标准的古典音乐范式,实现了捷克民族音乐的国际化,自己也因此成为捷克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
在高堡公墓中,德沃夏克的墓碑屹立于文艺复兴风格的回廊中。
正门两侧的回廊是高堡公墓最动人的区域。早期的贵族、主教和富豪多安葬于此,每一个墓碑都奢华耀眼,巨大的墓碑上刻有名字与生平。雕刻精美的神像各不相同,有的端坐,有的呈飞天状,有参差错落的美感。
德沃夏克的墓碑则简单朴素,树状石雕上是一座小小的半身石像。1904年,德沃夏克去世,得到了国葬待遇,从此长眠于此。
相比之下,要找斯美塔那的墓碑,难度就稍大一些。因为他的墓地藏身于墓园之中,并不在最显眼的回廊内,必须回到门口查询具体位置。
墓园门口有三块铁质铭牌,一块是墓园全景图,标识出了所有墓碑,并将其中的名人墓碑编了序号,另外两块铭牌则按照序号顺序标明墓碑主人和生卒年份。来访者可以查看目录,然后按图索骥。
清晨的查理大桥还在蓝天下,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大雾中。
斯美塔那墓位于墓园最外沿。这是一座小小的花岗岩方尖碑,碑上的浮雕是斯美塔那的侧面像。
斯美塔那家境殷实,幼年学习音乐。1848年反奥匈帝国革命是其人生转折点,他开始创作民族爱国音乐,即使流亡国外仍矢志不改。他的经历甚至比贝多芬更坎坷与励志,1874年他不幸两耳全聋,而且,全聋并不意味着安静,他一直受到日夜不休的噪音困扰,曾自述仿佛永远置身于一个大瀑布之下。谁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斯美塔那也最终住进了疯人院,直至1884年辞世。但他一生中最经典的作品都在耳聋后完成,包括《我的祖国》。
在斯美塔那墓地的对面,是高堡墓园中最高大的墓碑,墓碑顶部是一尊天使坐像,基座两侧各有一座雕像。它不属于哪一个人,而是一座万神殿,墓碑和两侧墙身上刻着五十多位艺术家的名字。
我想寻找的卡雷尔·恰佩克之墓,隐于一排墓地之中,并不起眼,害我找了半天。墓地规格不大,但样子有趣。墓碑形状似笔,又有点像火箭,墓碑前大理石雕成的“书页”上刻着卡雷尔·恰佩克的名字和生卒年。
在群星璀璨的捷克文学史上,恰佩克虽算不上最顶尖的人物,但却因极具想象力的科幻与童话故事而被一代代捷克人所熟知。1920年,他創作了剧本《万能机器人》,这是科幻文学的经典,“robot”一词从此风行起来。他曾说:“我担心人会变成机器,而机器又会具有人的头脑。”
即使冬日清晨,也有不少探访者。欧洲人生死观与我们不同,哪怕是乡村教堂旁的无名公墓里,也总会见到有人静静坐在墓前对逝者低语。一座座墓碑前总有鲜花,不管是在阳光之下,还是这样的大雾之中。